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雅
那一段的生活,是我記憶里最美的一朵百合,纖細,脆弱,唯美,那絲絲縷縷的香味,猶如一群輕盈美麗的仙子,游走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散……
——題記
我十歲那年的暑假,跟著姑姑來到上海近郊一個名叫吳涇的小鎮(zhèn),已記不清那里的每一條街道,只記得那是一個被鐵道穿過的小鎮(zhèn),鐵道旁常點綴著吃草的動物,白色的,也不記得是牛還是羊,有高大的樹木與綠色的稻田,也有賣洋娃娃的誘人的七彩店鋪,還有讓我害怕的有著慘白膚色的“洋人”,后來才明白,那嚇人的人是得了白化病,想必那些人也為自己那不討人喜歡的膚色痛苦,我是見了他們就會尖叫加哭喊的,我至今能回憶起他們那尷尬的表情,我一直很內疚,想必我那激烈的反應一定強加給了他們很多的痛苦。
做小生意的姑姑姑父不舍得住賓館,只租住在一戶本地人家里,那是一座臨湖的兩層老宅,有一個很美的花園和滿墻的常春藤,它古老寧靜,散發(fā)著獨特的魅力,一如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那個記憶中的女人,傾國傾城,我至今沒能找到有誰能與她媲美。
初次見到女主人是在我剛到小鎮(zhèn)的那天,和姑姑坐在老宅的客廳,我好奇地張望,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早已記不清,因為我那一段的記憶中,只有她。她從大門進來,穿著一件紫色鏤花的無袖長旗袍,頭上似乎盤了個發(fā)髻,白得很純凈的皮膚,還有精致得無可比擬的五官。比起衣著樸素的姑姑,她像一朵高貴的郁金香,散發(fā)著醇郁的香。她微笑著和姑姑打招呼,很優(yōu)雅地點頭,不熱情卻讓人覺得溫暖。我總是看到微笑著打招呼的女人,卻再也沒看到過像她那樣的親切,那自然又溫暖人心的笑容,也成了記憶里最甜美的一部分。她微笑著摸我的頭,美麗的眼睛幽幽深深的,看不見底。一所古老的宅子,身旁是一個穿紫色旗袍的美麗女人,十歲的我,恍如置身于觥疇交錯的時空中,再也清醒不過來了……
我常被姑姑留在家里,于是我與女主人不再陌生。她總是很空閑,但每次出去都會徹夜未歸,而且會有不同的男人接送她。這讓我很疑惑,于是我問我的姑姑,但姑姑似乎很忙,她從不解答我的問題。女主人帶我坐在花園里,她穿白色的裙子坐在藤椅里,而我常搬個小凳坐在她旁邊,她很愛穿旗袍,但在家里她總穿白色的裙子,盛夏的花開得很嬌艷,在花朵的掩映下,不化妝的她真的很美很美,那時候的我惟一的愿望就是長大要和她一樣,女主人常在聽完我的愿望后微笑,然后給我一個奇怪的回答:像她就完了。她從沒有大悲傷或是大歡喜,只有淡淡的微笑或是皺眉。和她坐在一塊兒,好動的我不會煩躁。
女主人沒有丈夫,惟一的親人是她十七歲的兒子森森,我是在兩天后才見到那個十七歲少年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家(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爬上二樓,想巡視整所房子。我打開一間間房間,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偷,正在做著一件很刺激的事??勺屛殷@慌失措的是,最后一扇門自己打開了。正當我的心臟被嚇得快要停止跳動時,一張精致的臉從門后探了出來,他繼承了他母親的白皮膚,但看起來更健康,粗細適中的眉毛,同樣深不見底的眸子,個分漂亮的鼻子,他穿純白的T恤,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男生在夏天穿藏青色的長褲,而且很好看。我也有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表哥,但在他面前,我那英俊的表哥似乎不怎么拿得出手了。他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他母親的影子,溫柔親切:“你是浙江來的小孩子?”我繼續(xù)驚訝地看著他,“我是房東的兒子?!蔽液孟癫惶珪f話了,“你不會說話?”他還在笑,他笑起來很燦爛,就像是早晨的陽光:“真是不會說話的?!彼恍α耍瑧z憫地看著我。“不是的。”我終于記得怎么說話了。他又笑了,我似乎感覺到了家鄉(xiāng)溫柔的海風?!斑M來啊!”他敞開房門,我也笑了,我和森森哥哥成了好朋友。
我一直很感激那個體貼善良的森森哥哥,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他,會把十歲的我當成朋友,女主人喜歡我,我的家人愛我,可他們只當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的表姐表哥總是捏我的臉,他們把我當一件可愛的玩具。而森森哥哥,卻尊重我。我還記得他的學校,他常帶我去的那個學校,有著很高的看臺,我常很努力地爬上看臺,在上面大聲地歌唱,得意忘形地真以為自己成了萬眾矚目的大明星。他總是在臺下看著我,寬容地笑著。等到唱完歌,我就總是會后悔為什么要爬上去,因為我爬不下去,而跳下去勢必要他接著我,他一直鼓勵我不要怕,我卻遲遲未跳。他又怎么會明白,十歲的女孩,早就懂得了羞澀……
女主人不在家的日子,森森坐在藤椅里,我搬著個小凳子坐在他旁邊,大聲地給他讀《三國》,他則閉著眼睛聽,偶而給我指出我讀錯的字。他有時候會睡著,于是我就放下書,趴在藤椅的扶手上看他,他有著很長很長的睫毛,很高的鼻梁,輪廓很美的嘴,也許是因為陽光的照射,他的睫毛會顫動,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我想我是在那時候作出決定的:我要變成女主人那樣的女人嫁給森森哥哥。這是我那時候能想出的關于我未來的最美好的憧憬。
森森哥哥不喜歡他的母親,這又讓我個分疑惑:有那么一個美麗迷人的媽媽,該是多美好的一件事?。】缮绺绮贿@么想,他總是冷著一張臉面對女主人的關懷,??吹脚魅说囊荒樎浼牛液苄奶鬯?。終于有一天,在花園里,我很嚴肅地告訴森森哥哥我不喜歡他那樣對他媽媽,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撫平我棉布裙上的荷葉邊,第一次說出了別人常對我說的話:“你還小,你不懂?!边@讓我很悲哀,惟一一個肯認真聽我說話的人也把我當成小孩了。于是我有三天沒理他,無論他拿著《三國》叫我讀或是他叫我去學校,我一概不理,為的是維護我那可笑的尊嚴。一直很后悔我浪費了那三天,因為我在二天后離開了他。
姑父的工作在三天后完成,生意人的時間最寶貴,他們準備提前離開。我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將被帶走,我哭著躲進廚房不肯離開,但最后還是被姑姑帶走(幾年后讀到《閏土》,很驚訝兩個場景竟是這么地相似)。森森哥哥不在家,他可能是給我買娃娃去了,因為他早上說我看見娃娃肯定會理他,我想盡方法拖延時間,因為我想為我的任性道歉,卻還是沒等到他,最后,我絕望了,我抱走了桌上的《三國》,哭著告訴女主人要替我跟森森哥哥說對不起說再見。
姑姑拖著我走在姑父的身后,我絕望地回頭,只看見青黛色的天空下,穿著白裙的女主人在常春藤的宅子前向我揮手,這幅美麗的畫面,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我惟一遺憾的,是我一心要嫁的那個男孩最后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后記: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但健忘的我從未忘記那一個多月的日子,我在十三歲時明白女主人的職業(yè),但我相信她是為了兒子。2003年在與姑姑的閑談中得知森森因搶劫而入獄,我已學會淡然面對,因為我明白現(xiàn)在已不重要,十歲那年夏天的十七歲少年,那個在碰到我懼怕的“洋人”時會溫柔地捂住我雙眼的十七歲少年,早已在我的記憶中永生。
(指導老師:湛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