董澤中

每當(dāng)天空閉上眼睛，讓黑夜把自己的陰影覆蓋在這座異鄉(xiāng)城市疲倦的身上時，我就會打開窗戶．任由思緒在漫漫的夜幕中找尋，找尋那依偎江邊的破敗房子，房子里擺放著如此親切的素馨花，還有孤零零守侯在素馨花旁的已被歲月留下蒼老簽名的你——我深愛的母親。

母親，當(dāng)年我為了追尋自己所謂的理想，那么決然地離開你，離開這個家時，我是多么興奮，有一種鳥離樊籠的歡暢。我心中裝滿了無數(shù)宏偉計(jì)劃，自以為名譽(yù)、金錢還有無法說出口的艷遇都會排好次序，源源不斷地降臨到我的頭上?？捎姓l想得到，當(dāng)命運(yùn)不斷敲打我的脊梁，給我以苦澀和挫敗時，我竟然又懷念起了以前平穩(wěn)、淡泊的生活。我只有通過深深的思念，思念家的溫暖和母親的面容，才會有力氣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掙扎下去……

自從生下姐姐后，母親就落下一身的病，所以再次懷上孩子對她而言不僅是要重新經(jīng)歷一次痛苦，而且更是一種危險。親友們都不停地勸說，希望她能放棄把孩子生下來的想法。可母親卻說，孩子是我的幸福，我怎么能放棄自己的幸福呢?在她的頑固堅(jiān)持下，我終于有機(jī)會去體驗(yàn)生存的歡樂和苦難。就這樣，我?guī)е赣H的無限期許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永遠(yuǎn)感激上蒼將我降生在這樣一個雖然貧窮卻歡樂的家庭里，我所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善良的榜樣，不會因?yàn)楦F困而喪失自己的尊嚴(yán)，大家反而有用不完的開心和自信。尤其是母親，盡管她長期飽受焦慮和苦痛折磨，卻仍然積極地去生活，不會因命運(yùn)的拂逆而改變自己良善的性情。

我九歲那年，不知什么原因，竟然稀里糊涂地大病了一場。病愈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身體都處于虛弱無力的狀態(tài)，臉色也很蒼白，唯一的興趣就是整天懶散地躺在床上。我告訴母親，我好想喝碗牛尾湯，母親仿佛什么也沒聽見，依舊自顧自地忙碌著。是呵，對于一年到頭都難嘗幾回葷腥的家庭來說，如果真有一碗牛尾湯擺放在餐桌上，那是何等的幸福呀?？上В@是不可能的，我為自己的一時妄想而臉紅。

第二天，已經(jīng)深夜了，可奇怪的是，父母親兩人誰都沒有回來。我向姐姐表露了自己的擔(dān)憂。沒想到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都怪你，就是因?yàn)槟阆牒仁裁磥y七八糟的‘牛尾湯，害得他們下班后要到化工廠里去給人家洗原料桶!你知不知道，那些桶子都是有毒的!洗一個才五分錢，還得求著人家，人家才肯讓你去碰那些有毒的爛桶子!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什么?!一個桶子五分錢!桶子都是有毒的!”我不愿相信我所聽到的事實(shí)。如果自責(zé)能減輕過錯使其成為無罪的話，我愿意永遠(yuǎn)自責(zé)下去，但牛尾湯此刻又悄悄地伸出了希望的爪子，輕輕地抓撓著我的心尖兒。我知道這種渴望有一點(diǎn)不道德，至少在此刻它是不道德的?？膳Ｎ矞恼T惑實(shí)在太大了，因此我一邊詛咒著自己，一邊又不停地幻想著牛尾湯的美味。

事實(shí)上我既沒有再得什么重病，也沒有喝上所謂的牛尾湯。姐姐突然發(fā)作的急性闌尾炎徹底打消了我不該存有的妄想。

直到現(xiàn)在，母親每每談到達(dá)事總是不住地嘆息：“哎，我對不起我們家的二娃子，他生病的時候想喝碗湯，當(dāng)媽的都無能為力，真是慚愧呀?！边@些話常常使我哽咽得難以出聲。

到了我自認(rèn)為可以獨(dú)當(dāng)一面的年齡，我生出了要外出闖蕩，然后再衣錦還鄉(xiāng)的。不愿意留在窮困的家里，守著愛嘮叨的老人過日子。更何況我的野心又是那么的大，而且對我來說，一旦欲望產(chǎn)生就會變得非常熾烈，不滿足它我就無法使自己安靜下來。所以明明知道母親內(nèi)心的不舍，我依然堅(jiān)持自己的固執(zhí)。母親看到無法動搖我的決心，便不再多說什么，只是在答應(yīng)送我去車站的那天，母親推說身體不舒服獨(dú)自一人留在了家里。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繁華，興奮是肯定的，緊隨興奮的卻是難以言狀的自卑。

我暫時住在舅舅家，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些費(fèi)用。原來在壯麗的市容、華美的大街、嘆為觀止的高樓背后依然會有一些滿是垃圾的小路和丑陋污穢的房舍，舅舅的家就躲藏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陰影里。

月亮越來越小了，這是第二十—個夜晚。

通過舅舅的關(guān)系，我在一家商場里當(dāng)庫管員已經(jīng)二十一天了。說是只負(fù)責(zé)倉庫的日常管理，屬于文職人員，事實(shí)上卻是倉庫打雜工兼搬運(yùn)工。

早上剛睜開眼睛，電話鈴就響了．客廳里傳來舅舅的聲音：“二娃子，快來接電話，你母親打來的!”

我心里驚：難道家里出事了?!我趕緊穿好衣服慌張地疾步到電話前，從舅舅手里接過話筒的瞬間，我有些哆嗦，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話筒輕輕放在耳邊。

“二娃子，你還好吧?”是母親的聲音：“這兩天我常常夢見你，夢到你一個人在爛泥路上不停地走，天上下著大雨，你卻沒打傘，渾身濕漉漉的，雙手抓扯著身上又臟又破的衣服，人也瘦了。我在后面大聲地喊你，你不理我，只是低著頭走，我不停地喊，嗓子都喊啞了……早上醒來，心里就堵得慌，所以打電話來問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一切可好啊……”

母親哭了，我也哭了，黎明的天空寂然凝視著這重山相隔的兩個點(diǎn)，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