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平
成都茶館長盛不衰,乃至成為一座城市獨特的人文景觀,照我看來,是移民文化和優(yōu)越的自然地理條件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正如川菜通過清代初年的移民運動從而走向它的輝煌與鼎盛時期一樣,十多個省份的移民步履匆匆來到四川,在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xiāng),茶館這個溫暖的地方成為了異鄉(xiāng)人排解憂愁或及時行樂的地方。
成都人像享受陽光一樣,享受著茶館帶給他們的樂趣
對川西民俗有著本能熱愛的李劼人先生曾經(jīng)描述過他那個時代的茶館:“茶鋪都不很干凈,不大的黑油面紅油腳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層垢膩,桌栓上全是抱膝人踏上去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輕的高腳板凳,地上千層泥高高低低,頭上梁桁間,免不了既灰塵,又有蛛網(wǎng)。茶碗呢,一百個之中,或許有十個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疤萬補的碎瓷?!?/p>
這是20世紀初成都最普通的茶館,簡陋,局促,逼仄,然而卻充滿人世間的溫情和感動。在清晨殘留著薄霧的街巷間,清新的陽光靜靜地照在那些破碎的青花瓷碗上,市井的喧鬧卻如涌動的潮水剛剛升起。喝早茶的人中既有提籃負擔的引車賣漿者流,也有提籠架鳥的市井閑人,他們試圖用一碗滾燙的茶水消除身心的倦怠疲乏,消磨那些無所事事而又緩慢難熬的時光,更多的人卻是為了滿足對話和交流的渴望。
茶館里的氣息慵懶、嘈雜。據(jù)艾蕪、沙汀及李劼人等成都老一代文人回憶,那時候的茶館除了兼具喝茶、聊天、聚會、商談等功能以外,還常常是民間訴訟或評理的地方,也即“吃講茶”。李劼人《暴風雨前》描述說“假使你與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個曲真,爭個面子,而又不喜歡打官司,或是作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盡可邀約些人,自然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你的對方自然也一樣——相約到茶鋪來?!眱蓚€結(jié)締了仇隙的家族不是刀兵相向,大打出手,而是很文明地坐在茶館里吃茶講道理,再由中間人進行評判,這多少也說明移民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緩和與通融。
茶館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僅僅飲茶的地方,它更多的是一個道具或舞臺,我們從中可以窺見人生冷暖,世態(tài)炎涼、民風民俗或時代變遷。
被譽為“成都活字典”的車輻老人,曾經(jīng)仔細描繪過1930年代成都東城根街口一家叫“錦春樓”的茶館。據(jù)說,大名鼎鼎的馮玉祥、胡愈之、巴金等都曾光顧過這家茶樓。錦春茶樓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它有三個哄動一時的絕活兒。第一個絕活是周麻子的茶藝,這個臉上長滿雀斑的堂倌練就了一副絕世的技藝。每當客人落座,他便右手提一把亮锃锃的紫銅茶壺,左手卡著一大撂黃銅茶船和白瓷茶碗茶蓋,含笑趨身上前。茶客只聽得嘩啦一響,一二十只黃銅茶船飛旋至面前。驚異間,又聽得嚓嚓嚓一陣響,眼前白光閃過,一二十只茶碗已如白鴿入巢飛入茶船。摻茶的過程自然是驚心動魄,眾人只覺得滾燙的白水從腦后、肩頭、耳邊唰唰流射,從兩米開外準確無誤地注入茶碗,不灑一星半點在茶碗之外。未了,周麻子收起茶壺趨前一步,用幺指拇把散在桌上的茶蓋輕輕一挑,只聽當當幾聲,一二十只茶蓋就紛紛跳起來,嚴絲合逢地蓋在茶碗上。
錦春茶樓的第二個絕活兒是賈瞎子的竹琴。曾經(jīng)現(xiàn)場聆聽他表演的李思楨、馬廷森二位先生寫道:“瞎子唱到《李陵錢友》時,調(diào)子回環(huán)婉轉(zhuǎn),七折八疊,百變不窮,越唱越高。爾時,歌聲、琴聲難分難解,耳中但聞狂風怒吼,雪霧飛騰,胡笳報警,悲馬嘶鳴。接著,又是一陣嗚嗚咽咽,蒼蒼涼涼,悲悲切切,直殺得煙塵滾滾,旌旗獵,戰(zhàn)馬嘶獵鳴,號角嗚咽,刀劍鏗鏘,殺聲震天?!迸_子中央一個瘦弱的瞎子,僅憑兩件竹器和一個喉嚨,就把千軍萬馬之勢帶到了茶客面前。
每當竹琴演奏的間隙,又有一位名叫司胖子的奇人手提竹籃大步流星步入茶座。他先是含笑將大家一打量,然后就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走過去。因為光臨錦春茶樓的人都知道這里的規(guī)炬,所以只需用手在茶桌上輕輕一敲,司胖子就會把一包花生、一包瓜子丟在桌上。司胖子的瓜子顆顆飽滿,又脆又香?;ㄉ卓雌饋怼耙伦印蓖暾?,但手指輕輕一捻,“衣子”就破了,露出杏白的花生仁,入口化渣,香氣直鉆喉嚨。坐在錦春茶樓的閣樓里,喝著周麻子為你泡的一碗香茶,嗑著司胖子親手炒制的花生瓜子,再親耳聆聽賈瞎子的竹琴演唱——這就是最典型成都傳統(tǒng)茶館的情形。
據(jù)清未民初成都一本類似百科全書的著作《成都通覽》統(tǒng)計,當時成都城數(shù)得上名號的茶館共有454家,接近于當時成都街道的數(shù)目。在這個不同階層、不同職業(yè),甚至不同政見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成都人像享受陽光一樣,享受給他們的樂趣。
我甚至認為世間最好的職業(yè)就是當一個茶館的老板,或者干脆就當一個跑堂的小二
1990年代,我曾在大慈寺經(jīng)營過兩年的茶館。大慈寺是成都著名的佛教寺院,但當時它還是市立博物館所在地,黯紅色破舊的殿宇間陳列著出土文物、畫像磚和說唱俑。我們便在殿與殿之間的空地上搭起瓜棚豆架,栽種上葡萄藤和七里香,然后去郊縣訂制了茶桌和尚留丹青的竹椅,一家寬大的露天茶館就此開業(yè)了。
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當初的美好歲月。我氣定神閑地坐在半人高的柜臺后面,柜臺上新鋪的白色瓷磚干凈而涼爽。那些依次擺開的茶碗已經(jīng)放入了茶葉(一包二兩的茶葉可以泡28碗至30碗茶)。跑堂的茶博士是我們剛從九眼橋雇來的民工,高度近視,常常把茶客中的老人喚成“伙子”,而又把真正的“伙子”喊成大爺。盡管如此,我依然自得其樂地端坐在柜臺后面,守候著一天的光陰和茶客們熟悉的面影。我實在太喜歡成都的茶館了,有時我甚至認為世間最好的職業(yè)就是當一個茶館的老板,或者干脆就當一個跑堂的小二。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茶館的葡萄藤下突然來了兩個形容奇古的男人,年齡大的人約50歲,穿一件中式對襟陰丹藍長衫,布鞋,紫膛色的闊臉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凹坑,看起來像一段撅斷的巨藕。另一人約30歲,穿一件質(zhì)地很好的棕紅色皮茄克,手指上的純金戒指熠熠發(fā)光。兩人落座以后,叫了茶,就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粗布包內(nèi)拿出一副中國象棋碼在桌上。我見二人的氣度皆是不凡,便留意觀察。二人少言寡語,幾乎不說一句話,全副身心都在棋盤上。說實話,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我從未見過中國象棋下得如此好的人。從清晨到日暮,這兩個人共在露天茶館下了九盤棋。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將近兩月,都是星期天早晨如期而至,到日落時分又飄然而去,仿佛是一段即將開始卻戛然而止的神秘故事。
長期在大慈寺茶館出入的人中,還有掏耳朵的手藝人和賣豆花的小商販,他們是成都一切露天茶館里必不可少的風景。還有賣報紙的、算命的、擦鞋的……所有這些構(gòu)成茶館完整的服條體系。成都人半倚半靠在闊大的竹椅上,腰背酸痛耳朵發(fā)癢了,可以叫混跡于茶館的藝人捏一捏,掏一掏。嘴里品嘗著各種滋味的小吃,眼睛閱讀著《成都晚報》、《成都商報》,身上曬著暖烘烘的太陽——時光便在這舒適的休憩中慢慢滑過。
作家余杰曾經(jīng)在大慈寺喝過一回茶,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這個令我經(jīng)?;隊繅衾@的地方,我是在《南方周末》看見他記錄大慈寺的文字。盡管余杰是四川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四川的茶館。他筆下的露天茶館純?nèi)怀闪艘粋€品茶的地方。其實,成都人進茶館哪里是為了真正喝茶呢?茶僅僅是一個比較合他們胃口的道具,他們是借題發(fā)揮,干一些跟茶毫不相干的事情。后來,著名的民間說書藝人李伯清也來到大慈寺的茶館中,為茶客們表演一些“散打”段子。這個身材高瘦、顴骨突出、姿態(tài)夸張、口若懸河的人出生于平民階層,以他的機智和聰慧創(chuàng)立了一種全新的散打評書,大部分內(nèi)容是評說成都人性格及行為的優(yōu)劣,成為一個廣受歡迎的民間說書藝術(shù)家。其實,這正是成都茶館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很多民間藝術(shù)在茶館的浸泡下茁壯漲。
當我依依不舍離開經(jīng)營兩年的茶館時,我們搭的藤架和爬滿藤架的七里香、葡萄藤已經(jīng)濃蔭蔽日,而那些原本一塵不染的茶桌、茶碗、竹椅,也已深深烙上時間的痕跡——堅硬的瓷質(zhì)茶碗由于長時間浣洗和磕碰,變得跟風干的樹葉一樣易碎;潔凈的黑漆桌面烙滿了圓圓的銅壺底??;那些竹椅由于跟茶客長時間親密接觸,變得跟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一樣,渾身的骨頭快散架了。我們把這些殘留著茶香和時間記憶的物品堆積起來,廉價處理掉,心中的感傷就像是牧人賣掉一群跟隨自己多年的羊。
一個驀然走進成都的單身男人,哪里受得住茶館的誘惑呢
成都的露天茶館因為舊城改造,數(shù)量正在急劇下降。但是,令人心儀的露天茶館依然不難找到。比如紅石柱街的“東方茶館”和彩虹橋頭的“銀杏茶園”,都是平時我愛光顧的地方。東方茶館建在一所老舊的院子里,天井中間有一棵巨大的金銀花,兩邊廂房的雕花窗戶和堂屋的立柱都漆成朱紅色。周末到那兒喝茶打麻將的人特別多,把一個空寂的院子吵得沸沸揚揚。銀杏茶園位于錦江邊開闊的樹林里,四周長滿銀杏和紅梅。冬季太陽出來的時候,到這里喝茶曬太陽的人簡直比趕廟會的人還多,街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自行車、高檔轎車,候客的三輪車。微風送來錦江河面上的絲絲涼意,身上曬著成都冬季少有的金色暖陽,鼻腔里灌滿臘梅和花茶的氤氳香氣,兜售蜜柚、花生、瓜子、紅薯干、豆花等小食品的商販來來往往。你無所事事地在這兒坐到太陽落山,還有什么憂愁煩惱不被蕩滌得千千凈凈呢?
說到成都的茶館,不得不說1990年以后如雨后春筍般興起的高檔茶樓。茶樓跟普通茶館的區(qū)別在于:這里的服務更周到,價格更昂貴,設施更齊全,活動空間更私密,它無形間暗合了城市中產(chǎn)階級迅速興起的潮流。我經(jīng)常光顧的一家茶樓是陜西會館茶樓,位于陜西街的一所清代會館中,環(huán)境優(yōu)雅,偌大的園子里有水池、桂花和參天的古銀杏,四周的老房子用落地玻璃隔成大廳和雅間。成都茶樓的格局一般都分成大廳和雅間。大廳里面錯落有致地擺放若干圓形或方形茶幾,椅子都是寬大舒適加了綿軟座墊和靠背的藤椅,藤椅背后擺滿葉片肥厚碧綠的熱帶盆栽植物。無形間,把大廳分割成若干陰涼私密的空間??拷鼔堑牡胤?,通常會有一個低矮的報架,上面陳列著成都當天的報紙和各種時尚流行的雜志,供茶客隨時取閱。而在大廳最顯眼的位置,則放置一臺大屏幕的背投電視,晝夜不停地播放著足球、NBA、綜藝晚會、韓劇、日劇等節(jié)目——電視機的遙控板通常操縱在最靠近電視機而又無所事事的茶客手里。
露天茶館使用的茶具通常是陶瓷蓋碗,而茶樓大多使用透明的玻璃杯。當顧客點了菊花茶或別的上等綠茶,其視覺效果是非常誘人的。茶樓的服務非常周到,可以免費供應熱毛巾、小食品。肚子餓的時候,還可以點茶樓自備的炒飯、面條甚至炒菜。有的茶樓甚至推出洗腳、按摩、保健服務,滿足茶客的多方面需求。
最近,一個深圳的同學來成都做房地產(chǎn)生意,這個忙碌而可憐的人在成都呆了半個月之后,打電話過來報喜說:天啦,成都的茶樓真是太舒適了,完全跟在自己家里一樣。我知道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一個因工作原因驀然走進成都的單身男人,哪里受得住茶樓的誘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