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榴
看意大利當代戲劇,發(fā)現他們有一種本事
——讓觀眾從黑暗的劇場里走到通明的燈光中時,多出了不少幻想
古代意大利人的藝術天賦之高無可企及,其文藝復興成就影響深遠。至近代雖不及法國人多勢眾,卻總貢獻出特立獨行的超凡人物,從未來主義雕塑到“形而上”畫派,從皮藍德婁的戲劇到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以至樹立了全世界前衛(wèi)藝術展覽標準的威尼斯藝術雙年展,意大利民族給人的感覺,是在其同樣的浪漫中蓄積了比法蘭西人更多的理性與審視。
這次來中國的“意大利小劇場戲劇展演”中的四部戲,也帶著濃濃的意式藝術氣質,足以刺激都市一族刷新對話劇的看法。
很難想象,孩提時玩的游戲被意大利人“放大”后竟奇詭之極:《火鳥》中一對小巧的皮影戀人被身后的幕布幻化成大大的影像,他們纏綿悱惻,卻因火鳥從中作梗而備受離別之苦;舞蹈者的現實肉身與皮影和幻影疊加在一起,又在各影像中跳進跳出,忽遠忽近;舞者強悍的力量伴著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彌散到整個劇場空間,絢爛光影組成的畫面層層閃現,構造了一個迷離的超現實世界。
《八》頗有些禪宗的意味:一個相同的動作在重復中見出機鋒。禿頂男人一直在吃,女人一直在舞動身軀,假發(fā)男人一直在與虛空搏斗。他們都在不停地跌倒,東西撒落一地并迅速鋪張開來,地上的東西越多,他們行動的空間就越局促,卻因此頻率更快了。當禿頂男子把一大塊奶油蛋糕晃起來時,觀眾席上發(fā)出唏噓聲,可以想象蛋糕的結局有幾種,既然中國觀眾很擔心被蛋糕砸到,男子果斷地將臉撲到蛋糕上。全劇幾乎沒有說話,也無聲響,但劇場保持著靜默,聽得到女人耳機里發(fā)出的樂曲鼓點聲。殊為難得。
《白雪公主》開演前的劇場總是很難安靜下來,中國兒童似乎還未被教導看戲要守規(guī)矩。一個大衣柜模樣的東西立在那里,想不到熄燈后開啟的一扇扇小門,竟是那種夢境中童話的天地!由木頭支撐起的鏡框式小舞臺,不因比例縮小而減少其變化的多樣,不論是道具、機關、布景還是小木偶們都制作精細、操動靈活,更有狠心嫉妒的皇后從柜子里鉆出來,七個小矮人騎車穿過觀眾眼前。孩子們爭辯說,這是木偶!這是真人!生活中我們有多少時候難辨真?zhèn)危枧_上把人變成木偶,這是多強的反諷。
《母親與殺手》是惟一打字幕的戲,它保留了傳統話劇的對話體,卻利用多媒體手段營造出現實與虛幻更為復雜的交錯。母親為何殺死自己的孩子,僅僅因為環(huán)保主義者對生態(tài)惡化的提醒嗎?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這個故事的表述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回答——區(qū)別不了電子虛像和真人世界,這已成了現代文明的集體精神病癥候。
這些戲結構精巧,絕不鋪張浪費,時長僅一個小時,卻如濃郁的咖啡或巧克力,食后滋味綿長。
小劇場戲劇近年來在京、滬頗為風行,已不屬新鮮名詞,但現在看來,發(fā)展得似乎離它的本意遠了些。小劇場在西方是“實驗”劇場的代名詞,這“實驗”既包含著對資本主義現行體制的批判和反抗,又擺出在藝術形式上不斷開拓的姿態(tài)。因此,西方小劇場總是在創(chuàng)造著新奇、獨到的藝術語言,為大劇場也就是所謂主流戲劇輸送著新鮮的血液。
這四部意大利小劇場話劇中,《火鳥》結合了皮影與現代舞,《八》利用了偶發(fā)藝術、波普藝術和裝置的手法,《母親和殺手》把影像的投影變成人活動的環(huán)境,《白雪公主》則充分實現了舞臺的魔法。每一出戲創(chuàng)意單純,卻力圖體現到最充分。
小劇場里的“把戲”也許幼稚,但總是意味著超前,而有望重塑人的精神世界;大劇場雖然成熟卻易于陷于僵化,所以十分需要小劇場的補充,這一大一小間的關系正是戲劇發(fā)展的常態(tài)。
相比之下,中國的劇場似乎總是大小不分。當大劇場座位太多填不滿時,就縮到小劇場來演吧,長度、結構、舞臺卻不用大動;當需要更多觀眾時,就弄些大的布景填滿大劇場的舞臺吧,小人物、小情調也沒關系。曾幾何時,在戲劇最低靡之際,小劇場一度承擔起大劇場的任務,變成中國戲劇的中流砥柱了,雖也出過少量精品,但馬上被戲劇投機者相中,變成了商業(yè)戲劇的跑馬場。
而在西方大劇場里演得有聲有色的商業(yè)劇,在中國卻是放在小劇場里演。中國的大劇場既已缺失,小劇場又喪失其探索、實驗的功能,戲劇又如何再有新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