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軾詞風革新:以詩入詞,變俗還雅
蘇軾對詞的革新在北宋文壇的影響由顯而隱,無處不在,分析其原因,首先是當時詞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委婉纏綿的艷情詞為主流,蘇軾對柳永之詞多有鄙薄,認為自《花間集》至柳永始終不脫“詞為艷科”的創(chuàng)作范圍,他認為這些花柳之詞都是“小道”、“小技”,難登大雅之堂,只會使人更加綺靡。因為只重“緣情”會顯得軟弱無力,似靡蕩之音,無非是兒女私情充斥全詞,詩人的志向無從寄托,所以蘇軾提出“以詩入詞”,把詩家的“言志”與詩人的“緣情”二者結合起來,并見乎詞,這樣便拓寬了詞的精神境界,而且提高了詞的格調,劉熙載認為“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狈彩强梢匀朐姷?,亦可以入詞;可于詩言之的,也可以以詞言之。
蘇軾“以詩入詞”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表達個人情懷,因為他本人清新、曠達的性情并不適于委靡纏綿的柳詞,要喻托內心的情感與志向,表達人生體驗便要建立一種全新的審美風格,詞不僅要婉約有佳人之態(tài),同時又要豪放有清雄之風。于是,他找到了這樣的突破口——以詩入詞,同時也是為掃除當時側詞艷曲的不良風氣,力求變俗還雅,使詞從內容到風格,從用調到葉律都全面除舊布新,讓詞登堂入室,一變還雅,進入明月青天、登高望遠的廣闊天地。
2、“象外之賞”與“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蘇軾在詩畫意境中提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贝撕螅霸娭杏挟?,畫中有詩”便成為文人畫的意境主旨。首先,詩與畫的交融,也是文學與繪畫的聯(lián)姻,中國古代認為“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正是點明了詩與畫的緊密聯(lián)系。由宋代起,文人與畫家合二為一,使原有的繪畫不專屬于畫工、畫師的技藝,而是成為文人墨客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潛性的一部分,至此時起,畫家不僅要有高超的技藝,同時亦要具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這便在廣義上擴大了繪畫的內容,給繪畫注入了新的活力,豐富了藝術的含量。從宋代鄧椿提出“畫者,文之極也”之后,元明清以至今天的畫家,無不希望自身能在詩、書、畫各方面得到拓展,所謂厚積而能薄發(fā),在源源不斷的營養(yǎng)補充中進行創(chuàng)作,正像河的支流從各個方向匯集于一處,最終形成大河的奔騰之勢。
其實,“詩畫本一律”,也是在說明畫中寓含詩的道理,而并非是說詩與畫毫無差別,正如蘇軾所說“曲盡其表”是為了“至盡其理”,“詩中有畫”是詩通過畫來表達其中的理?!爱嬛杏性姟眲t是給畫賦予形而上的品格——理。蘇軾強調畫家應與畫工區(qū)分開來,工匠不明其理,只是描摹物象,只有畫面而無詩意。而在畫之外,有可賞、可尋的東西才是繪畫所追求的意旨所在。
其次,“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最早是體現(xiàn)在山水畫的美學意境中,這反映出中國畫由實而虛,由可見景求不可見景,包融合一的美學理想,蘇軾所說的“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正是表明真正的美存在于若即若離的模糊情態(tài)之中,既立足于現(xiàn)實,又要超越現(xiàn)實,這樣便擴展了物我想象的范圍空間,達到主觀與萬事萬物交融共享的自由境界,由詩及畫,由畫及詩,實際上是求“象外之賞”。蘇軾認為王維的畫“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得之于象外”就是意境的營造。在此,得“象外之賞”便是賦有禪意的靜觀體悟,在靜觀中品至味,不執(zhí)著于表象,而是求“味外之旨”。
3、“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二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后人對“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這兩句或褒或貶多有爭議,而形似、神似的辯論也歷來聚訟紛紜,因為大多人只看到上文,不聯(lián)系下文,一般持重神似觀點者偏愛詩的前半部分,持重形似觀點者偏愛詩的后半部分,然而聯(lián)系起來看,這是蘇軾在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深思熟慮后所得出的結論,他要求抓住事物的典型特征予以傳神,這樣才能形神兼?zhèn)?。“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和“象外之賞”的觀點有內在的聯(lián)系,“天工與清新”、“疏澹含精勻”仍然是蘇軾辯證美學思想的反映,正如“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痹谛闻c神的辯證關系中二者是同等的重要。他在論吳道子畫中說: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
可見,他推崇吳道子恪守比例縮放的“自然之數(shù)”畫人物,這也是吳道子畫好人物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這個前提,便終是受自然的奴役和束服,無法進入自由創(chuàng)作的境界。
在《戴嵩畫牛》中,他記錄了牧童嘲笑畫不重觀察所犯的謬誤,“畫斗牛,牛斗力在角,尾插入兩股間”于是蘇軾指出“耕當問奴,織當問婢”。如果沒有對物象精確的觀察,描繪時便捕捉不到事物的根本,斗牛的特點只有牧童清楚,而畫家卻對此沒有精確的把握。另一則故事是“黃筌畫雀”,黃筌畫的鳥、頸、足全展開,而有人指出,飛鳥縮頸時才展足,縮足時才展頸,沒有兩個都展開的道理,所以畫師須“務學”且“好問”才不致于出錯,讓人嘲笑。蘇軾如此苛求物形的準確性,可見他對形似從未小覷,然而“論畫以形似”二句對后世畫學的影響很大。
4、自然之美
蘇軾樸素的自然美學觀表現(xiàn)在他的書法實踐中,他說: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司,然后至于此耳。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好草書,夜夢則見蛟蛇糾結?!c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也?……
中國自古以農(nóng)耕文明為主,人們喜好觀察自然,對四時季節(jié)的更替或者自然生物的變化,都以靜觀的方式進行總結,漸而產(chǎn)生以物象為基礎的自然審美觀,人與自然是相互影響,互動的關系。蘇軾將書法的體悟與“蛟蛇糾結”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在自然的觀照中促發(fā)智慧與感悟,這源于他對自然無比的熱愛和崇敬,并從那里得到了深刻的啟悟。其次,蘇軾認為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文理自然”有兩層含義,一是文,二是理,即是形式的自然和情感的自然,也即是尊重自然現(xiàn)象本身,又重視自我情感。
蘇軾對文與可畫竹而身與竹化,有一段這樣的描述: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
“身與竹化”說明畫家作為審美主體已經(jīng)完全融化于所描寫的客體之中,他就像一面鏡子反照自然,達到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也是自我完全物化的狀態(tài)。蘇軾的美學思想總是和自然事物聯(lián)系緊密,他經(jīng)常陶醉于自然事物之中“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物化成為忘卻煩惱,滌蕩心靈的良藥,同時也獲得了暫時的心靈自由和解脫。
作為生存于現(xiàn)實社會的人,江湖成為他外在生存環(huán)境,不僅忘我,蘇軾認為連生存環(huán)境也應該忘掉。畫家在作畫時身心也完全進入角色,無所掛礙,達到“身與柳化”,他說“橫琴坐思……悠然把菊,抽毫點色,將與寒暑臥游一室,如南華真人化蝶也”。同樣,忘掉自我,化成蝴蝶也表現(xiàn)在蘇軾的詩里。
“帶酒沖山雨,和衣睡晚情,不知鐘鼓報天明,夢里栩然蝴蝶一身輕”。
從蘇軾的詩里,進入忘我和物化狀態(tài)成為審美最簡捷的途徑。當然,蘇軾的物化思想幾乎完全脫胎于莊學,但是他將莊子的處世哲學應用于文藝創(chuàng)作,將物化思想上升為一種繪畫的審美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