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蜜
那一年是1980年,當(dāng)時我15歲。
我們的船停靠在西貢外面的一個碼頭。我們的心跳聲幾乎可以蓋過馬達的聲音。船艙里有120個人,我們的身體全都疊在一起,我們只有一個夢想:自由。
逃離壓迫,即使必須以付出生命為代價,我們還是想要自由。
若是被抓回去的話,我們就會被關(guān)在粗暴的勞改營里,永遠也出不來了。
我知道那種恐懼。一年前,我們試圖逃出來的時候,他們差點抓到我。我在一處稻田一直躲到天黑,然后才偷偷地坐公車回家。我躲過了檢查,因為我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士兵的黃色咔嘰服。
船在半夜偷偷開出去的時候,我們都悄然無聲。到我們的目的地泰國只有幾個小時的航程,卻也可以說是千里之遙。我回想到幾小時之前,和我的家人道別的情景。他們只能為我這個長子提供路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即使我成功了,我或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船艙內(nèi)的空氣非常緊張,我們的氣息緊黏著我們的皮膚。我們?nèi)匀皇艿脚诨鸬墓簦雿u上都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我們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才能完全脫離偵察范圍。
逃過偵察的范圍之后,我們就可以放松了——至少在心理上是可以放松的。
越南的氣候非常潮濕,再加上120個人擠在只能容納60人的船艙里,可以想像那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那天晚上,情況變得更糟了:我們遇上了暴風(fēng)雨。連續(xù)兩天,狂風(fēng)與怒濤威脅著我們。我們的排泄物和嘔吐物所發(fā)出的惡臭簡直令人受不了,我爬到甲板上去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感到有一個小東西在我的頭上呼嘯而過。一道波浪忽然將我打回船艙里。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一個女人抱著我,說我很幸運?!澳堑览舜蛟谀愫竺?,”她說,“你差點掉到海里去了?!?/p>
暴風(fēng)雨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的時候,另一場災(zāi)難就來臨了。船長在暴風(fēng)雨中遺失了羅盤——或許就是兩天前襲擊我的波浪同時也奪去了他的羅盤。我們不僅脫離了航線,而且船上的電、瓦斯都沒了。
我們真是徹底絕望了。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雖然逃過了政府的毒手,我們卻要在無情的太陽下死去。
我們漫無目的地漂流了好幾天。有時我們會看到地平線上有船只,可是我們卻不能向他們發(fā)信號求救,因為我們的信號彈掉到海里去了。雖然白天的時候,其他船只可以輕易地看見我們,可是卻沒有船停下來救我們?;蛟S是因為我們距離他們太遠了,我希望事實真的是如此。我不愿意去想像,有人可以經(jīng)過一艘載滿垂死乘客的船只,卻不伸出援手。
糧食已經(jīng)吃光了,我們的身體嚴重脫水,衣服都粘在皮膚上,有些人的衣服甚至粘在船底。雖然海里到處都是鯊魚,還是有很多人跳到水里去——不是為了游泳,而是要把皮膚浸濕。
有些婦女舀海水上來,然后在里面加糖,可是我們只能喝一杯,因為實在是太咸了。我們都又饑又渴,這對小孩來說更難挨。有一個9歲的男孩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喝下了所有的水,結(jié)果那天晚上他就死掉了;我們用毯子將他包起來,海葬了。他的死讓我們覺得非常難過。他的父親是名美國士兵;如果他可以活著到美國去的話,他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我們雖然聽天由命,卻還是試著彼此安慰。我的朋友唐問我:“在死前,如果你只能擁有一樣?xùn)|西,你會選什么?”
我并不想要很多東西。如果我不能擁有我的家人的話,那么一件家人的紀念物也可以。“一杯檸檬汁。”我回答,“那就真的是太棒了?!?/p>
那天晚上,當(dāng)我們坐在甲板上的時候,我看到地平線上有一道燦爛的光芒。我戳著唐的肩膀,指給他看,我們馬上把這個消息傳出去,船上立刻就充滿了希望。
我們看到了一座油井。幾個男人想要用木板將我們的船駛近一點,可是沒有辦法,水流實在是太急了。到早上的時候,我們只剩下一個選擇:游泳過去??墒呛@镉写笈孽忯~出沒,而船距離油井還有好幾里遠。
有3個人自愿游過去。第一個人自此沒有再游回來過,他不是溺水,就是被鯊魚吃了。第二個人游了一個小時后就放棄了,因為水流一直將他往后拉。第三個人是個漁民,他朝斜角的方向游去,最后水流終于將他朝油井的方向推過去。雖然他因為腳抽筋而停下來好幾次,12個小時之后,他終于還是抵達了油井。
第二天早上,他們就把我們接過去了,我們出港已經(jīng)8天了。我們的嘴唇都已經(jīng)干裂,而且在流血。皮膚青腫,而且發(fā)炎,胃都腫起來。我們不能吃固體的食物,所以他們就讓我們吃稀飯,這是我的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一餐了。
我們?nèi)蓟盍讼聛?。這艘船將我們送到馬來西亞的難民營去,后來我們獲準到美國去,我們的自由美夢終于實現(xiàn)了。我于1990年入籍美國。我在羅杰斯大學(xué)讀工程學(xué),從1991年開始,我就擁有自己的公司。我的家人都以我為榮。
我媽媽說得對,老天爺從不給我們不能處理的事物,如果明天我就失去我的公司,我也會覺得無所謂。我知道自己在危境中活了過來,就這一點來說,我已經(jīng)是個成功的人了。
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喝檸檬汁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一點。
(滕云飄摘自《空出點時間看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