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學批評家司馬長風曾這樣評價沈從文先生及其作品：沈從文在中國有如19世紀法國的莫泊?；蚨韲钠踉X夫，是短篇小說之王；中長篇小說作品較少，但是僅有的幾篇如《邊城》、《長河》等全是杰作。⑴ 的確，在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這座百花園中，沈從文的作品無異于一道亮麗的風景。縱覽他的所有作品，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均表現(xiàn)出一種不平凡的美。尤其在表現(xiàn)人性方面，他更是傾注心血、熱情和智慧。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一系列濃郁的鄉(xiāng)土小說中，而且在他其它題材的小說中也有所顯現(xiàn)。比如《菜園》即是一個典型代表。

《菜園》是沈從文先生創(chuàng)作于1929年的一部短篇小說，這篇小說雖不能放入文學研究家所認定的“湘西系列小說”之中，但細細賞讀，反復比較，不能不說這個短篇是沈從文先生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它依然和沈從文先生的“湘西系列小說”在主題方面有著相似之處，那就是首先表現(xiàn)人性之美。它用看似平和、實則沉痛之調(diào)唱出了一曲人間凄美、悲涼的歌子。它不只歌頌人性，同時悲嘆人間，帶給人別樣的感味和心緒。

（一）表現(xiàn)人性，歌贊人性。小說的主要人物有兩個，一個是玉太太，一個是她的兒子。作者就是通過描寫這兩個人物來展示美的人性，借以表達贊美之情，追求之境。首先，我們來看作者筆下所寫的玉太太。她“年紀五十歲，年青時節(jié)應當是美人，所以到老來還可以從余剩風姿想見一二”；“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yǎng)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在這里，作者描寫玉太太的肖像神態(tài)風度，總共不到一百字，但已讓我們腦海中映現(xiàn)出一位漂亮素凈、氣質(zhì)優(yōu)雅的中年婦女形象。雖然她的像貌不甚清晰，但在廣闊的想象空間中，我們借用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來把人物想得真實自然、氣息可辨。李健吾先生說：讀沈從文的小說“是我們的感覺，想，回味；想是不可避免的步驟?！倍氲恼茄酝庵庀彝庵簟２皇亲髡卟簧瞄L用細筆勾勒的技法，而是他刻意所為。運用白描手法，既能調(diào)動讀者的神思，又不影響文章的中心，不給人“喧賓奪主”之印象。也可以說這是“空白”藝術手法的高超之處。作者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要著力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之美，即她的性格、品質(zhì)。在小說中，作者用平和的筆調(diào)通過鋪敘的故事情節(jié)和易于疏忽的細節(jié)把玉太太的溫和、善良、樸實、熱心，乃至堅強，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了，我們在讀中似乎感受了她的氣息，領略了她的風姿氣度，聽到了她的聲響，觸到了她的善心；我們不禁感嘆，不禁感動，不禁傾慕，不禁神往。然而這樣一位令讀者喜愛尊敬的小說主人公，卻在結尾以自縊身亡告終，令人心中頓生悲涼之意。然后再來看小說另一個主要人物——玉太太的兒子。在描寫玉太太兒子的外貌神態(tài)方面，作者也采用了白描手法，說他“白臉長身”，“認識過玉家青年人，愿意作玉家媳婦系心竊許的，本城女人卻很多很多”。僅僅兩句就已讓我們想象到他白面書生的風度體態(tài)。在對他的性格品質(zhì)及思想方面，作者極盡用筆之能事，力求給我們以一個立體、豐滿、有血有肉的深刻印象。如在寫“夏夜論詩”這個典型情節(jié)時，小說寫他 “穿白綢短衣褲”，與母親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然后親切地與母親談論作詩，之后又一同“走到菜園去，看工人作瓜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卜的市價也是很平常的事”；有時“親自動手挖泥澆水。一切不做作處，較之斗方詩人在瓜棚下坐一點鐘便擬五言八韻田家樂，偶一出城就稱賞獨木橋美不可言，虛偽真實，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這里玉太太兒子的乖順可愛、和善樸實的性情被形象逼真地表現(xiàn)出來了。在“雪夜生日”一節(jié)，當母親含蓄地提到要他早日成家延續(xù)香火之事時，“他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他說他想到北京。”這顯露了做兒子對母親的疼愛、體貼，以及不忍離她遠去的隱痛和猶豫。即使在他離開母親到北京后，他依然沒有忘記關心母親，他“常常寄報紙回來，寄新書回來”。由此可見他們母子情深似海，讀來令人感動不已。再看他其它方面，作者寫道“他不因為認識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為有了錢就增加驕傲。對于本地人凡有過從的，不拘是小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當他在北京時，母親告訴他“兩個工人得到主人的幫助，都接親了”，他回信說這樣做很對。另外，“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他不僅要求自己對人誠實，而且也要求別人待人誠實。這里我們看到的自然是他待人平和良善的一面。從他即將回來時寫的書信和他回來后與女朋友、母親一同勞作的情景中，我們又能感受他樂觀自信及熱情的一面。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由內(nèi)而外都給人美好印象的男兒，竟被暗殺后陳尸教場了。讀完他的故事，我們的心緒又怎能平靜下來？又一股凄美、悲涼之意掠過心頭。

(二)控訴暴政和虐殺，悲嘆人間慘劇。這一點在文中是通過玉太太的兒子來表現(xiàn)的。玉太太的兒子作為一名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他富有知識、充滿激情。從文中不多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想到，他是一位積極主動、熱情似火地投入到他熱愛的革命事業(yè)之中的熱血青年。他所從事的正是他理想中所追求的，有利于全中國受苦受難人民的偉大事業(yè)。他不完全顧及個人的享樂，也不完全盡著自己對寡母的責任與義務，全憑一腔熱血，加入到那個時代最澎湃的洪流之中，而他最終卻被暗害陳尸于教場。作者正是借用玉太太兒子的故事情節(jié)來表達他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和認識，他用壓抑著的悲痛抒寫出對當局暴政的仇恨和對人間慘劇的慨嘆。

通篇讀來，小說語言給人平淡之印象，但又韻味深長，隱藏著作者無法釋懷的悲哀，折射出深沉的悲劇意味，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悲痛。沈從文曾說過這樣一番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樣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樣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雹?如果這里所說是針對充滿田園牧歌風味的“湘西題材系列小說”，那么在此我要說它也符合對《菜園》這篇小說欣賞的情形?？傊?，在《菜園》里，作者不僅表現(xiàn)了對美好人性歌贊的熱情，也流露出對人間悲劇的深沉感嘆。

注釋：

⑴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M），上海書店影印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年。

⑵沈從文：《沈從文選集》（M）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

（楊秀珍，寧夏經(jīng)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