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個剃頭匠，活得不快活也不難過，我掌握的這門手藝，是我?guī)煾涤霉靼舯┐蚣由纤畠旱娜怏w引誘，才學會的。我現(xiàn)在很容易把暴打讀成報答，我已很多年沒喊過他女兒的名字了，我只喊她喊老婆。表面上我靠這門手藝謀生，其實只是我長期消磨時間的方法。

街上的美容院太多了，他們不光是理發(fā)，我的生意當然不好做。今天一大早等到太陽快落山了，才等來一個顧客，是個女人。我用白毛巾使勁擦拭椅子，以此款待她的新裙子。她端端正正地坐下，對著鏡子笑。我把白圍巾舞得像一面旗幟，碰到她脖子時，我覺得只用這塊白布就可以切下她的腦殼。說實話，我只善于剃光頭，幸好她只要求削掉少許青絲，這個我能對付。

整個過程中，我們沒說一句話。我開始時站在她的右邊，用剃刀輕輕削減她的發(fā)梢，異樣的情況就發(fā)生了，她用手肘碰我的襠部，一下兩下三下。我說實話吧，這種事是有的，特別是我年輕時，那些騷女人就用這種方法勾引我，這是我作為剃頭匠應該享受的秘密的艷福?？蛇@個女人一上來就這樣，就反常了，何況她還板著臉，我不能確信她的意圖。我移到她的左邊，她又碰我了。我好難受，就移到她的身后，彎下腰，假裝欣賞我的手藝，觀察鏡子里的她，她閉著眼睛，沒得表情。她啥意思呢?老子搞不懂了。我太想搞清她的鬼想法了，就把她的臉往左邊扳，她一使勁，就擺正了，我又往右邊扳，她又擺正了，并狠狠盯著鏡子。老子不信我控制不了這個女人的腦殼，就把剃刀叼在嘴里，雙手按住她的頭，她使勁搖，我使勁按，我和她都瞪著眼。我目露兇光，她才怕了，老實了。我也不想跟她鬧了，只想趕快干完活，我挽起袖子，剃刀如飛，三下五除二就修理完她的頭發(fā)，這是我這輩子理得最好的美人頭。她也很滿意，笑著給了十元。

這很可笑?？晌掖_實被惹得騷乎乎的。我立即拉下卷閘門，回到里屋，我老婆正在切菜，我懇求她說：“老婆，脫褲子。”她說的哪里是人話叼，她舞著菜刀咆哮：“老狗日的，天都沒黑，老娘把你那個東西割了?！蔽亿s快走開了，我站在卷閘門后搓手，我不想拉起卷閘門，我只想摳出我的眼珠子，拿在手上碰，不曉得會不會碰出火花。

(二)

吃過晚飯，老婆去隔壁打麻將，她懶得從正門出去，那要多拐兩座房子，還要穿過一條小巷，她嫌浪費時間，干脆翻墻過去了。看老婆翻墻真的是提心吊膽，她剛剛爬到墻頭，就不行了，雙臂抱緊墻頭，下巴勾住墻沿，兩條腿在墻面上亂蹬，墻灰紛紛掉下來。我跑過去，腦殼頂住她的屁股，雙手抱緊她的兩條腿，穩(wěn)住她的身體，我托住她的鞋底往上一送，她順勢左腳一跨就騎到墻上了。她在墻頭對隔壁大聲說：“快搬梯子來?！备舯谟信说穆曇?，梯子的下端拖在地上嘩啦嘩啦響。我看著老婆下去了，她卻不回頭看我，她總是這樣，用不著我了就拿屁股對著我，好像沒得我這個人似的。

我回到屋里，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要是我老婆突然回來，看到我這個樣子，她肯定會發(fā)脾氣，罵我不好好掙錢。我看看墻上的鐘，才八點過，我決定拉起卷閘門，假裝等生意上門，其實還是坐著發(fā)呆，可我老婆就不罵我了，生意冷清又不是我的錯。這些年來，我就這樣哄著她，消磨了大部分時光。卷閘門嘩嘩嘩卷上頭頂。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女的本來抱著膀子，低著頭，這會兒抬起頭來，就是白天修頭發(fā)那個女人，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臉色立刻浮起一層憤怒，她伸直右手，食指指著我，大聲說：“就是這個老流氓!”旁邊那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一看就是個街娃，說是她的弟弟呢，又不太像，說不定是她的小情人，我曉得街上有很多傻女人都喜歡養(yǎng)這類小混混，心甘情愿被他騙財騙色。別看他瘦瘦的，手上卻有勁，他左手卡住我的脖子，右手如手槍，惡狠狠地說：“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子捅死你?！蔽蚁嘈潘f的話，這種年齡的街娃，狠著呢，下手不知輕重，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帶著刀子，就算他沒得刀子，我也得假設他帶著刀子，我可不想吃大虧。他狠狠地瞪著我，使勁卡我的脖子，我開始呼吸困難了，臉色肯定越來越難看。那女的拉拉他的右手，說：“好了，饒他不死?！彼砷_了手，狠狠地說：“不看你年紀大了的話，老子今天弄死你。”說完，呸的一口，吐了我一臉。我眼睜睜地看著這對狗男女得意洋洋地走了。

我用衛(wèi)生紙揩掉臉上的口水，五根手指在鼻尖將衛(wèi)生紙收攏時，我想起這個街娃是誰了。他小時候，每個月初都被他媽媽押到我這里來刮光頭，他現(xiàn)在長大了，沒人管他的頭發(fā)了，就死心塌地留長發(fā)。我想起來了，真的想起來了。他很不喜歡刮光頭，跟大多數(shù)男孩一樣，他最怕頭發(fā)茬落到脖子上，說起剃頭，他渾身就起雞皮疙瘩。每次剃頭，他鼻子眉毛就皺成一堆，嚕起的嘴巴快堵住鼻孔了。每次我都捏著剃刀在他頭頂上哈哈大笑，有一回笑得流口水，流到他額頭上，我用左手一抹，只抹掉一半，剩下的就讓它流下去，流到他鼻尖上掛起，他哭得好難看，他媽媽狐疑地走過來，我假裝替他揩眼淚，用毛巾把他的臉弄得干干凈凈的，那女人永遠別想知道她兒子為什么哭。這是報應咧，今天我和他扯平了。

我把衛(wèi)生紙捏成團，正要把它扔到街上，才看見隔壁雜貨鋪的龍二站在門口。他關心地問：“沒事吧?”我說：“沒事?！彼f：“要不要我去給你女婿說一聲?他那么厲害，不把那個街娃打個半死才怪?！蔽艺f：“關他屁事!你莫多管閑事?！饼埗緡盗艘痪?，我沒聽清楚，他知趣地走開了。我手指一彈，紙團飛出去，在水泥路面跳了幾下，停在街中間。

(三)

我那個女婿的確是個霸道人物，一個老無賴，街上那些穿西裝的小混混，在任何場所看見他，都喊他大哥。呸!我才不認這個女婿呢，就算我女兒跟他鬼混十年了，我也不認他。他是老子的惡夢。沒得他，老子的家庭就不會這樣了。

我經(jīng)常想我那如花似玉的女兒，好端端的，怎么就變了呢?我經(jīng)常想咧。有一回，我多喝了兩杯，蹲在茅坑上想了很久很久，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提褲子，兩眼一黑，全身就軟了，我不曉得我是怎樣倒下的，腦殼重重地撞在墻上，撞起個大包，幸好有頭發(fā)遮著，沒人看得出來。這一撞把我撞清醒了，我弄懂了兩件事情：我首先確定酒雖然是個好東西，可它也會要我的命，以后要少喝：然后我就明白了，我女兒的命運是我造成的，我根本就不該把她生到世界上來。

我為此自責了好久，那段時間里，我活得像個死人。我在店里照鏡子，臉色很難看，連我老婆都怕了，更別說顧客了。我就坐在店鋪里，啥都不干。說來也是怪事，人一旦丟了靈氣，周圍的事物也不靈了，我最得心應手的剃刀生了銹，電動推子像木匠的推刨，推掉一層頭皮輕而易舉，卻剃不了頭發(fā)。最怪的是墻上的鐘，反著走，時間都亂了，但六點正時卻和正常時間一樣準確，我不得不佩服我老婆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座鐘，每次她想起看時間，都是六點正，她沒看出鐘已經(jīng)壞了。但她看出我快要死了，罵我的話只罵了半句，剩下的半句被她咽下去了。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她端著一碗番茄牛肉的手在微微抖，被我看出來了。她說這是還魂湯，我說是迷魂湯。

是的，我就是被這迷魂湯灌迷糊了，才娶她做老婆的。這么說，我女兒的命運是她造成的，我一下就反應過來了。想想還真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其實不想學剃頭，我想學開拖拉機。我跟著師傅學了三天，就想打退堂鼓，她就來勾引我了。每次被師傅用棍棒暴打后，她就給我做好吃的。我也不打算走了，就學會了剃頭。我?guī)煾荡蛭?，最初是為了讓我早一點學會手藝，后來就是警告了，他不準我打他女兒的主意。他那些棒打鴛鴦的想法，反而讓我們兩個更加火熱。他不懂色膽包天的道理。他不準我住在店里，我就翻墻去幽會，就搞出事了。我承認他的死與我有關系，但那不能怪我，人到了該死那個時間，在哪里都得死。就算那天晚上我們不弄出很大的響動，他也會死的。他是半夜死的，有可能是被我們氣死的。我天沒亮就溜出門來，翻墻出去，再繞到前面敲店門，我想讓他看看我是多么勤快的徒弟?？伤宦暡豁懙厮懒?。他蜷縮在樓梯口，只穿了一條內褲，早已僵硬了。我們想把他弄直了，可他的關節(jié)就是弄不開。鄰居們都說，這樣放進棺材很不吉利。那就只有讓我來干了。我把他抱進臥室，放在地上，關了門，用二錘砸他的關節(jié)。我先把他翻過來，讓他臉朝下，他的屁股就翹起來，我就先砸他的股關節(jié)，砸斷了，他就貼在地上，雙腳還翹著，我又把他翻過來，砸斷他的膝蓋。我還砸了他的頸椎和肘關節(jié)。他老是瞪著眼，我抹下他的眼簾，用手掌死死地按住，按了兩個多小時，總算讓他合上了雙眼。他穿著新壽衣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沒有人看出我動過他的手腳。我心里堆集的怨恨也被砸得煙消云散，剩下的就只有報答了，就為了這個，我娶了他的女兒。我可不是稀罕他的財產(chǎn)，他那些家當不值幾個錢。話雖然是這樣說的，可我后來弄那些家當，其實也不值幾個錢。我這輩子都不值幾個錢。

(四)

我老婆一眨眼就生了個女兒。娶了老婆，我腦殼—上就有了緊箍咒，再添一個人口，我的腦殼就被箍緊了。就算我還有本事到處耍金箍棒，也逃不出我老婆的掌心。幸好她不會念咒，只曉得罵人。她也不想一想，剃頭這門手藝早就不管用了，不是個掙錢的辦法，還硬要我在鋪子里靠勤勞致富，我說我改行去干點別的，她又不讓，說那樣就荒廢了手藝。我就這么跟她耗著，看她什么時候不得不叫我改行。我不怕窮，她怕，她看見別人多吃了幾兩肉，也要回來罵我。有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了床，我老婆在做早飯，還哼著歌，我記得她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快活過了。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就看到茶幾上有個花布包袱。我問她：“是不是家里來客了?”她說：“放你的屁，你個老不死的，你看清楚，那是老娘的東西。你這個家窮得丁當響，哪個好意思來作客?”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包袱，發(fā)現(xiàn)那塊花布的確是我家的，我原來打算用它做窗簾，想了幾年都沒動手，就慢慢地把它忘了。

她又說：“老娘今天早上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一回，你睡得像頭死豬，啥都不曉得?！彼f的是真的，她坐上五點鐘那班最早的班車，出城七八里路，想起女兒，又后悔了。如果說她不曉得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的話，回家的路她還是不會走錯。她一路走一路哭。她回來的時候，嘿嘿，我還沒睡醒。她站在床前嘆了口氣，就去做早飯了。這么多年了，她做飯還是很盡心的，哪怕她在麻將桌上打得昏天黑地，也沒耽誤過，我得感激她。

我打開那個花布包袱，里面都是她的衣服，沒一件新的，讓我覺得很對不起她。趁她不在身邊，我將那些衣服一件一件的扔進衣柜，狠狠關上衣柜的門。我現(xiàn)在明白了，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埋下了多年后我女兒離家出走的禍根。

世界上沒得不喜歡衣服的女人。我女兒變壞就是從衣服開始的，最后才變得狠心的?？上颐靼椎锰砹?，沒能提前看出苗頭。她狂熱地喜歡新衣服，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我可沒錢給她買。她看見別人穿了新衣服，也要躲在閨房里哭。有一回，我實在是不想看她那張難看的哭相，咬著牙給她買了一條花褲子，那就成了她的寶貝。我記得很清楚，是冬天。她穿上那條新褲子，就啥都不干了，她怕把褲子弄臟，她打算穿得越久越好。我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沖她發(fā)脾氣，很想揍她一頓。她一貓腰就躲進屋里，飛快換了一條舊褲子，又瞪著眼站到我面前，她不怕我打她，只怕我弄臟她的褲子。我的手都舉到半空中了，沒忍心抽她一耳光，只好順便摸了一下吊著的電燈，很沒趣地走開了。那段日子里，她就為那條褲子活著。她每天早上都把褲子平展在案板上，旁邊擺一盆清水，拿著一把白鐵湯瓢，湯瓢里裝著燃得通紅的木炭，隔著一塊濕毛巾燙褲子，她做得很專心，沒一個半小時她不會直起腰來。那褲縫當然燙得筆直。她好愛惜她的勞動果實，每次上廁所，她都要換一條褲子，她怕在茅坑上蹲久了，弄皺了筆直的褲子。我看著她搭在椅子上的褲子，只覺得可怕。

那個老無賴只用了兩套新衣服就騙走了我的女兒。他送給她的第一套新衣服是粉紅色的，有暗花，被我一怒之下撕爛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我女兒變壞了，我很難過。剛好隔壁龍二給他女兒買了新衣服，小女孩很得意，走路都挺起她那剛發(fā)育的還不能叫乳房的東西。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我女兒的影子，就好心地提醒龍二注意她的變化，別變壞了。龍二瞪著眼，使勁朝地上吐口痰，就走開了，真是不識好人心，看他樣子，好像認定我是故意咒他女兒似的。龍二就想方設法反過來羞辱我，他是黑了心要這么干的，他生意都不做了，整天夾著一輛破自行車，到處轉，跟蹤我女兒，每天都帶回一些壞消息，諸如我女兒和那個老無賴在哪個小樹林里、在哪塊草地上亂搞等等，他說得口水直飛，好像他親眼看到她脫褲子似的，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那個老無賴送她第二套新衣服，她就和他私奔了。我早就防著她來這一手的，早就給她的閨房窗戶加了幾根鋼筋，量她插翅難飛?？衫匣⒁灿忻院臅r候，我那天不該一心一意地想揍龍二。我為了試探龍二的力氣，前幾天和他較了幾次手勁，我估計在他清醒時和他打架，我可能打不贏，我就想把他灌醉了再打。我把他約到城外周老板開的酒館，哄他說這里酒菜便宜。我好沒用，每人才喝半斤酒，龍二還沒醉，我先醉了。我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往回走的，我醒過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我和龍二睡在路邊的小河邊，滿身露水，一個農(nóng)婦牽著一頭水牛站在旁邊，我聽見她在低聲嘀咕：“這兩個人，不怕得病?！蔽铱纯磁赃叺凝埗?，他睡得很香，一點也沒有防備我的意思，我突然就不恨他了，不想揍他了。我回到家，就看到我女兒留下的紙條，她已經(jīng)跑了。幾年后，她才滿口臟話地從外地回來，帶回一個三歲大的小混蛋。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我很不想面對她，就假裝逗那個小混蛋，他沖上來就給了我兩腳。

(五)

說實話，我女兒長到十五六歲時，就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婦人了。街上那些無賴經(jīng)常趁著夜色掩護，在我家周圍學貓叫、學狗叫，叫得我心里煩。我就把梯子悄悄架在后院墻上，準備好一把菜刀，坐在梯子的第三級上，一邊數(shù)星星一邊等他們來。他們不是一起來的，是陸陸續(xù)續(xù)來的。東邊墻腳那幾個先來，他們學貓叫，學得不像。我忍耐著，沒動。西邊墻腳人多一些，一來就學狗叫，有五六種叫法。我提著菜刀悄悄爬上梯子，剛剛從墻頭探出半個腦殼，就看見北邊的瓦房頂上又來了兩個，他們不學貓不學狗，而是吹口哨，是流行歌曲的調子。

老子氣極了，但還是比較冷靜，在墻頭上魯蠻行事，要是摔下來，倒霉的是我自己，不劃算啁。我深吸一口氣，右手握緊菜刀，左手勾住墻頭，看準了落腳點，一躍，就穩(wěn)穩(wěn)地站在墻頭上了。東邊那幾個離巷子近，跑得快些，像一群耗子呼呼呼跑個精光；西邊那幾個顯然早就選好了退路，不然不會跑得那么快，他們必須從龍二家后院的兩堵墻之間的夾縫中穿過，才跑得脫，如果不事先撤除雜物，我可以輕松逮到一兩個小無賴，他們也像一群耗子呼呼呼跑個精光；只有屋頂上那兩個膽子大，居然不跑。我沿著墻跑了幾步，也跳上了屋頂，踩碎了幾塊瓦，我寧愿掏錢賠別個幾塊瓦，也不愿放過這兩個混蛋。他們肯定被我手上的刀光嚇倒了，拔腿就跑。必須承認這兩個壞蛋還有些腦子，曉得分開逃命，而且身手也不錯，居然比我快，像影子一樣飄過十幾座房子，沒踩壞幾塊瓦，就消失在遠處的夜色中。弄得我不曉得該追殺哪一個，只好站在屋頂上，劈了空氣幾刀。

跟這些無賴在屋頂上玩了十幾個晚上，我明顯感覺，我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其實，我只是想嚇唬他們，叫他們離我女兒遠一點。我根本沒想要抓個活的，我怕真的抓住誰，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刀下去，就要了他的命，這可是犯的殺人罪，要被槍斃啊。我最遺憾的是，我從來都沒看清楚是哪些壞蛋在跟我斗，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是在跟一群影子作戰(zhàn)，或者說是跟一群鬼在玩。

如今細想起來，這些不過是我女兒變壞的次要原因，根本原因還是出在她自身。我早就看出來了，她身體里有個壞女人。每當夜色降臨，房子周圍響起異樣的貓狗聲音，她身體里那個壞女人就占了上風，抓住了她。這時候，不管她在干什么，都會走神，耳朵輕輕扇動，看得出來：她在盡力分辨那些響動的細微差別，捕捉她最感興趣的那個人的聲音。她身體里那個壞女人就會變得騷動不安，她的乳房就膨脹起來，好像那個壞女人在她體內發(fā)力，用拳頭頂住她的胸脯。我總是假裝沒看見，移開目光，看著墻角，恨那個耗子洞。

直到我女兒離家出走很久了，仍然有些無賴在夜里來學貓叫學狗叫，我才發(fā)覺事情的性質已經(jīng)變了。我突然間明白了這些無賴養(yǎng)成流氓習性的秘密。起初，由幾個老混蛋帶著幾個小混蛋到這里來，是有明確的目的的，是沖著我女兒來的。逐漸地，在這些無賴中形成了一種習慣性的行為，只要他們覺得無聊了，就到這附近來叫幾聲。我好傻，經(jīng)常跟他們斗，居然沒發(fā)現(xiàn)對手已經(jīng)換了一撥又一撥。后來這些無賴，根本不知道到這里來有什么意義，我猜他們只是盲目跟著瞎玩，他們無意識地認定：只有到這里來叫上幾聲，才算得上是個真正的無賴，才有資格在街頭混。想通了這個道理，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從此不再理他們了，愛怎么叫怎么叫吧。

有天半夜，后院傳來陣陣吉它聲，第二天早上，鄰居們都在說，那些街娃昨晚引來一個外地的流浪歌手，不知要勾引哪家的女孩。只有我明白是什么道理，就笑著走開了。

我今天坐在店里發(fā)呆，總覺得心里有什么事，又弄不清是什么事，很煩躁，就聽見那些小混蛋又來了，惹得我怒火中燒，我就提上菜刀，直奔后院。這一次，老子一定要抓個活的，我打定主意只朝一個方向撲，我就不信我老得抓不住一個。我直接沖向西邊墻角那幾個，速度快得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像個天神從天而降，當場抓住一個，其他的逃得無影無蹤。這個小混蛋只有十一二歲大，純粹是個白癡，剛剛染上一點點惡習，還沒明白該怎樣當個流氓。他看到我舉過頭頂?shù)牟说叮瑖樀脺喩砗Y糠，哭了起來，又不敢哭出聲，一幅可憐像。我狠狠地吼一聲：“滾!”他拔腿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一閃就沒了影。我把菜刀狠狠地砸在地上，朝天吐了口惡氣。

(六)

龍二夾著一本破書，上了三次公共廁所，一來一去，從我店鋪門前過了六次，每次都要在我面前說一句：“好耍!”我本來不想理他的，覺得他在發(fā)神經(jīng)。后來才反應過來，他哪里是想上廁所嘛，明明是要引起我的注意，他有屁要放。他第七次從我門前走過，剛說好耍，我就叫住了他。我說：“啥子事那么好耍?”龍二也不上廁所了，直接走到我面前坐下了。他說：“你看過這本書嗎?”我說：“老子從來不看書?！钡疫€是好奇地把書拿過來，是《舊唐書》，里面全是繁體字，好多不認識，我厭煩地把書扔到他身上。

龍二也不生氣，指著那本書說：“這里面有一篇《李淳風傳》很好看。你知道李淳風嗎?他是唐朝的神算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比明朝的劉伯溫算得還準?！蔽艺f：“他怎么算的?”龍二說：“他會看天象。他看武則天看得特別準。”我說：“說來聽聽?！彼椭v了：“唐太宗的時候，李淳風夜觀天象，早就看出有個女人二三十年后要殺李家后人、搶李家天下，而且知道這個女人就在皇宮里。”我就說：“那還不簡單，唐太宗只要把宮中的女人全殺掉，就解決問題了。”龍二說：“你還有點腦殼，和皇帝的想法一樣。唐太宗還沒得你歹毒，他只說把宮中可疑的女人殺了，而你想殺全部?？墒抢畲撅L說殺不得。”我說：“有啥殺不得的?把她們殺了，皇帝還怕找不到女人?”龍二說：“李淳風說，武則天已經(jīng)成氣候了，現(xiàn)在殺了她，她投胎再生，等她當皇帝時，年少氣盛，心狠手辣，一定會把李家殺個干凈。嘿嘿?，F(xiàn)在不殺她，等她當皇帝時，已經(jīng)老了，人老了就會變仁慈，就不會把李家后人殺光了。你說好不好耍?”我突然很厭煩，我不喜歡龍二那得意的樣子，比我多認得幾個字有啥了不起的，我就說：“不好耍?！饼埗軣o趣，問我：“你不相信?這可是正史上寫的。”我說：“老子不信。凡是書上說的，老子都不信，書都是瞎編的。”龍二站起來，拍屁股走人，邊走邊說：“和你這種老文盲扯不攏，沒意思?！?/p>

就是從這天起，我曉得了人老了就會變仁慈的道理。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的。就拿我來說，這幾年我的脾氣好多了，看到偶爾回家來的女兒，也覺得看得順眼了，要知道我可是快十年沒理她了。特別是我那個外孫，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他了，莫看他才七歲，那副街頭老大的派頭可以逗得人哈哈大笑，都是跟他老子學的。我女兒有時候把他帶回來，要我們幫她看管一兩天。我特別無聊的時候，就想這個小混蛋來陪我。我希望他來的時候都穿那套小西裝，他那虎頭虎腦的樣子，讓我看見他就想笑。

小混蛋每次來，我都不做生意了，有顧客來也不做。他每次走到街口，離店鋪還有七八米遠，就聽見他大聲喊：“外公，我來了，準備好吃的?！蔽覐膩頉]搞明白他說的好吃的是些啥東西，他餓的時候啥都吃，從不挑食。只要聽見他的聲音，我就得把店里的東西都鎖進柜子，特別是剃刀，拿在他手上就太危險了。他走進店鋪，就掏出幾塊小石頭，朝我砸來，我伸手接住幾塊，當然，我得故意漏出破綻，讓他砸中一兩下，不然，他就在地上打滾，又哭又鬧，這是個輸不起的小混蛋。

有一回，我看著墻上那面大鏡子，鏡子用得太久了，背后的銹跡已經(jīng)蔓延開來，只要那些小圓點連成一片，鏡子就不是鏡子了，只是一塊玻璃。我想馬上換掉它，可我老婆覺得還能將就一段時間，我就想故意把它弄壞。剛好小混蛋來了，就讓他來搞破壞。他一聽說可以砸玻璃，快活得脫掉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袖子，跑出門去，搬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我不得不用手抓緊他的衣領，叫他離遠一點，免得掉下來的玻璃碎片砸傷他。等我老婆聽見響聲不對勁，跑來看時，只看見滿地的玻璃渣。當天下午，我那個老無賴女婿就帶著兩個工人來了，他賠償了一面嶄新的大鏡子。我舒服地坐在椅子里，沒理睬他，他靠著門框抽煙，臉上沒得表情，看不出是生氣還是不生氣。陽光剛好照亮他的額頭，靠近左邊眼角有一條不太明顯的刀疤，我太熟悉這條刀疤了，那是我砍的。誰說人老了就一定會變仁慈啊，老子也有下得了手的時候。我聽說他在酒桌上曾經(jīng)指著這條刀疤，對幾個小流氓說：“你們挨刀挨槍，都是仇人干的。老子這條刀疤是被老丈人砍的，你們有誰被老丈人砍過?莫看他年紀大了，實際上是一條真資格的好漢?！?/p>

(七)

我永遠記得我砍他一刀的那一天。那天早上，我老婆從外面回來，她打了一夜麻將，手氣好，居然贏了三百多塊。她快活地扔給我兩百塊，叫我買點好肉來吃。我揣著錢就上了街。

那些肉案都被豬油浸得又黑又亮，一字排開，占了半個市場。我來得比較早，那些注水肉還很新鮮，用手指一摁就冒出水來了，每個屠夫都說那些水是冒出來的油。我拿不定主意該買哪塊肉，在市場上走來走去。我正在動腦筋，從我右邊突然伸出一只手，那手上掛著一塊三斤左右的后臀肉，在我眼前晃蕩，我一扭頭，才看到是我那個老無賴女婿。他故意大聲說：“拿去!”我的老臉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刻就紅了，離我最近的那個叫老包的屠夫加油添醋地說：“要得!就應該孝敬老人?！?/p>

我隔開他的手和肉，我才懶得理他呢。我兩步就走到老包面前，指著他的肉案說：“你給我割五斤，最好是這塊肥的，這條豬尾巴我也要了?！蹦莻€老無賴如果是個正常人的話，見我這個樣子，就應該知趣地走開了?？伤斃洗螽攽T了，連這些屠夫都要看他臉色做事。老包看著那個老無賴，雪亮的大菜刀在豬肉上磨來磨去，他不知道該不該為我割五斤肉。老無賴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拒絕他的好意，在旁邊發(fā)呆，很沒面子，他不知道該不該朝我發(fā)火。我就大聲對老包說：“割肉。關他屁事?！彼@然受了刺激，面子掛不住了，由紅轉青，眼睛瞪得溜圓。他一步跨到肉案前，把手上那塊肉扔在老包的菜刀下，大聲說：“拿去?！蔽疫@張老臉也掛不住了，全身的血都發(fā)燙了。我抓起他的肉狠狠扔到他腳下。他就罵我了，罵我是老不死的。我順手奪過老包手里的菜刀，朝他腦門一刀劈去。我的動作已足夠快，老包只覺得手里一松，就只看見刀光一閃。我沒想到老無賴的反應也足夠快，他在社會上滾打多年，對刀光有著本能的意識，我以為這一刀肯定會要他的命，但他一閃身就躲開了，只是鋒刃在他額角拉了一條口子。我第二刀還沒出手，他已經(jīng)捂住臉跑開了，我追了十幾米遠，沒追上。我把刀還給老包，轉身就往家里跑，我曉得這個老無賴在醫(yī)院包扎好傷口，就會找?guī)讉€街娃打上門來，找我報仇。

我勸老婆去隔壁打麻將，趁這幾天手氣好，多贏點錢，她說她也是這么想的，就高高興興地走了。她沒發(fā)覺有啥不對勁，看來我控制情緒的能力很強嘛。我關好門窗后，就上了屋頂。我準備了一口大鍋，燒了一鍋滾開的水，只要那些街娃來砸我的門，我就連鍋一起砸下去，至少可以把其中一個燙成一級殘廢。趁他們慌作一團，我準備的大石頭就發(fā)揮威力了，不知有多少顆腦殼要被我砸爛。當然，他們人多勢眾，就算我拼盡了吃奶的力氣來保衛(wèi)自己的家門，還是沒擋得住，讓他們沖進來了。嘿嘿，我準備的二十包石灰正等著呢，每包石灰都可以打瞎一雙眼睛。最后就用菜刀和他們拼，直到死。

那天下午，他們沒來。吃過晚飯后，周圍的情況就有些異樣了：東邊街口的路燈下出現(xiàn)了五個街娃，后來增加到七個，他們蹲在路燈下，吸著煙，不時地朝我的房子望幾眼；龍二的雜貨鋪前聚集了十幾個閑人，龍二把家里的矮板凳都搬出來了，還請他們喝茶?？磥硭麄円呀?jīng)聽到了一些風聲，和我的想法一樣，認為那個老無賴要來報仇，他們等著看好戲。哎，群眾喜歡看熱鬧，就算他們站在旁邊不聲不響，也非常容易影響一場打斗的勝負?？墒俏覀兌枷脲e了，老無賴居然沒來，他居然咽下了這口氣。那些人等到深夜，很失望地散了。

夜深人靜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仍然在屋頂上堅守陣地，我可不想在睡夢中被人不明不白的弄死。為了不讓那鍋開水燒干，我已經(jīng)添了第四桶水。天快亮的時候，我靠著護欄睡著了。我老婆幾巴掌把我拍醒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說：“你這個老狗日的，又發(fā)神經(jīng)病，一個人躲在屋頂上燒開水，沒事做啊?正好我想洗澡，你把開水提到廁所里來。”

我從樓梯上走下來，突然覺得走不動了，就扶著墻坐下來。我記得很清楚，我就是從這一刻開始變老的。如果那天我堅持著走下來，把那陣要命的疲勞扛過去，也許我就能恢復元氣，要再過幾年才會變老。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