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子

今天是我頭一次走土講臺，我又激動又興奮，一路上騎著車子，還翻來覆去斟酌著到課堂上該來個什么樣的開場白。

天氣出奇的怪，剛才還熱得冒汗，忽然之間溫度突降，冷得我渾身直打哆嗦。快騎到了個三叉路口時，忽然街道邊有人叫我，支了車子，循聲往去，見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有七十多歲的樣子，一看，并不認識。

我問：“大爺，您是叫我嗎?”

他頻頻點頭，激動得滿臉通紅，說：“是的是的，你是王小薇對吧?”我點點頭說：“是，可我好像并不認識您啊!您是……”

他說：“我就住在附近，和你爸王志成是朋友，想跟你聊聊?！?/p>

我心里有些不快，一個陌生人攔著一個大姑娘，跟人家聊聊，這也太不禮貌了吧?何況我正要去上班呢!此時我忽然想到現(xiàn)在騙術(shù)橫行，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

我說：“對不起，今天是我上班的頭一天，我不能遲到，再見!”

說完我飛身上車，那老頭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行動，急得叫起來：“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話有說!”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話呢!我不搭理他，雙腳猛蹬幾下，車子就到了三叉路口。

我沒想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緊跟著跑到我的身邊，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撲上前狠狠地把我一推，我就從車子上摔了下去，骨碌骨碌滾到了路中間。

緊接著，我聽到身后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回頭一看，一輛失去控制的轎車沖到了馬路牙子上，我的車子被軋得變了形，那個老頭也被撞飛了出去。我嚇傻了，他如果不推我一把的話，死的就是我了!

在周圍人的一片驚呼聲中，我回過神來，強撐著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身上擦破點皮，沒什么大礙，忙向那老頭跑去。

他已經(jīng)死了，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嘴角卻像是在笑。我總覺得他的笑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我竟然連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看來只有跟父親聯(lián)系了。

說到這兒我要交代一下，因為跟小白談戀愛的事，我跟爸媽鬧翻了。他們死活不同意我們來往，一氣之下我搬了出去。我覺得他們實在有點霸道，我跟小白從大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好上了，感情真摯，憑什么非要阻攔我們呢?

我至今記得自己從家里搬出來后，父親臉色鐵青地沖我吼：“以后別想再回這個家!我們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不幸的是我同樣遺傳了父母的犟勁，心說你不認我這個女兒，我還不認你們這兩個老糊涂呢!

現(xiàn)在沒辦法，我必須跟家里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父親。我冷冷地對他說：“有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路口被撞死了，他說是你的朋友，所以請你趕緊通知他的家屬?！?/p>

父親的話卻生硬得每個字都像是釘在鐵板上的釘子：“什么老頭?我的朋友就沒有超過50的!別再打這些亂七八糟的電話到家里來!我聽著心煩!”說完他“啪”就把電話掛了。

天底下竟然有這么絕情的父親!我氣得說不出話，發(fā)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走進那個家門!

頭一堂課我上得很糟，因為那個老人慘死的樣子總是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的家人如果突然聽到他的死訊，該多么傷心啊!

我希望交通部門能快點查出他的詳細情況，我一定得做點什么，畢竟他是為救我才死的。然而交通部門傳來的消息卻令我震驚，他們調(diào)查了附近的所有居民，卻沒有人認識他，所以只好在報紙上發(fā)了啟事，希望家屬見報后能來認尸。后來事情進展如何，我不太清楚，所以也就慢慢淡忘了。

我跟小白不久就散了伙，爸媽是對的，他是一個經(jīng)不起考驗的家伙，痛苦之下，我辭了職，離開這個傷心地，到了很遠的一座城市，又過了一年多，我結(jié)了婚，老公是一個醫(yī)生，我們過得很幸福，后來有了兒子，再后來兒子背上了書包……

二十年過去了，我的兒子也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他就跟當(dāng)年的我一樣不服管教，我說往東他偏要往西，活活能把人氣死!

就在和兒子爆發(fā)了一次激烈的爭吵后，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母，算起來，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他們的消息了，現(xiàn)在想起來，他們當(dāng)時的過激行為，何嘗不是愛我的表現(xiàn)呢?不管是對是錯，都是為了他們惟一的女兒能過上好日子啊!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惜只有當(dāng)我做了母親后，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我想，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孝的女兒了!

我決定回家看望父母，這個念頭如此的強烈，讓我夜不能寐。這么多年，他們過得怎么樣?還怨恨那個不懂事的女兒嗎?不管怎么樣，我也要向他們認錯，跟他們和好!他們已經(jīng)到古稀之年了，我不能讓他們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我剛準備打電話給航空公司，準備買回家鄉(xiāng)的機票，警察局戶籍部門電子檔案部就發(fā)來一個尋找我的電子啟事。啟事是一個叫羅美蘭的老人發(fā)的，她說二十年前女兒走了，以后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很難過，女兒如果活著的話，希望她見到啟事后能跟家里聯(lián)系。警署經(jīng)過處理后分析，只有我最符合啟事上的各項條件，于是把它直接傳給了我。

羅美蘭就是我的媽媽，原來他們一直在惦念著我啊!我想也沒想，立刻按啟事上的聯(lián)系方式撥通了家里的號碼。通過可視屏幕，我看到一個蒼老的老太婆的形象，這就是我的媽媽嗎?是那個總愛涂脂抹粉打扮得洋里洋氣的媽媽嗎?20年過去，她變化太大了，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臉上皺紋密布，我想即使走在路上，我也不會認出她了!我還沒說話，媽媽在那頭已經(jīng)開始嚎啕大哭了。

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了，我說：“是我，媽媽，你跟爸爸都好嗎?”

媽媽哽咽著說：“翠翠啊，我跟你爸這二十多年來就從沒睡過一個好覺啊，我們都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也泣不成聲，說：“媽，是我不對，我太任性了。您的孫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我才知道你們那時的一片苦心。媽媽，您和爸爸能原諒我嗎?”

媽媽一迭聲地說：“原諒，我們早就原諒你了!”

哭了一陣，我才想起半天爸爸沒露面，就問：“我爸呢?”

媽媽一下子沉默了，說：“他，他不在了……”

我的心一下子像墜入了深不可測的懸崖。天哪，老天爺連一個讓我認錯的機會都不給嗎?

我連夜乘飛機趕回了家。我看到了媽媽，也看到了父親鑲著黑框的相片。我腦子里忽然劃過一道閃電，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早就見過父親這張已變得陌生卻仿佛又熟悉的蒼老的臉!

“爸爸是什么原因去世的?”我忍著內(nèi)心的痛楚問媽媽。

媽媽沒有直接回答，從一個抽屈里拿出一張發(fā)黃的剪報，遞給我。

我接過來，見上面有一條醒目的新聞標題：《轎車司機酒后駕車肇事，年輕教師三叉路口遭遇車禍身亡》。我的頭一下子大了，因為那上面的照片，分明就是年輕時的我啊，而日期，也正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我徹底蒙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在哪兒見過爸爸了!他不就是20年前那個在上班路上攔住我然后被車撞死的老頭嗎?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舊聞”說我早死了，可我還活得好好的啊!

就聽媽媽說：“你出車禍后，你爸的頭一下子就全白了，整整三天三夜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滴米未進!我也難受啊，因為你是帶著對我們的仇恨走的啊!這讓我們怎能心安!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沒法把那一幕從腦海中抹去，你爸爸更是像發(fā)瘋了似的，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說要研究時空穿梭機，他說就是不能把你救活，也要讓你明白：父母是永遠愛你的!

“就在前天晚上，我聽到了你爸爸興奮的歡呼聲，我知道，他成功了!你爸曾告訴我，時間機器從理論上說，可以讓人回到過去的任一個時間，但是，究竟能不能改變過去，還是個未知數(shù)，當(dāng)時我不相信，現(xiàn)在看來，我錯了。

“我等著你爸出來吃飯，卻久久沒有動靜，接著我聽到轟的一聲響，屋里一片漆黑，門窗都碎了，我嚇壞了，從破開的門跑進去，我看到了一臺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機器，你的爸爸不見了。

“我發(fā)瘋似的尋找，結(jié)果在電子簽條上看到了你爸爸的留言，他說他要馬上回到過去，回到你出事的那天早晨，救自己的女兒，要我一天后給警署發(fā)一份尋人啟事，如果我還活著，就說明他已經(jīng)成功了……

“機器已經(jīng)炸飛了，我知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的爸爸都不會回來了!”

我呆住了，這么說，那天死去的本來是我，但爸爸回到了過去，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卻把死亡留給了自己!漸漸逝去的那一幕又慢慢浮上了腦海，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老人拼命撲向我的場面，出現(xiàn)了他那雙睜得大大的，嘴角卻還掛著笑容的臉……

我摟著我年邁的孤獨的母親，哭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