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和老婆周舟結(jié)婚前，岳母從來沒拿正眼看過我，也沒正面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認為自己漂亮而有教養(yǎng)的城里女兒嫁給我這個來自農(nóng)村的窮小伙有辱門風，更懷疑家境貧寒的我打她女兒的主意是看上了她殷實的家底。反正就如同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這老太太打死也不相信我對她女兒的愛情。

周舟是岳母最小的女兒，打小含在嘴里捧在手心，沒受過半點苦。原指望哪個王孫貴族接過她手中的接力棒，給女兒一生幸福，但是事與愿違，小公主偏偏看上了我這只癩蛤蟆，而且跟她媽媽發(fā)誓，此生非我不嫁。岳母氣得血壓升高住了醫(yī)院。真是越嬌寵的孩子越叛逆，在我第N次買了禮物上門想跟岳母大人套近乎卻第N次被她老人家把禮物扔出門外后，周舟拉著我的手義無反顧地邁出了家門。

我們結(jié)婚了，新房是單位分給我的一室一廳，雖然很小，但被我們布置的很溫馨。我們的婚禮岳母沒有參加，周舟賭氣地說：“她沒我這個女兒，從此我也不認她這個媽?！敝苤蹜言械臅r候，姑姑做岳母的思想工作：“打小不招父母喜歡的孩子長大了也許更孝順父母，不被人看好的婚姻往往就是最幸福的婚姻，你就不要硬下去了。”

二

岳母是那種喜歡把情緒寫在臉上的人，她喜歡一個人或者不喜歡一個人，都會盡可能地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常常被她弄得下不了臺。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和周舟花四百多塊錢給岳母買了一盒月餅，她卻說已經(jīng)變質(zhì)了，味道怪怪的，還要小孫子不要嘴饞，當心壞肚子。她過生日我和姐夫買了禮物去祝賀，她以為那件羽絨服是姐夫買的，夸個不停，顏色好，質(zhì)量也好，大小合適。周舟說：“媽，這是良子買的?？偹阗I了件稱你心的東西了吧?岳母馬上拉下了臉，不知道我皮膚過敏不穿羽絨服的嗎?把那衣服丟在床上收拾碗筷去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一個勁地給姐夫夾菜。這個是你喜歡吃的你多吃點，那個我給你留了點，呆會帶回去吃。而對我，她看都不看一眼。周舟氣不過，就一個勁地給我夾菜，說：“你最喜歡吃紅燒魚，多吃點，媽媽燒的比我的好吃多了。”岳母更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從此我們再去岳母家，這道菜就從飯桌上銷聲匿跡了。

沒有城府的人，改變起來也容易。我開始留意岳母的愛好。她喜歡養(yǎng)花，陽臺上四季都有鮮花。從沒養(yǎng)過花的我便從圖書館借來花卉書籍開始通讀。有時路過花市，會順便給岳母買點花肥，發(fā)現(xiàn)新品種的花，更是要買下討她的歡心。去岳母家我不再呆坐在沙發(fā)上看她的臉色了，我當起了她的園丁。一盆已有枯枝敗葉的花草，經(jīng)我一番梳理，馬上春意盎然。我還按照書上學來的嫁接插枝技術(shù)，為她分盆，移植。岳母看我的眼白還是比眼黑多，跟她女兒說：“這種男人一看就是沒出息的相，年紀輕輕就跟老頭老太一樣喜歡侍弄花花草草。”我不生氣，我知道她嘴里那么說，心里還是很高興我能跟她有共同的愛好的。

三

周舟生孩子的時候，我一直守在她身旁，周舟哭，我也哭。從來都不知道，女人生孩子要經(jīng)過那么大的磨難。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生下我，岳母也是這樣生下周舟，我決心要好好孝順她們。

有了孩子，我和周舟的感情更加好了，周舟原來對我每個月給老家的父母寄錢有意見，說只要過年過節(jié)寄點錢回去就行了，你父母有三個孩子，不應該由你一個人養(yǎng)他們?，F(xiàn)在自己當了媽媽，對公公婆婆比我更細心了。岳母看到周舟為我父母買禮物，特別生氣，因為周舟沒有給她買。周舟說：“你又不缺衣服穿，要買到家里打架啊?”岳母惡狠狠地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只有你老公，你老公的家。你沒有我這個媽媽，我也沒你這個女兒。你以后別到我家里來了！你跟你老公住到鄉(xiāng)下去！”周舟針鋒相對地說：“不來了就不來了！誰稀罕看你那張冷臉孔?。∥易〔蛔∴l(xiāng)下那也不一定！鄉(xiāng)下空氣清新。以后家里買米買油，煤氣罐漏氣，廚房電燈不亮，下水道堵塞了，都不要叫良子過去了，你叫姐夫和哥哥干吧！也不想想這個免費的搬運工修理工是誰給你創(chuàng)造的，人家生了兒子讓你享了福去，買點禮物給人家你還吃干醋?！?/p>

我埋怨周舟：“太過份了，媽媽面前少說兩句認個輸她又不會吃了你。我還指望著你能從中調(diào)和我們之間的矛盾呢，沒想到你還起反作用?！敝苤酆敛辉诤醯卣f我媽媽這個人我了解，過段日子不理她，保證她又乖乖打電話要我們過去。

四

岳母這回真生氣了，半個月沒有電話騷擾我們，也不接我打過去的電話。我正打算說服周舟上門賠禮道歉，卻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岳母下樓梯時不小心摔斷了左腿。我和周舟匆匆趕到醫(yī)院，岳母一看到我們就破口大罵：“都是你們把我氣成這樣的，這下你們遂了心了。給我滾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們！”周舟說：“老太婆，你不要嘴巴那么硬，我們都滾了，你西北風都喝不到！”岳母更加呼天搶地：“讓我死了算了，讓我死了算了！”

岳母要住一段時間的院，怎么照顧她成了一道難題。大家都要上班，騰不出時間，只好請了一個陪護。白天由陪護照料，晚上我們幾個輪流陪夜。岳母本來就性格不好，整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情緒更加壞。陪護招呼了三天就被她趕跑了。我們給他送飯她雞蛋里面挑骨頭，嫌湯淡，嫌油多，嫌肉硬，嫌飯不夠軟。買一點水果她也要說很多話，什么她從來都不吃蘋果的啊，桂圓吃了對傷口的愈合起壞作用啊，如此幾次，周舟懶得理她了，要我送飯，她在家里帶孩子。夜里由離醫(yī)院最近的二哥守夜。守了兩天，二哥受不了了，說媽媽太刁難了，一會要喝水一會要上廁所，一會要他喊醫(yī)生，一整晚都折騰個沒完，要大姐去。大姐的女兒正要中考，自然抽不出身，和二哥二嫂還生出了意見。沒辦法，我只能受命危難之中，接過了二哥手中的接力棒。岳母對我自然不可能有好臉色，我不計較。每天晚上她輸液的時候，我為她按摩腫脹的手，給她讀報，講單位里發(fā)生的新聞，同病房的人都夸我孝順，岳母卻還是對我惡言惡語。她堅決不讓我侍候她上廁所。好在同病房有一個女家屬，岳母要上廁所的時候我就勞駕她幫忙，為表示感謝，我常常在給岳母帶飯帶菜的時候多帶一份給她的老公。岳母每天都要到凌晨一點左右才能打完所有的吊瓶，侍候她睡著后，我就在她的床邊鋪一層報紙再鋪一張薄薄的毯子，將就著躺一會。夜里只要她翻個身，或者輕聲呻吟一句，我都會驚醒，趕緊坐起來問她，要上廁所嗎要喝水嗎哪兒不舒服嗎。早晨五點，為她打來洗臉水漱口水侍候她梳洗干凈，又為她買好早餐，才睡眼惺忪地搭早班公交車去上班。

守了三個晚上，我眼里全是血絲，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車都能睡著了。岳母不要我守夜了，要我回家睡覺。我說那不行，周舟會怪我的。她冷冷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地想侍候我，心里不知有多恨我呢。我陪著笑說：“哪能呢，我小時候也摔斷過腿，知道躺在床上的痛苦。”“你什么時候摔斷過腿?”岳母狐疑地看著我。我跟她說起了自己小時候上山砍柴，爬到很高的樹上去砍樹枝，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腿的事。我還說，那時沒錢上醫(yī)院，就請鄉(xiāng)里的醫(yī)生挖了些草藥貼著。一個月后，還不能下地，聽到哥哥和姐姐在外面玩得興起，我也要出去，姐姐趁媽媽不在時把我背出了房門，誰知出門的時候我的痛腳一下子碰在門上，痛得我鬼哭狼嚎起來。姐姐一慌，身子往前一撲，連我一起摔倒了，我才開始愈合的骨頭又錯開了。媽媽把姐姐拖起來一頓猛打……我發(fā)現(xiàn)，岳母的眼神第一次變得柔和起來。以后，我就經(jīng)常跟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我讓她知道，盡管我出身寒門，盡管我在她的眼里一文不值，我卻是我農(nóng)家父母的寶貝，兄弟姐妹的驕傲。

半個月后岳母堅決要出院回家里休養(yǎng)，周末我和周舟帶著孩子去看她，她還是對我愛理不理，但是我進廚房的時候聞到了一陣香味，揭開鍋蓋，里面正燒著一條魚……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