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三年，邰武縣為老災(zāi)區(qū)，人窮生歹心，所以邰武縣多匪盜。

那時邰武縣北原上曾有一股強匪，人馬三十，雖數(shù)不大，但卻個個武藝雙全，身高馬大，出沒全是蒙面，人稱匪精。每當(dāng)殘陽西下，暮色降臨，匪精就蠢蠢欲動出現(xiàn)在原上，專守官道謀搶錢財。

于是邰武縣的大戶，一提起北原就談匪色變。

距邰武北原向南十里地，有個老鎮(zhèn)叫大莊鎮(zhèn)。鎮(zhèn)上有位大戶，主人名叫吳天寶，很有錢輩分又高，人們就叫他吳太爺。吳太爺有三個后人，老大和老二都在省城弄事，但官銜都不很大，吳太爺就拾不上眼這兩個后人。認(rèn)為他們本事不硬，只有小兒子吳文海最上眼。

這小兒子在省城一個軍隊辦的學(xué)府讀書，也許因了這個原因，還是牽了其他，說不大清白。反正吳太爺很喜愛這小兒子，一見就攏不住嘴，話多滔滔不絕。但吳太爺對吳文海也流有不滿情緒。認(rèn)為吳文海膽識太小，怕將來當(dāng)個官硬朗不起，于是吳文海一回到鎮(zhèn)上，吳太爺就有意給小兒子出些難題，其意是鍛煉兒子的膽識和能量。

這年夏天，省城學(xué)府放了暑假，吳文?；氐搅舜笄f鎮(zhèn)。吳太爺和往常一樣。先給兒子兩天自由，接著就動了心思。

這是一個擦黑的傍晚，吳太爺坐在當(dāng)院的太師椅上乘涼，手提一把水煙鍋，很過癮地吸了兩口，便顯出舒坦模樣，就喚吳文海到了跟前，摸弄著山羊胡須說：“文海啊，游鳳鎮(zhèn)劉大天府上有咱家兩老碗煙土，你今晚替爹取回來!”吳文?！牐仁且汇?，接著兩腿打顫起來。

游鳳鎮(zhèn)在北原以北，取煙土正是要經(jīng)過邰武北原，晚上走此地，那不是給土匪白送貨么?吳文海想此，要向吳太爺聲辯，未等開口，吳太爺就搶了他嘴：“你甭說，今晚說啥也得把貨給我取回來，你咋球弄，我不管!”

吳太爺?shù)脑挍]有協(xié)商余地。吳文海一看父親態(tài)度不親熱，便知父親給他出難題，便在院子打著轉(zhuǎn)圈動心思。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馬九天。馬九天是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人聰明，腦瓜靈，膽子正，可惜他家窮把書沒念成。吳文海隱約記得，在馬九天從學(xué)堂回到家的第二年，村里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一支國民黨隊伍要經(jīng)過村子，還要進(jìn)村整訓(xùn)。那時村人對國民黨隊伍很生厭，嫌他們不抗日打內(nèi)戰(zhàn)，就瞧不起這些兵，于是大家就想阻撓他們進(jìn)村子，便像蜂扎堆聚在村口想辦法，卻沒有一個好主意。這時人群里的馬九天就說話了：“我倒有一個辦法!”“蜂堆”就轟地圍了他。馬九天就把主意細(xì)細(xì)說了遍，村人就覺是個好辦法。于是村人就依了馬九天，馬九天就指揮了全村人，他意把全村所有水井蓋起來，隊伍進(jìn)村后，一律用村頭一口井。

一切停當(dāng)后，隊伍就從東邊浩浩蕩蕩開了過來，馬九天就皮笑肉不笑地帶全村的老小爺兒們站在村口，敲鑼打鼓迎接隊伍了。走在隊伍前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長官，見村人熱情生動，樂得大嘴一咧，便從馬上躍了下來。馬九天便熱情上前與他握手，獻(xiàn)上寫滿笑的嘴臉，說：“將軍好!你們來了土匪就不敢騷擾村子了，歡迎!歡迎!”村人的熱情，弄得長官和隊伍倒怪不好意思。

隊伍很快扎了下來，一切收拾停當(dāng)，就派人尋水做飯。有人告訴水井在村頭，挑水人就去了村頭，看到的卻是井臺前排著長長等著打水的隊伍，挑水人見百姓對他們很友好，又不好意思去插隊，結(jié)果這天午飯誤了三個時辰。長官一下生了氣，下了一道令：“此村不宜住部隊，撤出往西開!”

隊伍要走了，村人滿心歡喜，卻不敢露形于色。馬九天就帶一幫人又站在村口挽留部隊，盡說一些舍不得離去的吉話，隊伍上還是謝絕要走了。等隊伍已離去，馬九天就宣布，把村里的水井全部打開，村人用水又如以繼往。從此，馬九天的能成就在方圓十里聞了大名。

吳文?，F(xiàn)在想起這些，就去鄰村找老同學(xué)馬九天。馬九天家中此時有一人正在吃晚飯，他抱著一個比他頭還大的老海碗喝稀粥，那碗蓋在臉上，分不清哪是碗哪是頭，這人把碗放下，吳文海才看清這人正是馬九天。

馬九天也發(fā)現(xiàn)了吳文海，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吳文海去省城讀書后，他倆很少再見面，今日吳文海竟然來到他的家。未等馬九天招呼，吳文海便上前擁了馬九天，兩人一陣親熱，吳文海便拉馬九天出屋到院子，說明了來意。馬九天聽后，讀起了天上星星，似乎在認(rèn)，完畢，說：“走，不怕球!”

吳文海見此，懸著的心便有了踏實，兩人說了一陣話，頂著滿天星斗，高一腳低一腳地向游鳳鎮(zhèn)趕去。

游鳳鎮(zhèn)是邰武縣的一個小鎮(zhèn)，雖說不算很大，一條古老街面，擺出了許多掛著老牌面的店房，也算應(yīng)有盡有。照著吳太爺?shù)亩谘亟执蚵牐麄兒芸煺业搅四俏恍談⒏?，主人也是游鳳鎮(zhèn)上一位生意大戶，人稱劉財東，劉財東聽了吳文海來意，不由埋怨起了吳太爺：“我的天，你爹得是瘋了，不知道武邰原上有劫匪，這不是自尋倒霉嘛!——”劉財東把頭搖得像貨郎鼓，顯出百思不解。這時，馬九天就說話了：“劉東家，你甭管，我們自有法，你就趕緊取貨吧!”

劉財東望著馬九天果斷神態(tài)，愣了一下，他琢磨：莫不是今晚取煙土有來頭，于是二話再不說，喚來伙計送上兩碗煙土。

吳文海接過煙土，看也不看裝進(jìn)錢衩，前后各放一個，往肩一搭，匆匆告別上路。

夜，出奇安靜。顯得夸張神秘。吳文海和馬九天踩著安靜，頂著神秘，兩人一前一后走著，時兒還在拉著話，開始時，兩人還一問一答，慢慢吳文海就少了語，因離原上越來越近，他心就不在意馬九天說話，專思北原如何過了。

馬九天見吳文海不再言傳，覺出吳文海害了虛，壯膽對他說：“怕個球，有我在你怕個啥!”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了北原下方，馬九天就站住了腳，他尋視四周，見北原上有人影晃動，那是土匪。馬九天見此，便對吳文海說：“過來，把錢衩里的兩碗煙土取出來!”

吳文海見此，焦急悄聲說：“背在身上還怕哩，咋還要取出!”

“取!不怕!”馬九天干脆地說。

吳文海不知馬九天葫蘆賣的什么藥，也由不了自己，就憑馬九天擺布。

馬九天把兩碗煙土取出，左右手各端一個，雙手舉得平平，就像端著兩座山，然后向吳文海說：“跟在我后面，我咋走你咋走!”說完，望了一眼吳文海說：“走，大步走!”

馬九天腳踩路面很響，像兩把鐵錘敲地，似乎有意弄響聲，邊走還伸直脖大聲叫喊：“賊的心，賊的膽，你要錢財就來砍!”

吳文海聽著嚇得滿頭是汗，心里不住嘀咕：天爺爺，這不是招惹土匪上來嘛，便揪馬九天衣襟，示意不要再喊。馬九天不理，還用牛蹄似的腳踩了吳文海，吳文海腳尖一陣鉆心疼，就不再揪馬九天衣襟，只顧跟馬九天影子走。

到了原頂，兩人都發(fā)覺有土匪蠕動，卻沒見一個土匪動窩，馬九天側(cè)耳細(xì)聽，有個土匪在說：“頭，下手吧!”另一個怒斥道：“狗日的，你別給我盲動，我看今晚人事不妙，那熊貨想招惹我們出山，后面肯定有埋伏，聽我的，撤退!”

這個時候，馬九天和吳文海已遠(yuǎn)遠(yuǎn)走出了北原二里地，見后面沒了動靜，馬九天喊吳文海：“快，把錢衩拿過來!”吳文?；琶伍_錢衩，馬九天速快把兩碗煙土裝進(jìn)去，完畢往吳文海肩上一掛，說：“跑——”兩個人便像脫僵野馬，撒歡奔了起來，不到一袋煙工夫便趕回了大莊鎮(zhèn)。

吳文海推開家門，一下倒在了炕上，樂得在上面直打滾，完畢他站起，對著馬九天說：“九天，我算服你了，你狗日的真棒!”

馬九天倒很冷靜，說：“這算球啥，時辰不早，我該回家了!”

送走馬九天，吳太爺就像幽靈，從隔壁屋來到吳文海的屋子。他摸著山羊胡須掃了眼吳文海，說：“文海，你看清楚了沒有，馬九天是個人物，日后你把事干成了，帶馬九天在跟前，準(zhǔn)你干啥事，啥就成!”

吳文海聽著父親的話，使勁點著頭，記住了這言訓(xùn)。

果不其然，吳文海幾年軍事學(xué)府結(jié)業(yè)，進(jìn)入江南，去國民黨一個師做師長。也就在這年秋天，師長吳文?；氐搅舜笄f鎮(zhèn)來探親。更是添了吳太爺?shù)耐L(fēng)，在兒子吳文海的陪同下，他在鎮(zhèn)上拄著文明棍威風(fēng)了幾日，兒子要回江南隊伍去，臨走時，吳師長果真帶馬九天去了隊伍。

馬九天到了隊伍上，是吳師長的一個副官，吳師長有個什么難題，就喚馬九天，馬九天就成了吳師長一把不可離去的萬能鑰匙，

在這個隊伍上，吳師長跟前有個副師長叫高慶魁，高慶魁的父親又叫高圣仁，在蔣介石跟前弄事，并很得寵。高慶魁就借父親的地位在吳師長跟前很驕橫，吳師長決策的事，常在高慶魁跟前執(zhí)行不順暢，有時還故意跟吳師長弄個別扭，吳師長就想拿掉他，但都因他爸的關(guān)系搬不動。馬九天把這一切全拾在眼里，就是不吭聲。

一天，吳師長接到一個上級電話，命令他派一個團去江北攻打共軍渡江的隊伍，吳師長一聽來了氣，放下電話罵了句：“打個狗屁仗，隊伍都被共軍打得退到長江以南了，還想打共軍!”他話未落，就被一旁的高慶魁聽見了，高慶魁立即變了臉，高聲道：“吳師長，你剛說個啥，上級命令你不執(zhí)行。還抬舉共產(chǎn)黨的威風(fēng)!”

吳文海一聽，糟了!這狗日的要出賣他，老蔣知道絕不會輕饒他，與這狗日的長期在一起，肯定吃大虧，吳文海越想越惱火，恨不得斃了高慶魁。

馬九天看到這些又是沒言傳。吳文海就覺得怪沒面子的。這天晚上，吳文海和馬九天在一起喝酒，就談高慶魁。馬九天就說：“你先忍著點，我想個法捻弄一下這東西，讓他找不著北?！?/p>

吳文海師長一聽說：“你有啥球法?”

馬九天掃了眼師長吳文海：“法子倒是有，就看你敢不敢弄?”

師長吳文海一聽朗聲道：“奶奶的，只要能弄順高慶魁，我這師長，還有什么不敢做!”

馬九天說：“那你聽著，帶上這支隊伍投城共軍去!這樣共軍又歡迎。又能打倒高慶魁的威風(fēng)!”

吳師長一聽，頓時瞪圓了眼，他簡直不敢相信，說這話的是馬九天。就情不自禁地自言白語道：“投城!”

馬九天說：“對，投城，投靠共產(chǎn)黨!”

吳師長說：“那我這就對不住老蔣了!”

馬九天說：“還想老蔣，這天下遲早是共產(chǎn)黨的，你沒看清，老蔣已被共軍趕到長江以南了，他是兔子尾巴長不了，趁早投城共軍，好在共產(chǎn)黨手下干番大事業(yè)!”

馬九天一番勸說，吳師長動了心，問道：“怎么個弄法?”

馬九天說：“你等等，我給你接個頭!”

吳師長一聽更是露了驚，他沒想到，他跟前的馬副官竟跟共產(chǎn)黨有牽扯，自己卻一絲一毫不知道，事到如今，也不容他多想。

與共軍很快秘密接上了頭，起義就選在一個夜間。

這是一個漆黑神秘的夜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個醞釀的陰謀就這樣發(fā)生了。晚間零時，吳師長突然下令集合隊伍，氣氛令人有些發(fā)緊，待部隊集合完畢，吳師長全身武裝站在隊列前，莊嚴(yán)地宣布：今晚我?guī)熑w起義投城共軍!他一宣布，隊伍便有了驚喜。驚的是大家感到太突然，喜的是他們早就對蔣介石不滿，想投奔共產(chǎn)黨，就怕吳師長發(fā)現(xiàn)槍斃他們，現(xiàn)在一宣布，大家歡如雀躍。

副師長高慶魁見此，立即變了臉，掏出手槍指著吳師長怒聲道：“吳文海，你的膽子倒不小，你敢投城，我就先斃了你!”

高慶魁想扣動扳機，未得動手，已被眼明手快的馬九天緊緊扭住，重重壓在了地上，并在背上踩了一只腳。馬九天手腳麻利卸了他的槍，摘了他的軍帽，怒聲道：“狗日的還想耍威風(fēng)，告訴你，我早就想拾掇你，就是沒機會，今日終于來了，綁起來!”馬九天一聲怒吼，倒像他成了吳師長。幾個副官三下兩弄就將高慶魁捆了個結(jié)實，弄得他滿臉通紅，在地上撲騰。就這樣，國民黨的一個師就很快歸了共軍的部隊。吳文海和馬九天也自然受到了共軍的熱烈歡迎和對待，任命吳文海為新改編一師的師長，馬九天為副師長。面對此譽，馬九天倒卻有了想法。

這天晚上，月亮很新，是上弦月。馬九天披著新月找到師長吳文海，說：“文海，這副師長我不想當(dāng)了!”

吳文海一聽感到很驚奇，“這好好的為啥不當(dāng)了?”

馬九天說：“我不愛打仗，想回家種地哩!”

吳文海一聽來了氣：“種地，種地跟我來干啥?”

馬九天說：“跟你不是干事來了？事做完了，我就該回去了!”

吳文海一聽，沉思了良久，他想起馬九天跟他以來，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把他的一個師變成了共產(chǎn)黨的兵。馬九天這么能行，在隊伍都不干了，自己還有啥出息在部隊干，他覺得他不如馬九天，便想起父親當(dāng)年說的話來，便向馬九天說：“九天，你熊太能了，你得是覺出老蔣快要完蛋了，仗沒球打了，想回去過太平日子。你是我的助手，你都不于了，我還有啥意思干？”

于是他也提出離開隊伍。隊伍見他倆執(zhí)意要走，挽留也沒用，只好允許了。

離開隊伍時，馬九天提出去監(jiān)獄看看在押的頑固分子高慶魁。高慶魁押在戰(zhàn)犯監(jiān)獄里，到現(xiàn)在還穿著國民黨的軍服，他頑固地認(rèn)為，他打仗沒有輸，是吳文海辱國求共才落了這下場，他還夢想有一天能重返國軍。

吳文海和馬九天來到監(jiān)獄，高慶魁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倆不是穿軍服而是穿著老百姓的衣衫，手里還提著一卷行李。他有些不解。吳文海就先說了：“高慶魁，我倆要解甲歸田了，今日來看看你，畢竟我們共事過一場。”馬九天就接著極認(rèn)真地說：“你要好好改造，做個有用的人!”

高慶魁沒有聽進(jìn)去，卻在費神地思索著，他早就聽說這兩個叛徒得到了共軍的重賞，給了個師長和副師長，怎會回家種田呢?

吳文海和馬九天見高慶魁不吭聲，便背起行李要走了，高慶魁這才如夢驚醒，突然大聲道：“吳文海，馬九天，你們不是軍人！不是真正的軍人！”

兩人走遠(yuǎn)了，還聽見高慶魁在獄中大聲喊：“你們不是真正的軍人！”

馬九天就變著鬼臉說：“你才不是真正的軍人！”兩人會心一笑，痛快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