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建
早晨,天還麻黑時就開始響起,伴著折多河喧騰的浪花,一聲又一聲重重地響起,直到陽光點(diǎn)燃折多山銀塔似的雪峰時,我感覺到鼓點(diǎn)里像有無數(shù)血肉飽滿的生命,隨著時快時慢的節(jié)奏風(fēng)似的旋舞。陽光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蔓延下來,直到把睡夢中的小城淹沒。鼓聲驟然停下,那節(jié)奏明快的生命的律動,似乎還在空氣中奏響。
咚咚……咚叭咚叭……咚咚咚……
那時,聽見鼓聲母親總愛嘆氣,說巴爾洛老漢的鼓聲總讓人心里堵了一口冷氣,他是在召喚他的孫子小降澤,他孫子走了好多年了,他要一直把孫子送到極樂的圣地香巴拉。
我同小降澤從小就是朋友,小降澤住在城邊那條泥石流沖積而成的小河溝旁,簡陋的石頭房子,漢式黑瓦房頂,藏式雕花窗。兩層樓,下層是畜圈,拴著兩匹再也不能跟隨馱腳娃遠(yuǎn)行的老馬。走進(jìn)底樓,黑得失去了眼睛,鼻孔堵滿了馬糞烘熱的腥味。我叫了幾聲降澤,只有格格格的笑,不知他躲在何處。瞇一會兒眼睛,那團(tuán)黑霧才悄然散去,我看清了,面前是個一人多高的草垛,左邊一個木馬槽,一匹黑馬噴著鼻息恨我。我又叫了幾聲小降澤,沒有聲音。我有些恐慌了,慢慢地朝門外退去。此時,一串很脆的鼓聲飄來,在我耳邊,在臭烘烘的馬圈內(nèi)飛著。我第一次感覺到鼓點(diǎn)是非常細(xì)碎的可以飄飛的東西,它每顫動一下,我的心便涌起一股濕漉漉的溫?zé)帷N矣纸辛藥茁曅〗禎?,呼啦啦一聲,碎草漫天飛舞,小降澤從草垛后跳出來,望著我哈哈大笑,頭發(fā)上鼻尖上滿是草屑和馬糞。他把一只紅色的鼓舉過頭頂,咚咚咚敲了幾聲,說,好聽吧。
我看清了那只鼓,紅色的鼓幫上繪著八寶圖案,鼓皮很厚很古老了,小降澤說是龍皮,五色海子里的龍皮。皮面上彩繪著一條生著鷹樣的雙翅與利嘴的龍,叼著一條怪蛇。小降澤說,這鼓是他爺爺當(dāng)年在金剛寺做喇嘛時,用來請神做法事的。這鼓很靈,敲響時,可以招來常眠不醒的靈魂,可以招來海子里的龍神和雪山上的年神。他以為我不信,便又咚咚咚敲了幾聲。我真的看見有五色的光影在黑暗中舞動,心便縮緊了。他見我嚇得縮緊了身子,便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有什么怕的,我給你驅(qū)逐了惡鬼,招來了吉祥,你該高興得大笑才對。他又把鼓藏在了草垛中,對我神秘地說,不要對任何人講,這是他爺爺藏在這里的。
后來,我上中學(xué),小降澤跟他爺爺趕馬幫送貨進(jìn)山了,我倆就很少碰面了。
那個初春的日子,折多河里的冰消融得特別早,冰板像破碎的鼓皮,嘩啦一聲就成了碎片,冰冷的水涌上來一沖刷,碎片就消失了,又成了急得吐白沫的浪花。那一天,我聽到了小降澤遭遇不幸的消息,他與爺爺去遙遠(yuǎn)的熱科草場送貨時,不幸同失蹄的烈馬一起從萬丈高崖滾落下去……他爺爺在折多河里水葬了他。見過水葬的人說,那天所有的人都感覺到獨(dú)行在風(fēng)雪中似的凄涼。天還沒敞亮開來,陽光只在山頭涂上淡淡的一筆,小降澤的爺爺就扛著尸體來到河岸。他一邊等著太陽升起,一邊把酥油涂抹在尸體上,每一個部位都均勻地涂上了,又用酥油堵塞了孫子的鼻孔和嘴巴,然后對著湍急的河水哼唱一支早已失傳了的古老的歌。陽光把山頭涂得雪亮?xí)r,他把尸體朝河心扔去,又大叫著孫子的名字追了很遠(yuǎn),才在河邊一塊大石上坐下來,從背上取下那只鼓,對著河水一遍一遍地敲響,咚咚咚……
從此,那鼓聲便在小城里響起來,一聲一聲很有節(jié)奏地響,把有些人家的窗戶涂上一層碧綠,有些人家窗戶抹上一層艷紅。小城人早已習(xí)慣了這鼓聲的敲打,習(xí)慣了這明快的節(jié)奏,他們可以和著這個節(jié)奏跳舞,和著這個節(jié)奏唱歌,和著這個節(jié)奏喝酒。
我輕輕地來到河岸,站在巴爾洛老漢的背后。他回頭看看我,嘴角隆起好看的笑紋,指指他旁邊的一塊干爽的石頭要我坐下。我坐下,他的鼓點(diǎn)就敲響了,一下一下,把河里的浪花激得嘩啦嘩啦響。我沉默地坐著,他專心地敲著,完了他看看我,眼角皺著一片好看的條紋。他說,過了今天他就不再敲鼓了。他說他明白了,靈魂里的鼓聲比人世間的鼓聲更好聽,它是響在人的心里的。這個世界上,樹有樹的鼓點(diǎn),水有水的鼓點(diǎn),連我們的呼吸和陽光也有它自己的鼓點(diǎn)。我們是生活在鼓點(diǎn)的節(jié)奏中的,不用敲,我們都能清晰地聽到那一聲比一聲明快響亮的咚咚咚……
我問,小降澤能聽到?他說,能。我問,他敲的鼓你也能聽到?他沒回答,一片水濕的淚淹沒了他蒼老的眼睛……
(高小山摘自《文匯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