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恒
眾所周知,白話文運動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頭戲,也難怪有人干脆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稱為白話文運動(至1921年,白話文完全取代文言文取得了正宗的國語地位)。而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的世界語運動,就鮮為人知了。盡管如此,世界語運動在“五四”也引起了不少波瀾,《新青年》雜志就曾于1916年到1919年,為此開展過一場歷時三四年之久的大討論。本文就“五四”世界語運動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受挫原因進行一些較為深入的探討。
一、世界語運動從發(fā)軔到“五四”
世界語是由波蘭的柴門霍夫博士懷著創(chuàng)造一種國際上可以共同使用的普通話的崇高理想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于1887年公布了他所創(chuàng)造的言語方案,后來人們就把這種言語稱為ESPERANTO,我們譯為世界語。據(jù)史料記載,世界語是通過三個渠道傳入我國的。
一個渠道是俄國。大約在1891年,沙俄占領(lǐng)下的海參崴已有世界語學社出現(xiàn),該學社曾出版有一種用12國文字注釋的世界語課本。一些懂世界語的俄國商人便把世界語帶到了哈爾濱,在那里首先傳播開來。后來又有一位俄國人到上海開辦了世界語夜校。這樣,世界語就從上海傳播到世界各地。
另一個渠道是日本。20世紀初,一批留日學生如劉師培、張繼等人,向日本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先生學習世界語,并出版了《衡報》、《天義報》,一面鼓吹無政府主義,一面提倡世界語。1908年,劉師培等人回國,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世界語傳習所。
第三個渠道是法國和英國。1909年,留法學生華南圭在巴黎出版了《世界語科學文學》雜志;吳稚暉等人在巴黎創(chuàng)辦有《新世紀》漢文周刊,這兩個刊物都竭力宣傳世界語。另一位留法學生許論博回到廣州以后,也在當?shù)剞k起了世界語講習班。與此同時,留英學生楊曾誥也開始學習世界語,并經(jīng)常給國內(nèi)的友人寄贈世界語書刊,以后他又寫了《萬國新語》一書,詳細介紹了世界語。
世界語引進中國后,得到了蓬勃的發(fā)展。至“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由于《新青年》雜志提倡,世界語運動在各地得到了更大的發(fā)展。在《新青年》就世界語問題開展的大討論中,陳獨秀、錢玄同、魯迅等人發(fā)表文章熱情支持世界語。陳獨秀給編輯部記者的信發(fā)表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的通信欄內(nèi)(1916年)。信中寫道:“世界語,為今日人類必要之事業(yè)。惟以習慣未成,未能應用于華美無用之文學,而于樸質(zhì)之科學未必不能達意也。”接著,錢玄同也發(fā)表文章闡述他對陳獨秀答復之感想。他論述了世界語產(chǎn)生的背景,并高度贊揚他的科學、合理和實用。后來,魯迅先生用唐俟的筆名,在《新青年》上以《渡河與引路》為題發(fā)表了自己贊成世界語的見解。在此期間,許多世界語團體也紛紛涌現(xiàn),北京世界語學會、福州世界語團、天津世界語學校、成都世界語俱樂部、佛山世界語陳列所、廣州和上海的世界語學會相繼成立。這些世界語團體,或舉辦世界語講習班,或開設(shè)函授學校,或出版刊物,或編譯世界語讀物,各有成就。其中成績最大者要算胡愈之、巴金、陳光瑛、索非等人組織的上海世界語學會。這個學會舉辦了世界語函授學校,建立了世界語圖書館,開設(shè)有世界語書店,以后又創(chuàng)辦了《綠光》雜志?!毒G光》雜志出版長達十余年,對20年代的世界語運動作出了很大貢獻。其次要算廣州的世界語運動。由于有廣州市教育局長伍大光、中山大學教授黃尊生、許論博等人的支持,它一直活躍到30年代中期。全市有中山大學、嶺南大學等20多所大、中學校先后將世界語列為選修課。
尤其值得一提的個人是我國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蔡元培。由于他的支持,世界語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1917年蔡元培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以后,決定將世界語列為該校選修課,并聘請孫國璋為講師。1921年,他又在全國第七屆教育聯(lián)合會上提議實施1912年教育部下達的通令,將世界語正式列入師范學校的課程。1922年,他邀請俄國著名盲詩人愛羅先珂到北大教授世界語。以后,為了加強對世界語的研究,北大成立了世界語研究會,蔡元培親自兼任會長。1923年,他又和吳稚暉、陳聲樹等人一起創(chuàng)辦了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魯迅為了表示他對世界語的支持,答應到該校教授《中國小說史略》。1924年,蔡元培還代表中國出席了在維也納舉行的第16屆國際世界語大會。
二、“五四”世界語運動發(fā)展的原因
為什么世界語能不斷地向前推進,并在五四期間獲得更加迅速的發(fā)展?我們認為原因主要有如下幾點:
其一,從中國當時的社會需要來看,隨著民族危機的深重和“西方文化最優(yōu)”觀念的逐步深入人心,國人迷醉于“天朝上國”的固有文化的信心逐漸被打破,而“西化”之風愈演愈烈。表現(xiàn)于文學界就是文學工具——語言文字的西化。最早對漢字提出批評和主張“廢漢字改拼音文字”的是傳教士和譚嗣同。但他們的主張大多是偶感而發(fā),缺乏系統(tǒng)性。近代“廢漢字”思潮比較全面和系統(tǒng)的代表者,還要數(shù)辛亥革命時期的新世紀派。1908年春,《新世紀》連續(xù)刊出署名為“前行”、“篤信子”、“蘇格蘭君”的文章,主張直截了當?shù)靥岢鰪U棄中國文字、推出萬國新語(世界語)的替代方案。1918年,錢玄同發(fā)出“廢漢文而用世界語”言論后不久,傅斯年就在《新潮》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予以響應。從上述我們可以看出之所以世界語運動與廢漢字思潮糾纏在一起,是因為世界語運動在某種意義上迎合了語言文字改革的呼聲,適應了改變“死文字”的需要。
其二,從世界語本身優(yōu)點來看,它具有科學性、邏輯性,簡單易學,優(yōu)美動聽,富有表現(xiàn)力。劉師培是近代中國最早宣傳世界語的人物之一,他認為世界語是最為簡單的文字,推廣后“無論如何人人都可以容易地旅游于世界各地”。
最后,從世界人民的共同理想看,由于人類交往日益頻繁,不得不學習多種語言文字,這勢必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勞力和物資等,因此,客觀上也需要一種國際共同語言,即人類普通話。世界語作為國際語理想的具體體現(xiàn)者,而被人們認同。這正如魯迅先生在《渡河與引路》一文中所說:“要問贊成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來,人類將來總當有一種共同語言;所以贊成世界語?!辈淘嘁舱f:“中國人用世界語,可以促進中西民族的互相了解?!薄笆澜缯Z是促進世界大同的有力工具”。
三、“五四”世界語運動受挫的原因
新文字運動取得顯著成績,白話文、新詩、新戲劇、新式標點等主張贏得社會廣泛的認同,而惟獨“漢字革命”的“萬國新語運動”相對上述來說顯得有些“冷落”。原因不外乎下列三點:
第一,漢字存在的合理性。漢字具有語言文字與生俱來的民族性和其本身遵循語言文字變化的規(guī)律。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選擇某一種語言、某一種文字是有著相當復雜的原因的,而一經(jīng)選定,它就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一般地說,人類各民族的語言、文字等標點符號體系,從本質(zhì)上看無所謂優(yōu)劣高低之分。再者,還應該看到語言、文字等符號系統(tǒng)的發(fā)展變化,不單單是實用不實用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還存在一個民族尊嚴和民族情結(jié)的問題,這一點對于具有悠久語言文字傳統(tǒng)的中國來說,更有著特別的重要意義。誠如有的論者所說:“一個國家、民族生存于世界,在國際進行各種交往,它的存在符號就是語言。語言符號的遺失就意味著民族文化以致民族地位的遺失,所以語言的演變只能在繼承傳統(tǒng)的條件下進行?!庇捎陉P(guān)系到中華民族的獨立與解放、是否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否有利于追求民族平等,所以漢字的存廢,必須采取審慎的態(tài)度,予以研究和循序漸進地推進。在帝國主義侵略日益加深、民族危機不斷加重的形勢下,從“愛國存學”出發(fā),保持漢字的相對穩(wěn)定性,無疑是有其合理性的。梁啟超在反對新世紀派廢棄漢文漢語時,就寫下了長文《國文語原解》,強調(diào)漢文漢語是中國國粹,不能輕言廢棄。他意味深長地說:“若我國文,則受諸吾祖,國家之所以統(tǒng)一,國民特性之所以發(fā)揮,胥是賴也,夫安可以廢也?”章太炎當時也撰寫了《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規(guī)新世紀》等文章,毫不客氣地稱新世紀派一班人是一批夸夸其談的“妄庸子”和“西方牛馬走”。章太炎強調(diào),只要國家不滅,民族界限猶存,民族語言文字就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與價值。陳獨秀認為錢玄同提出廢漢字改用世界語是“用石條壓駝背”,可見陳獨秀只是贊成學習世界語,并不支持廢漢字改用世界語。魯迅對世界語的前途則持觀望態(tài)度,“至于將來通用的是否世界語,卻無從斷定”。在此期間,陶孟和的觀點講得尤為見地。他在致錢玄同的信中寫道:“夫一種之語言,乃一種民族所藉以發(fā)表心理、傳達心理之具也,故一民族有一民族之語言,而其言語之形式內(nèi)容,各不相同,語法有異,而所涵括之思想觀念亦復不齊。蓋各民族之言語,乃天然之語言,各有其自然嬗變之歷史,故言語乃最能表示民族之特質(zhì)者也?!弊鳛榇舜问澜缯Z運動的主要提倡者的錢玄同,在受到冷遇和批判之后,也逐漸放棄了改行世界語的主張。
第二,世界語傳播的時間不長,人們對世界語的認識粗淺也是其受挫折的一個重要原因。世界語究竟是一種什么語言,有什么用處,前途如何,它對我國有什么幫助,這一系列的問題,成了圍繞在人們心頭的迷霧。陳獨秀對《新青年》讀者就上述問題的回答,也是模棱兩可的。胡適基本上是反對改行世界語的,但在討論中采取的是不支持不反對的不吭聲、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就連熱心支持的魯迅后來都承認:“我是不知道世界語的——我只認識estas一個字?!笨梢娢逅慕冎皇浅鲇谥С中挛幕旁诘懒x上支持世界語,而非出于深刻理解方面的理性支持。
第三,改行世界語的目標不甚明確、一致,故導致各自為戰(zhàn),未形成合力。新世紀派和部分“五四”先驅(qū)們認識到漢字的流弊而認為語言文字誤國,由于救國心切,于是積極主張改行世界語,正如楊思信在論述“五四”先驅(qū)們提出廢漢文行世界語時說:“它既與辛亥革命時期新世界派的激烈主張一脈相承,同時又受到近代‘語言文字誤國論的深刻影響,加之黑暗現(xiàn)實的刺激與新文化運動的催生,其出現(xiàn)就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了。”由此可以說,五四期間提倡世界語始終沒有得到理性的思索而形成系統(tǒng)、完整、可行的目標,只是隨時而發(fā)。胡適則慎重說:“中國文字問題,我本不配開口,但我仔細想來,總覺得這件事不是簡單的事,須有十二分的耐性,十二分的細心,方才可望稍稍找出一個頭緒來。若此時想‘抄近路,無論哪條‘近路是世界語,還是英文,不但斷斷辦不到,還恐怕挑起許多無謂的紛爭,反把這問題的真相弄糊涂了?!泵鞔_主張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后再下結(jié)論定目標。除了前者學術(shù)界的情況,有的宣傳則把目標定在學習世界語可以“閱五十余國之書報”、“直接閱彼邦之科學書,得新知識”,或者可以“游歷外邦”,與各國同志通消息。有的則向往民族平等、和睦的“大同世界”。也有宣傳者受柴門霍夫人類一員主義和世界語主義思想的影響,對現(xiàn)實采取中立主義態(tài)度,存在著為世界語而世界語的傾向。但是,也是一部分世界語者把世界語同中國的現(xiàn)實斗爭結(jié)合起來,主張用世界語改革中國文字,結(jié)合政治運動,以促進社會的進步。如在1925年“五卅慘案”以后,上海世界語學會即將這一事件的全部真相向各國世界語界進行了報道。還有一部分世界語者則開始從事世界語文學的翻譯工作,他們一方面把外國的被壓迫者文學通過世界語譯成中文;另一方面把我國的進步文學,如魯迅的《阿Q正傳》、郭沫若的《王昭君》等作品譯成世界語,介紹到國外去。如此林林總總,可以窺見當時各界對世界語運動是沒有具體或一致的目標的。更有甚者,由支持世界語運動走向反對之,如1918年后,周作人就聲稱:“到了近年再經(jīng)思考,終于得到結(jié)論,覺得改變言語畢竟是不可能的事,國民要充分地表現(xiàn)自己的感情思想,終以自己的國語為最適宜的工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