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14歲離開母親到異地的中學念書,母親的包裹便一直追隨我,開始了迢迢的旅程。及今天,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母親的包裹也整整走了25年,仿佛永遠不會停下腳步。
我在18里地外的鎮(zhèn)中學讀書時,母親最初的包裹是咸菜。一炒一大鍋,緊緊地裝進一個土陶罐子里,一星期的下飯菜就是它了。
我是用功的學生,并不按學校一星期可以回家一次取米取菜的規(guī)定,有時一個月我也不回家,母親就時常想法設法打聽有誰去鎮(zhèn)上趕集,打聽到了,就不管別人嫌不嫌煩,一定是央求著人家把一罐子咸菜帶給我。
母親是個天才的美食家。每一次她捎給我的包裹都讓我驚喜。比如母親把面先炒得泛出黃色,用豬油和了,加上糖、鹽、芝麻,搟成極薄的面片,然后均勻地切成好看的三角形,再在鍋里小火烘得焦黃酥脆,口感又好,味道又香,又有營養(yǎng),好消化,最主要的,是放多長時間也不會壞。
靠著母親的小零食,我增加著學校食堂所缺乏的營養(yǎng)。一個學期下來,直到回到家里,才照見大鏡子里那個婷婷的女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胖姑娘了。
高一下學期的一天,母親的包裹讓我名揚全校。記得是一個下雨的夜晚,突然寂靜的校園里響起了平日開會才能有的廣播喇叭聲。我是個對身外事心不在焉的人,廣播響了半天,我根本什么也沒聽見,直到我的同學匆匆跑來對我說:“是不是叫你的名字?”
我頓時手足無措,心慌不已:找我,天,出了什么事?周圍同學的喧鬧一下子褪色一般淡遠了,耳朵里分明就聽見廣播里一個名字炸雷般響起:“定遠的名叫秋云的同學,你母親托人給你帶來了包裹,請速到教務處領(lǐng)取。”
我只覺得頭嗡地一聲就大了:那個“秋云”是我的小名,這下全校都知道了,我覺得好難為情,心里直埋怨母親的不曉事,甚至想裝傻不去認這個包裹。
雜七雜八地胡想也就是那么一瞬間,我還是快步跑進教務處。
我見到了平日叫他小姥爺?shù)囊粋€親戚,他一見到我,表情由焦急變?yōu)轶@喜:“總算找到你了!你媽媽就說個高中校名,我也不知道你的大名,還是主任想了這個廣播的辦法。”主任在一旁笑著說:“他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上幾年級,就說是定遠的,上千個學生,幾十個班,我們一個個查,也沒找到叫秋云的名字,只好廣播了?!?/p>
我又是緊張又是感動又是害羞,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一個包裹到底都帶了些什么,現(xiàn)在我也無從想起,能記起來的,就是那寂靜的校園里突然的廣播聲,小姥爺那執(zhí)著認真的熱心腸,教導主任對一個農(nóng)村母親心意的尊重,還有母親那不懂得一切世事規(guī)則就只知疼愛女兒的淳厚心。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的師范大學,每月的助學金我吃飽飯是沒問題的,但這時我開始戀愛,多了女孩子少不了的花費。父親為一大家子的生計,并無余力顧念到我女兒家的心思。這一切全沒逃過母親的眼,
冬天的時候,男友要到我們學??次?,母親讓他捎來了包裹,里面抖出了一個更小的包裹。那是一個洗得花白的小手絹,交叉著打著結(jié)實的結(jié)。我們費勁地解開手絹,一疊零碎的毛票攤在我們面前,一毛兩毛,最大的面值是一塊的,數(shù)了數(shù),共十二元零幾毛。我的心熱熱地跳起來,除了我的母親還能有誰呢?母親有一手打被套的好活兒。每到冬天,她就和彈棉花的鄰居合作,別人彈好的棉花,她給牽上筋,來來回回,一床被套才算是打好了。兩個小時,掙一塊五毛錢,還得分一半給鄰居。母親渾身沾滿了棉絮,細小的棉花飛進母親的鼻孔和嗓子,經(jīng)常嗆得她咳嗽不停。這一卷毛票,必是母親一點點摳出來,瞞著嚴格的父親的眼,悄悄塞到男友的書包貼補她小女兒的。此時母親已經(jīng)渾身是病,臉經(jīng)常浮腫,她得拖著疲憊的身子彎多少次腰,吃進多少飛舞的棉花,咳嗽多少次才能攢下這一堆毛票呢?
后來我工作,結(jié)婚,遠游到高母親二千里外的北京,日子依然過得拮據(jù)。有一年過罷年后,母親盡我?guī)Щ厝サ奶岚b了巨大的一個包裹。剛好一個同學北上開會,他主動去幫我拿包,一提,那包竟文絲沒動。我打開讓他看:豬腿,羊腿,柴雞,糍粑……一包包分門別類。他說:“全是實打?qū)嵉臇|西,怪不得重得像個小山似的。一看這包裹,你就還是母親的小女兒。”他的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說得我心里直泛酸。
后來愛人終于讀完了書,日子一點點地好起來。而我的母親已經(jīng)老了,父親去世,母親獨自一個人借住在外出打工的小哥嫂的家里,她的日子需要我來照顧了。于是,我開始給母親寄包裹。好吃的點心,合腳又好看的布鞋,更多的,是治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藥和錢。
母親是個守舊的農(nóng)村老人,她的觀念就是“養(yǎng)兒防老”,而如今她用女兒女婿的錢,卻并不像當年我花她血汗錢那樣理直氣壯,相反,她是那樣惶恐,那樣感激不盡。母親的難過,仿佛是生長了無數(shù)季的果樹,她奉獻了所有的精華,結(jié)出了無數(shù)豐碩的果實,終于只剩下枯槁的軀干,她為她的枯槁、為她的再也不能吐出汁水供養(yǎng)她的枝葉和果實而難過;而我的難過,是母親不經(jīng)意的討好的神情,是她一輩子的好強自尊被衰老所擊潰的無邊的自卑和軟弱,更是我偶爾不自覺地掠過心頭的一絲嫌棄、一點不耐煩。
但母親的包裹還是如期而至。她是那樣在乎著這個包裹,能給予我們,在她是那樣快樂的一件事,我們能在乎她的包裹,就表明她對兒女是有用的,她的生活才有了意義,她也多少覺得她沒光拿兒女的,她也還回了一些,這于她的尊嚴好歹是一種彌補;所以,如果我們說都浪費了,我們吃不了,別寄了,那對她是怎樣的難堪和打擊啊?但是如果我們一直說好吃,送給朋友也都夸贊,母親下次會帶得更多,她更省吃儉用,會在更毒辣的太陽下走更遠的路,這也是我們于心不安的呀。
我們終于想出了兩招。家里有人來,提前不告訴她,讓她來不及準備,最多聽她一通埋怨;對母親也直接說:“你的東西一樣只帶一點來就行,因為我們?nèi)松?,再好吃的東西也不能多吃,還得吃別的才能保證全面營養(yǎng)?!彼宦犛械览?,我們總算松了一口氣。
去年我裝修新房子,接母親來照看孩子。70多歲的老人,一刻也不閑著,替下我一應家務。
一日她到廚房,老半天不見出來,我擔心她的高血壓犯了,趕緊進去找她。母親站在桌前,對著攤放在灶臺上的幾包東西,呆呆地出神。
我一看那塑料袋,心立即扭成一團。那是母親捎給我的東西,一包香椿早成了干棒子,一包糯米面,黑黑的蟲子到處爬。
我喉頭發(fā)緊,想安慰母親:“媽,不是不愛吃,實在是忙,有時就忘了?!?/p>
母親再不信了,好半天,她哀傷落寞地說了一句:“小兒哇,曉得你們不愛吃,我今后再也不弄了,弄來瞎占了你的地兒?!?/p>
母親的衷傷落寞像一個耳光重重打在我的心上,我心痛地想擁抱母親一下,但是手臂卻沒有勇氣張開來,此時我的任何安慰,比照于母愛的巨大的失落感,顯得多么空洞無力?。∧赣H給予兒女的和兒女給予母親的,永遠也不能構(gòu)成完滿的圓。
今年的臘月初十,是母親73歲的生日,農(nóng)村有個迷信的說法:“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蹦赣H病病歪歪地活過了這個“結(jié)巴歲數(shù)”,我就巴望她活過七老八十,讓我多老了都還是有媽疼愛的小女兒。
我打電話回去:“媽媽,家里新裝了木地板,買的鞋怕踩壞了,我的腳冬天愛干裂,你能不能給我做雙布鞋?”
母親聲音遲疑著:“幾十年沒摸針了,我做的你看得中?”
“媽不知道吧,現(xiàn)在城里好看的布鞋要幾百元一雙哩,我只在家穿,舒服就好?!?/p>
母親的聲音的節(jié)奏終于明快起來:“你三姐的豬圈打好了,也不讓我替她喂了,我每天就是吃、玩,啥事沒有,小兒看得中,我這就給你做,我可知道你那雙外歪的大腳?!闭f到這母親就笑起來了。
放下電話,我就去買上等的緞面做鞋面,媽媽,咱們說好了:“女兒盼望著您的包裹,您可得長命百歲地活著哩。”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