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充沒有完全醒過來。他不知道塌方已將自己埋在土里，以為憋悶難受是在做著惡夢。

他胸口悶脹，呼吸艱難，脈搏有一下沒一下的，整個下身被冷冰冰的東西緊緊裹住，全身軟綿綿的沒一點(diǎn)力氣。他開始像往常一樣用氣功調(diào)理心速和脈動：氣沉丹田，開始意守，全身放松，頭、肩、腰放松，提肛、收小腹、拔頸椎，舌尖輕頂上腭、似笑非笑，兩眼平視前方，松肩、墜肘、松腕、松指、調(diào)息，一斗燈火自會陰穴上督脈至命門、玉枕、百會，順任脈而下——他想，打通任、督二脈全身就有力氣了，夢也就醒了。他在省城打工那陣跟和尚練了兩年氣功，學(xué)到了對付惡夢的辦法。他的小腿被新襪子箍得長了血管瘤弄得血壓升高，那段時(shí)間，夢見被閻王壓住了胸口，就這樣不急也不罷休，調(diào)息運(yùn)氣，一會兒翻身將閻王壓在了身下，跟著夢醒了，滿身大汗。

王理充想像著的體內(nèi)的燈火放河燈一樣沿任、督二脈運(yùn)行了三圈，惡夢仍如彌天大霧揮之不去。小釘錘的笑聲從黑漆漆的周圍漫了進(jìn)來，像一片灰色的霧，沾濕清涼。擦臉亮一下過去了，看不清確切的意思，留下些微模糊的蠟黃的笑樣。王理充耳朵管用，看過的人不易記住，聽見過的聲音半年以后從電話里傳來，一兩句話就聽出是誰了。有時(shí)夢里的聲音更多，幾個樂隊(duì)的幾首歌，多聲部并行疊奏，彩色的部隊(duì)、奔馳的列車、飛瀉的河流、橫掃天空的雨幕，都涌動各自的節(jié)奏，競相奔流……

小釘錘笑聲里彌漫著滿心歡喜。

一塊石頭砸到鋼盔帽上，沉重一擊的重量經(jīng)頭頂傳人頸項(xiàng)直插胸膛，打雷一樣轟鳴震蕩。許多碎石附和著脫落下來，冰雹一樣在鋼盔帽上連連炸開堅(jiān)硬閃亮的脆響，最后跌落在周圍，一個壓爬在一個上面堆積起來，不聲不響地望著王理充，仿佛咧開嘴笑著，慢慢高起來、高上去，“嘩啦”向自己壓了下來。

王理充一個尿驚。他想起自己剛才戴了鋼盔帽在礦洞里檢查安全，小釘錘安鑲木搞支護(hù)。近幾天礦洞遇到了小麻煩，泥土間歇性崩漏。不干不凈的地上剛拉走，“轟”地又下來一堵，頂棚那個汽車大的洞子朝天空長上去，黑乎乎像高懸的大鐘。王理充想起當(dāng)時(shí)一聲悶響，有流動性很強(qiáng)的東西“轟”地下來過，像老鷹撲小雞一樣沖下來，將自己全部包裹住了。

塌方了。黑煤洞塌方了!他清楚自己被埋了，漆黑、潮濕、悶熱，這回完全不是做夢。

“哎——”王理充的驚叫隨同出殼的靈魂飄逸出去了。

他一點(diǎn)也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只有疏落的石塊繼續(xù)“當(dāng)當(dāng)”地敲打著鋼盔，重復(fù)的音質(zhì)車輪一般旋轉(zhuǎn)數(shù)落著、絮叨著，不像夢囈清晰明快。如果沒有鋼盔攔著，這些石頭早就跳進(jìn)腦海去了，阻斷思路什么都扯不動。王理充在大礦挖煤時(shí)瀆職被開除了，回家時(shí)帶上鋼盔準(zhǔn)備做糞瓢，想不到這個糞瓢竟金盆一樣當(dāng)當(dāng)響著，完好地罩住了自己敲不破、打不碎的“血核桃”。

“嘿嘿，你有今天?！毙♂斿N沙啞干澀的聲音硌著耳朵。

“小釘錘，救我!”王理充喊。

他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身子越發(fā)癱軟下去，一塊石頭頂在嘴上。全身被固定，前后左右不能動彈，只有一個食指能夠活動還沒了力氣。死了，就這么死了。王理充全身一松，憂愁、害怕、愛情、地位、名聲脫衣服一般，一件一件剝離了。笑，奔騰而至，多愜意的哈哈。他依稀看到厚重?zé)o邊的泥土里，秦始皇、楊貴妃、李連英相隔千里萬里地一樣地躺著，平等地相互對望，擠眉弄眼。王理充不笑了，他慚愧自己沒啥狗模人樣，又不是保鏢，怎么無所事事地立定在土里?

身邊的一切虛幻縹緲起來。王理充看到兩個哥哥遁土來了，踩水那樣平移過來，仁慈厚道地望著他。王理充說：“看看我行了，我好好地站著，你們回去照看年老多病的父母。”

“你媳婦咋辦?”

“小娃娃咋辦?”

兩個哥哥張著嘴合唱，一個高音，一個低音。

“拴在一起?！蓖趵沓浠卮鸬煤芨纱唷Ｐr(shí)候放牧，一頭黃牛慢，一只山羊快，就是走不到一塊，人在中間顧前顧后來回跑，晚上腿肚兒炸了似地痛。后來王理充找來一根繩子，一頭拴牛，一頭拴羊，丟到草坪里。兩個畜生想法不一，語言不通，任由斜扭歪犟都吃不著莊稼，人便放心地抽身睡覺或者干活。王理充跟著補(bǔ)了一句，“讀書。媳婦教，小娃娃學(xué)?！?/p>

穿過渾厚的土層，王理充看見清朗的空氣里，村里的桃花正繁，江邊虎視村莊的懸崖上，媳婦開鳳手捧書本站著，黑油油的長發(fā)被山風(fēng)撩著，飄蕩如水波層層折疊蕩漾，一襲紅衣被山風(fēng)掀起，奶子是奶子，腰是腰，臀是臀地展露無遺。媳婦是瘋病發(fā)了，還是想不開要跳江了?

王理充想起自己躲著開槽子拿煤，挖了二十來天不見煤引子，務(wù)工不算，還借了萬多塊的款。當(dāng)初不是婆娘逼著要建新房，要買車子，別人有的自己要有，也不會這么貿(mào)然開礦。

“山上開的什么花?”開鳳問。

“杜鵑花。”王理充回道，“一大片、一大片紅燎燎的，三歲小娃都認(rèn)得。”

開鳳提醒，告訴你，地下有煤就有杜鵑花，有杜鵑花就必然有煤。你悄悄地從山腳挖，取出煤炭就取出了烏金。

王理充勸她，你這煤管所長值錢，每年獎金五六萬，吃個平碗，慢慢攢些年也能買好些東西了。

開風(fēng)罵：“放你娘的屁!到時(shí)候煤挖空了，要么不值錢了，你干瞪眼睛喝西北風(fēng)?！?/p>

“煤炭賣不掉咋個辦?”王理充憂心忡忡。

開鳳失去了耐心，吼了起來。夜間拉給有證礦，價(jià)位低點(diǎn)，可不用上稅?；蛘甙滋煺臆娷?yán)?，集裝箱密不透風(fēng)，磅房以為他們拉的軍需品，誰敢過問?豬腦殼。

“賣煤不愁，又能賣多久?”

你腦子有問題嘞。開鳳數(shù)落起來，西部大開發(fā)，修路、建房哪樣離得了鋼筋、水泥?這鋼筋水泥，還有西電東送，又哪樣離得了煤炭?西部大開發(fā)面廣時(shí)間長，你能挖出多少煤炭!干上些時(shí)候有了實(shí)力，把省里管事的大官請來，招待好，辦個證，你就坐著拿錢吧，或者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想買飛機(jī)的徐大老板，就是從黑煤洞長大的。

王理充聽得眼睛都發(fā)綠了，捏緊了拳頭，干!但低頭一想，“怕村里出內(nèi)奸，往上一通，炸垮、填平，還要罰款。”

開鳳說事在人為，挖煤有了錢，純收入的一半拿來建好村子，先建沼氣池，將廁所、畜廄安上面，路上的糞草趕進(jìn)去，再修水泥路、建新房，買電腦，別的新村都是政府拉著，煤礦撐著建起來的。他們神氣嘞，娃兒說媳婦都容易。我們村要是這樣，村里人把你當(dāng)神供起來，爭著給你放風(fēng)。鐵哨子眼睛尖，讓他站崗，望見小車來，挖煤的趕緊撤走，用包谷草蓋嚴(yán)洞口和煤炭，哪個認(rèn)得你挖黑煤?

王理充說，出了人命是要坐牢的。

開鳳說：“你在大礦干過有經(jīng)驗(yàn)，我再給你小釘錘做安全員，安全絕對保證。”

“這個狗日的，看他來了我怎么收拾他!”

開鳳張大鼓溜溜的眼睛，威脅道，出了人命，我這所長當(dāng)不成，副鄉(xiāng)長都要跟著挨處分。小釘錘你動不得，你傷他一根汗毛，看我怎么收拾你!

頭上嗦嗦作響，碎石又開始新一輪下落。王理充急了，不能死，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小釘錘。他把力氣集中到食指上，往外撥、撥，嘴邊的石頭移動了．一只手出去了，兩只手出去了，肩膀出去了，他想旱地拔蔥跳出去，可泥土仍然戀戀不舍地抱住他，弄得他更加沒有力氣。

不能再這樣糾纏下去，王理充撥了撥頂在胸膛不讓呼吸的一塊石頭。石頭紋絲不動。難道就讓你堵死?他看到過一只老鼠吃不到站在田里的稻子，急得轉(zhuǎn)著圈子吱吱地叫，后來老鼠靜下來，開始啃那稻子的根腳。沒幾下，稻子倒地，老鼠撲上去吃到了稻子。

王理充撥著那塊石頭外面的碎石，相信掏空它的基腳，它自然會松動讓開的?？稍教驮?jīng)]力氣，有人又來面前說話了。開鳳搖頭擺尾晃蕩著萬種風(fēng)情，嘰里咕嚕轉(zhuǎn)動著水汪汪的機(jī)敏，咿哩哇啦打機(jī)關(guān)槍一樣放出些錐子也插不進(jìn)去的霸氣……

那時(shí)一人在火車上閑得無聊，身邊的兩個男人又無聊地談?wù)撜f媳婦怎樣地艱難，學(xué)校里的美人一號經(jīng)受住好多先生的情愛轟炸，至今固若金湯。

人生面不熟，吹牛不犯法，王理充插話了：“這有什么難的?看準(zhǔn)了的女子，一要恒心，厚著臉追；二要關(guān)心，百般討好；三要粗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特別在委屈得掉眼淚的時(shí)候，要像抹貓一樣，順著毛往下抹。貓兒樂了，撐直四腿，翹起尾巴，拿頭擦你，叫喊‘妙啊’!”

“妙啊!”兩個男子鼓掌，“真牛，假期間單個跑外面的老師真行。你住哪里?”

“住云彩上面。比貴州高，比西藏低，有山有水，夏無酷暑，冬無嚴(yán)寒，伸手能抓住老鷹?！?/p>

“云南好啊!氣候好，山水好，姑娘花花綠綠的，熱情開朗，純樸多情，閉著眼睛去招親，撞天婚遇到的都是天仙。你在云南做啥?”一個男的問。

“開煤礦?！?/p>

“煤老板有錢，難怪你大手大腳的，衣著也好，白襯衣長過外衣，正好是一道腰箍?！?/p>

王理充點(diǎn)著頭，心里卻愧得慌，什么煤老板喲，國有煤礦打洞的礦工，埋在地下沒死的人。兩個男人要了王理充的姓名地址。兩個男人給了王理充姓名地址，要他回來時(shí)下車去玩。

王理充回家六七天后收到了一封信?？吹刂罚莾蓚€男人留過的，他回來路過那里，根本就把車上說過的忘了。拆開信，展開一頁詩行、一瓣桃花、一捧甜香。落名開鳳。

美女一號。將軍!王理充頭發(fā)直了。

王理充在洞里夜游似地?fù)崮ㄖ^去的時(shí)光，習(xí)慣性地?fù)軇恿嗣媲案h(yuǎn)一點(diǎn)的石頭，大石塊“嘩”地退了一點(diǎn)，一絲柔嫩清新的東西填充了胸膛。呼出、又吸，又呼、又吸，胸口舒坦了，元?dú)饣謴?fù)了一點(diǎn)，他有更加足夠的力量煽動想像的翅膀了。開風(fēng)，我的小貓，你的腦門、鼻子、嘴、乳頭，我順著毛抹你來了……

開鳳剛來那天，王理充和小釘錘到火車站接她上了出租車。見警察將車攔下，開鳳竟昏倒在小釘錘的肩上。

王理充又氣又急，漲紅了臉申明：“我們送病人!”

警察雙腳一并行了一個軍禮，你們送的是病人，另外攔車去吧，這輛黑車扣下。

王理充雙手摟著開鳳移出車子，向另一輛車子開步。抱著的哪里是一個人啊?簡直就是一大砣生鐵!小釘錘來幫忙，才拿到腳，裙子在她纖纖細(xì)指的輕輕勾弄下隨即反卷上去，雪白的大腿閃亮出場，就連腿根的黑肉也探出一瓣湊熱鬧了。奇怪的是到了車上，開風(fēng)的病沒了，搖著臉前的手帕，吃吃笑，這樣快唄。儀態(tài)恰如先知先覺的孔明手搖鵝毛扇、踱著方步權(quán)作逍遙游。

接下來可想而知，蠻勁發(fā)泄在山洞里的打洞人的婚姻該是多么的溫柔浪漫。詩人開鳳用敏感的神經(jīng)挺起一座拱橋迎接威猛有余的牛一樣的壯漢，激動的聲音像貓一樣地頓挫抑揚(yáng)地朗誦誰都聽不懂的詩行。這樣如膠似漆的日子當(dāng)然不會很長，王理充下洞去了，媳婦當(dāng)了代課老師，白天教書，晚上淹在寂寞里。真是無以彌補(bǔ)得很的事情。有一回下夜班回來，王理充發(fā)現(xiàn)小釘錘還坐在家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欣賞著國畫里搖頭擺尾的美女。開鳳呢，打著毛線，褲腳卷起老高，跟轉(zhuǎn)車時(shí)的一露差不多了。王理充去廚房提了一把菜刀和一袋東西收在背后走出來了。開鳳望著鏡柜，眼睛和嘴巴無限度地放大了。小釘錘“唿”地起身，轉(zhuǎn)眼之間蒸發(fā)。

“跑啥?”王理充被煤泥敷黑的臉橫向拉開，翻紅的雙唇和眼簾拉長著，擠出了雪白耀眼的細(xì)小得熒光閃亮的牙齒，“砍西瓜吃嘞!”

胸前的大石塊動了，向后退了。一股新鮮的氣流充填了擴(kuò)張開來的胸腔，又緊又悶肌體“嘣”地一聲散開了似地舒坦。王理充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吸，大口大口地毫不吝嗇地呼。多好的命一般寶貴的流體啊!

撫摸著面前的一堆石頭，王理充吃了一驚。剛才認(rèn)為不行了的時(shí)候都想了些什么?要死的人了還想那些做得說不得的事。王理充有些羞了，當(dāng)初聽同學(xué)說一天有三分鐘想個人問題，還笑話人家呢。后來練氣功受人暗示，更是將那糧食精華、包谷水水當(dāng)命根子。睡夢中結(jié)婚了，比皇后漂亮的佳人入懷了，溫?zé)嵴訚傻貛w濺，仙樂繚繞，藍(lán)藍(lán)的天空閃電隱隱、風(fēng)急浪高……猛然想起氣功師“練精化氣、練氣還神、練神還虛”的告誡，停下!一個急剎，全部停下!一夢醒來，身上壓著厚重的被子，窗外陽光火熱，雄蟬高聲張揚(yáng)：知了．知了。好險(xiǎn)吶，一念之差，終身之恨，好些事情都是一念之差，沒有好的念頭把關(guān)，功夫?qū)U棄于頃刻之間，追悔莫及。后來真的結(jié)婚了，想著那東西都化成了氣，怎么繁衍子嗣?順其自然吧。偏偏又直僵僵的，木然沒有感覺，就像戴了鋼盔的頭一樣。開風(fēng)氣急，獅子一樣的吼叫、抓打，又獅子一樣地吼叫、抓打……怕是不怕你，就是不出來。開鳳折服告饒了，怕你，休息，天生打洞的人兒。

王理充撫摸著大石塊背后的一堆石頭。謝了，弟兄們!是你們讓給我生路，我忘不了你們。王理充耳里“嚯”地響了一聲，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微弱的感激，清楚地聽到小釘錘驚恐的喊叫。

“小釘錘，你喊什么?”王理充意想不到地聽到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柔弱的聲音，這聲音給人安慰、給人生的希望啊!他激動得失控了，拼命大喊，“哎——我活了!”

底氣不足的喊叫不過是柔弱虛飄的風(fēng)，能在水面掀起多大波瀾?但他的喊叫還是讓小釘錘捕捉到了。小釘錘那邊立即有了回應(yīng)——你還活著?

不活著，死人會跟你講話?王理充嘿嘿一笑說道。

死人是在跟我說話。小釘錘硬邦邦地回道。

狗日的你說什么?王理充來了氣，別忘了你的小工錢還捏在我手里。

小釘錘冷笑一聲，誰稀罕你的小工錢，老子現(xiàn)在不怕你!

王理充的手抖了，但他假裝無事一般，問小鐵錘怎么著，要文的還是武的?看我今天揍死你狗日的!

小鐵錘著了慌，告饒你別亂來啊，耗子急了會咬貓，我好腳好手怕你把夾著那弟兄三個咬了。

王理充想起小釘錘跟自己干了這么多天沒有得到一分錢，心頭有些發(fā)慌。原來說好賣了煤再給，這會煤不見得，洞又塌了，大伙都白干。王理充知道小釘錘家里缺錢，一家子挖黃柏、賣雞蛋湊到50元。他娘用紙里三層、外三層包了塞石頭墻縫里，準(zhǔn)備給小釘錘提親，結(jié)果讓耗子啃成鋸齒，掏出來掉垃圾里，又被掃進(jìn)了糞堆。他娘在糞堆里翻了三天不得，又追到洋芋地里刨了三天，還是空蕩蕩地回來。沒幾個月，他娘去世了。

“小釘錘?小釘錘!”

“……”

小釘錘沒聲息，王理充開始發(fā)毛。這個死了老娘的憨包跑了，還是拿著石頭摸過來了?王理充后悔自己壓根兒不該出聲啊!

王理充知道洞外的恩怨到了洞子里都該一筆勾銷。到了洞里，人就全部交給了泥土，特別出了事情，平時(shí)關(guān)系怎樣，都要全力營救。那次大礦塌方打傷同伴，王理充把他從泥巴里拔出來，責(zé)怪弟兄啊，稍有響動，山體就一個地下來了。聽見聲音不跑，受苦的是你自己?？纯炊颊静环€(wěn)了，不過別急，我送你去醫(yī)院。

同伴像嚇破膽子的野兔，全身瑟瑟發(fā)抖，只會說：“好人，你是好人。”

“什么話!”王理充反而氣憤起來，“這種事，哪個見了不心痛。”

“你、你悄悄送我出去，我、我想家。”

王理充摟著同伴正往外走，高申推著礦斗來了，說我來我來，一抱接了丟最后一個斗里。推著就走，哐啷哐啷跑。王理充叫他慢些，受傷的人經(jīng)不起顛簸。高申罵了起來，救命如救火，沒看見他都大流血了!接下來王理充聽到兩斗相撞的震響，又震響……王理充回去背了同伴的籮筐、鋼盔跟出來，到小商店買了幾包餅干、幾聽罐頭去宿舍看看同伴，黑黢黢的屋里空蕩蕩的。急著往醫(yī)院走，結(jié)果被人攔住，說不用了，咽氣了。

“咋會咽氣呢?”王理充站著了，撓著頭，往哪里走都不是，又站著想，“咋會咽氣呢?”

不幾天，高申不推礦斗當(dāng)了班長，帶著一個班的人干活。傍晚下班剛出洞口，王理充被礦里來的人堵住了。來人要他撿鋪蓋走人。王理充干望著他們，不知道哪里出了錯。來人吼道：你狗腦殼上綁皂莢——裝羊，見死不救、瀆職延誤還想混工錢!王理充挺身上前要說，偏又說不出話來，好像根本沒有什么可說的，一副呆相宛如剛被塌方嚇懵了那樣。

來人走了，將他一人丟在殘輝涂紅的洞邊，涼風(fēng)打得枯草颯颯作響，一瓣冷月在碧藍(lán)的暮天里睥睨著什么。想想煤礦效益不好，風(fēng)險(xiǎn)又大，走就走唄，撿一條命回去。

臨走時(shí)王理充去了一趟財(cái)務(wù)室，打聽同伴的家屬來了沒有，他的鋼盔沒有拿走呢。一蓬鬈曲的頭發(fā)從桌面上升起，翻開涂滿白色粉汁的靜如死水的臉面，慵懶的聲音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守瓊來過了，領(lǐng)走兩萬，人留在礦食堂煮飯。

一次了斷?

走!

兩萬。同伴如果活著，礦里開支的醫(yī)藥費(fèi)也不止兩萬。將同伴勻稱苗條、白白凈凈的媳婦守瓊留下逃生計(jì)，煤礦還是有些人味。王理充改變主意請高申說情也要留下來。高申說，走吧，走慢了，當(dāng)心腳桿被人打斷!王理充“呸”了一口，背著行李，提著鋼盔，像一個戰(zhàn)斗英雄，小跑著回家。

石塊泥土仍在稀疏下落。王理充警惕地聽著四周的動靜，調(diào)勻氣息不想讓人曉得自己在哪里。這時(shí)來人，他怕。不來人，他也怕。不來人可以多活一會兒。

一串老鼠跑動的聲音叫王理充寒毛倒豎，更大的塌方就要來了。小釘錘，你這雜種，你是死了，還是真沉得住氣?事情辦不成，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雞飛蛋打兩頭空啊!

王理充原本帶小釘錘去說過媳婦。一來二去守瓊黑白看上王理充，要王理充離婚再娶。

王理充問小釘錘哪里不好?守瓊說鬼精。清明節(jié)那天，他醉醺醺的，前沖三步、倒退二步地摔打著四肢來到我家，大著舌頭直僵僵地說些什么都聽不懂。問他平時(shí)不沾酒，今天為啥醉成這樣?他重復(fù)著、比劃著，淌著口水，好一陣子才講明白：鄰村的煤老板肥，酒一碗一碗頓到墳前。他們抽身走，他上去，端起碗一仰，空，摔一邊；再仰，空，再摔……剩下的碗跳蕩起來不給捉，墳轉(zhuǎn)了，山轉(zhuǎn)了，云也轉(zhuǎn)了，酒不見了，他晃蕩著——回家!結(jié)果回到了我的家。我叫他“你不能喝那么多酒啊!”你猜他怎么說——“那是茅臺酒。”

小釘錘是有不對，但王理充也好不到哪里去。守瓊說，我那死鬼看上的人錯不了。天冷，你叫小釘錘脫衣裳給我穿，他當(dāng)耳邊風(fēng)。你心疼咱，脫衣給我穿，心好。嫂子都說了，你人好的一個，那里好的一根。漂亮、掙錢我不如嫂子，但做女人，我強(qiáng)過嫂子。你咋還不明白，你把婚離了，娶我錯不了。我跟你吃糠咽菜、做牛做馬都樂意。

脫衣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王理充說大不了你脫下外衣給我穿一回，咱倆扯平了各走各的，我不會提出娶你。守瓊說行，不過你要穿我的內(nèi)衣。沒等王理充點(diǎn)頭，守瓊兩臂疊在胸前，手爪往胳肢窩里一撈，舉起，襯衣反卷而上，直桶樣的白生生的腰身掉下來了，白鴿似的奶子撲出來了……恰巧這時(shí)，小釘錘趕來了。

王理充目瞪口呆。

“喔——難怪我愛情路上崴塘大，原來是你在路上取泥巴，都脫我女朋友的內(nèi)衣了?！毙♂斿N為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興奮得眼珠發(fā)亮，“好、好，要得，跟我到派出所一趟?！?/p>

王理充目瞪口呆。

守瓊的襯衣“唰”地回落下去，一蓬烏發(fā)鉆了出來。守瓊平靜地說：“你來晚了沒趕上，只看見我們穿衣?！?/p>

“你說什么?”王理充急道。

守瓊平靜地回答：“我說我給你搞了?！?/p>

啊喲!王理充灰白了臉，怎么交上了這樣的人?你嫁哪個我不管，唯獨(dú)不能嫁我，我有自己喜歡的女人。你們整你們的，我要找我媳婦去。王理充徑直走出守瓊的宿舍，小釘錘也不攔他。小釘錘在村里打過好多人，那次一拳逗到了王理充的眼睛上，王理充見眼前漂動著水珠，左右兩拳射中小鐵錘的鼻子。小鐵錘一仰飛到桌子上，上身仍然仰著左右擺蕩著。王理充兩步按上去，一摟腰，順勢按翻在床上就捶，捶得小釘錘縮、縮、縮，直縮到地上，頭鉆到床底下，野雞一樣顧頭不顧尾地留一雙腳在外面由你王理充踩了。

“別打了，放我出來?！毙♂斿N求饒。

“好，放你出來。”王理充停止了動作。

小釘錘從床底爬出來，順手抓起兩個啞鈴，“呼哧呼哧”奔王理充砸來。王理充一把一個連錘帶手接住，往上一撐，小釘錘連錘帶人掛在空中了。

小釘錘說：“放下來，別打了?！?/p>

“再饒你一回，你么，給你十個啞鈴也不行?！?/p>

后來小釘錘說氣功真厲害，跟著王理充練氣功，也不再打人了，只是練氣功的時(shí)候，王理充叫小釘錘狗日的你站前面。

王理充記得當(dāng)時(shí)又折回女人的宿舍，他想小釘錘剁不了青岡砍杉樹，像魯提轄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那樣鑿了守瓊，然后一溜煙跑了，良心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同伴?屋子里奇怪地安靜，王理充將心提到嗓子眼輕手輕腳地湊向門縫去看，先聽見女人吼著狗樣的東西，想占老娘的便宜，接著小釘錘撞出來了，臉上一個血掌印，彎腰“噢、噢”叫著，雙手按耐著的襠部有紅墨水一樣的東西冒出來。

王理充正呆著，屋里飛出一物軟綿綿地砸在臉上。王理充細(xì)看，那是女人剛用過的、鮮艷得污穢不堪的衛(wèi)生巾。

洞口方向一團(tuán)光芒閃了一下，這一閃王理充看清出口只有抱粗一個小洞，而且正被落下的石塊漸漸填高。洞口如果封閉，自己也就悶死了。他不敢喊叫了，這個比野獸更加可怕的發(fā)光的東西朝他移來了。

“王大哥、王大哥，你在哪?”來人竟是負(fù)責(zé)站崗放哨的鐵哨子。

“在這!我在這!泥巴埋到了胸膛?！睆奈从羞^的歡喜涌滿心頭，王理充滿臉發(fā)熱，腦袋竟昏沉了。

“你還活著啊，別急，我喊人來救你。”鐵哨子的礦燈在小洞那邊晃來晃去，最后將刺眼的礦燈塞進(jìn)小洞來了。

聽說喊人來救，王理充急了。他們這些餓鬼，鹽巴沒了一碗半碗地借，錢沒了一塊兩塊地借，還來的錢怕有假的，認(rèn)準(zhǔn)了只要原來借走的那一張。見你要命，他們還不趁機(jī)獅子大張口?王理充急切地喊了起來，“不要救我。”

“不要救你?”鐵哨子奇怪地問，“你嚇瘋了?”

王理充說我不瘋，也不傻，救不救我是你們的事情，我一概不管，我不付一分錢!

沉寂片刻，鐵哨子生氣地說，不給錢啊?那我走了，不喊人來救你了，你永遠(yuǎn)呆在洞里享福吧。

看著礦燈光亮漸去漸遠(yuǎn)，王理充意識到了什么。他捶著頭直砸舌頭，忙喊“鐵哨子、鐵哨子!”

礦燈光頓住，鐵哨子問：“愿意花錢救命了?”

“你看看小釘錘死了沒有。”

“哦——原來想著小釘錘。他好著呢，提著一塊黑石頭跑到你家，過一會高申跟進(jìn)去，打得他光腿燎棒跑出來?！?/p>

王理充急出了哭腔：“高申從天上來的?好兄弟，快喊人救我出去，我給錢!給錢了還不行嗎?”

“給錢，不救?！辫F哨子冷冰冰摔下一句話?；沃V燈、吹著口哨繼續(xù)向洞外走去。

礦燈光在拐彎處完全消失了，像被無邊的泥土吸收干凈了，頭上的石塊更加大膽地下落著，打得鋼盔歪來倒去。王理充破口大罵：“狗日的黑心賊，我兒子養(yǎng)的，老子變厲鬼來拿你的狗命!你不要錢我也不讓你們救，老子的父母有人養(yǎng)．老子的娃兒有人教，老子……”

王理充一邊罵著，一邊像游泳那樣，兩手在面前的石塊上飛快地忙了起來。

王理充來了倔脾氣。我刨我的，石塊落你的，只要刨出去的比落下的多，總有將自己刨出去的時(shí)候，總有神氣地站在別人面前的時(shí)候。他專心地刨著，石頭“嘩嘩”地響。有人息了礦燈向他靠近了他都沒能發(fā)覺，等發(fā)覺了，一驚之下，有溫?zé)岬牧魉樦鴥赏认氯チ恕?/p>

小洞里傳來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男的是高申，女的是開鳳。

“這里是不該大塌方的?！遍_鳳說，“石塊還在漏啊。”

“石塊漏了好幾天，小釘錘從漏下的石塊里看到了煤炭，他一直不對外人說，我都是進(jìn)洞時(shí)他那個電話告訴我的?！?/p>

開鳳說：“我和老王都不知道啊。喲，支柱沒了，肯定被他撬倒了。你看桿撬都撬彎啦，這個黑心爛肝的雜種，趁我家老王不注意，一下撬走支柱引起塌方，害了我的老王啊?！?/p>

“哪個姑娘不想郎，小釘錘想當(dāng)?shù)V長。不過沒有憑據(jù)，不能說他害了你的男人。”

“桿撬都彎在這里，沒有憑據(jù)?哼，小釘錘當(dāng)?shù)V長，做夢討媳婦——想得美?！?/p>

“他現(xiàn)在去半山腰打洞去了，從那里進(jìn)去正好遇上煤層。給他忙去吧，煤礦遲早是你開鳳的；以后我提拔了，分管副鄉(xiāng)長遲早是你的?！?/p>

“我不要煤礦，不要副鄉(xiāng)長，我要我的男人王理充。”

高申說：“別固執(zhí)，有我也是一樣的，王理充命中該絕，我們以后不用偷偷摸摸的了?！?/p>

“他到底怎么了?”

“肯定沒了。他若不死，肯定呼喚別人救他的老命了?！?/p>

巴掌打掉手背的響亮過后，王理充聽見開鳳嬌嗔的呢喃：別急，晚上在家里。

“就在這里，沒人知道的?！备呱甏謿?。

開鳳軟聲細(xì)語催促：“站背后，就是那里，快點(diǎn)?！?/p>

……

洞里黑得一塌糊涂，深沉的黑色堵得王理充心慌意亂、口干舌燥，他好像又產(chǎn)生幻覺了，聽到洞口方向傳來大魚進(jìn)食特有的“咂、咂、咂”的聲音，感到更大的石頭壓來了。娘的，這是怎么一回事啊!塌方，來吧，趕快完全塌下來吧，把這些骯臟的、見不了天日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埋了吧!

洞口，燈光閃閃，人聲嘈雜，王理充聽見鐵哨子帶了守瓊他們來救自己了。守瓊進(jìn)到洞里就走不動了，只會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她命不如人。鐵哨子喊著王大哥就在前面，這條狗鉆到錢眼里去了，和錢化在一起變成銅鑄的雕塑，皮膚已腐蝕得坑坑洼洼長滿銅綠。我們要把他搶出來，送到展覽館去保存，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大毛、二狗、三娃我們四人一組先拿土，半個鐘頭第二組上。

王理充心跳加快，全身甕熱，眼睛酸澀，就像想打噴嚏而總是打不出來的那種酸澀。

小洞口堵了一下，亮開，又堵了一下，亮開，嚇得石塊都不敢落下。王理充見兩人爬進(jìn)洞來了。正“唰唰”地摸黑整理著衣裳，一股濃烈的汗騷味立即灌滿鼻孔。高申悄聲說，你聽，王理充的情婦都哭到洞里來了，你還為他守節(jié)。開鳳說，這個狐貍精的保護(hù)傘倒了，看她還敢咬傷你的肩膀!

無形的恐懼像厚土一樣對準(zhǔn)頭頂罩了下來。

小洞口越來越亮，等到有板鋤伸進(jìn)來“嘩”地抓走泥塊的時(shí)候，王理充聽見高申和開風(fēng)做了二聲部組合，一起呼喊“救——命!”

責(zé)任編輯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