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瑛 譯

天色漸漸暗了，比阿特麗斯從公共汽車站沿著高速公路一直往家走。她避開車行道，走在欄桿外干枯的蔓草叢中，由于餐風露雨的緣故，雜草叢生，到處點綴著垃圾。令人驚訝的是，在草叢中偶爾還能看到發(fā)漲了的浣熊尸體。比阿特麗斯想像著從身邊開過的每一輛轎車和卡車中沒準都坐著她高中時代就認識的熟人。他們在車里一定是搖著頭問：“那是比阿特麗斯嗎?她跟那發(fā)漲的浣熊尸體在一起究竟是在干什么咧?”

比阿特麗斯拐彎踏上了自家的車路。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農(nóng)場了。父親去世后，她就離開了農(nóng)場去了緘市——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是為了尋找一種變化，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喜歡上那里了。她喜歡城市的原因是：在那里，只要她把公寓的門關(guān)上，所有與自己30來歲了仍舊還單身這一事實相關(guān)的羞辱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她的家人看不到，每一個熟人都看不到。

家的前門處掛著一些復(fù)活節(jié)的塑料裝飾品——一只翹屁股的小兔子和一個鮮綠色的雞蛋——可能時間久了，塑料都風化了?，F(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感恩節(jié)了。就在比阿特麗斯此刻站立的道路上可以看到，在她離開的這一段日子里，這里搬來了一些跟她兄弟和母親一樣的鄉(xiāng)下人，也踏出了一些通往自家住宅去的鄉(xiāng)間小路。

農(nóng)場現(xiàn)在被許多大連鎖店包圍著，宛如海洋中的小孤島。就在周圍的農(nóng)場一個接一個被犁平，變成一個個商業(yè)中心的時候，她的父母卻一直觀望著。他們寧愿等待，也不愿像鄰居們一樣賣掉土地。于是，在長達十英里的地帶里，滿是停車場、商店、加油站、銀行以及超市等等，獨獨只有她家的農(nóng)場保留了下來。

盡管如此，這農(nóng)場也不是個完全純粹的農(nóng)場了。7年前的一個早晨，比阿特麗斯的媽媽對她爸爸說：“我可真不想從溫暖的被子里爬起來啊?！彼戳丝此?，用手托起她下巴，盯著她的臉凝視了好長時間，說：“是的，我看出來了，就在你的額頭上?！彼f這話的時候就好像她的眉間真寫了字一般，這些字幫助她從農(nóng)田耕作的辛勞中解脫了出來。從那以后，比阿特麗斯父母就不再在農(nóng)場里干農(nóng)活了。

幾周內(nèi)，比阿特麗斯的父親就成了玩縱橫字謎游戲的高手。他甚至考慮過寫一部小說，不過這一夢想很快就被打碎了，因為他意識到，如果這樣荒廢下去，他們不久就會破產(chǎn)。比阿特麗斯的父母要么重新開始工作，要么就得賣掉農(nóng)場，于是他們作出決定：把土地租給大豆經(jīng)營商，并在這個新的工業(yè)區(qū)里找份工作。她父親后來做了貸款中介，而她母親則找了份與廣告業(yè)有關(guān)的工作，在一家叫作“神話發(fā)展”的公司下面的分支機構(gòu)里上班。這家公司把神話和一些歷史故事做成產(chǎn)品的包裝，使得一些新產(chǎn)品與新創(chuàng)意能更好地迎合公眾消費的口味。比阿特麗斯的父親不喜歡做辦公室工作，從得到這份工作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痛苦。而比阿特麗斯的母親則不同，她生性活躍，惹人注目：她可以沒有任何原因的自我陶醉甚至蹦得老高；她能在商店購物時如入無人之境般獨自歌唱，還在事后弄不明白為什么別人都盯著她看；她在自由討論會上異?；钴S，還聲稱這是她在新工作中的正常特征。她在交談中占主導地位，用的都是自己腦袋中對神話故事了解的一些零碎概念，什么麗達與天鵝啊，什么金納噶蓋普的悵惘啊，什么黑死病與埃及女神哈索爾啊……哈索爾被她改造成了一名19歲的烏克蘭超模，做了一家伏特加酒公司的代言人。

比阿特麗斯的父母天生不適合做農(nóng)民。確切地說，這一點他們早在20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智地意識到了。那時候他們還有很多其他的好點子，譬如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放棄學業(yè)，放棄常規(guī)的牙醫(yī)檢查、生下孩子并給孩子取名為比阿特麗斯和克萊門特等等。

“好了?！笨巳R姆(克萊門特的昵稱)吃完感恩節(jié)大餐后，起身準備離開餐桌時，朝著母親和比阿特麗斯搖搖頭說?？巳R姆是個木匠，他最大的興趣就是做些櫥柜或甲板之類的小物件，并用手工將他喜愛的搖滾樂團的名字刻在軟木塊上。

“你要抽煙?”比阿特麗斯的媽媽問道，于是他趕緊把頭縮回廚房。他矮壯結(jié)實，看起來就像是插在門閂上的大南瓜一樣，只不過長得太長了。他縮起手指，捏過來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一口，雙唇緊緊地縮在了一團。

他們的母親為了慶祝節(jié)日，在頭發(fā)上插了根羽毛，這就是她所謂的“印第安發(fā)型”了。她無法忍受自己兒子是癮君子的事實，有時會出現(xiàn)一種表情，就好像她每每想到此的時候都在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來。她是個非常不錯的演員。她盯著克萊姆，她醉了。他們都醉了。比阿特麗斯的媽媽能讓下巴輕輕地抖動著，抖動到剛剛可以覺察到的程度。她的外貌與克萊姆很像——黑色的頭發(fā)，發(fā)紅的皮膚，紙一般的嘴唇。她張大嘴盯著他，等著他出現(xiàn)負罪感。比阿特麗斯把臉轉(zhuǎn)開。對她而言，要把自己的母親看做是個有思想有愿望、有計劃有安排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比阿特麗斯很難想像媽媽有可能像自己一樣在床邊的抽屜里放一個電動顫震棒，或者跟自己一樣會夢見在酷熱的沙漠中一個沙發(fā)那樣大小的巨大冰塊逐漸融化，然后莫名其妙地從夢中醒來，根本不知道那個夢預(yù)示著什么。

克萊姆笑了一下，在離開之前故意裝得結(jié)結(jié)巴巴喝醉酒的樣子說道：“東部人，我可真是飄飄欲仙啊!”他把前門一打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聲立刻傳進屋來。比阿特麗斯站起身來清理桌子，她在一堆殘羹冷炙中拎起了火雞的胸骨，使勁地搖晃著，而她的媽媽正在兩個酒杯之間仔細分辨著最后一個酒瓶中到底還剩下點什么。

“就在阿特蘭提斯(傳說中沉沒于大西洋中的島)沉沒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非?？膳碌摹薄劝⑻佧愃沟膵寢屚Ｏ聛硐胝覀€準確的措辭，可是她找不出——“沉沒?！彼呎f話邊用張開的雙手托在兩頰，像太陽光芒四射一般。她媽媽一緊張就會做出很夸張的動作。比阿特麗斯害怕她這樣的動作，她知道只要媽媽一旦出現(xiàn)這樣的姿勢，就是要跟她講些她根本不想聽的事了?！跋胂褚幌掳?”她媽媽說，手還是維持著那樣的動作：“人們睡的時候還在陸地上，醒來的時候海水卻到了家門口。當他們早上起來出門尿尿或者喂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鄰居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耳邊只有海浪拍打的聲音?！北劝⑻佧愃沟膵寢屵€在為“神話”公司工作，她現(xiàn)在堅信神話故事通過反復(fù)夸張地述說后，所有的觀念都會得到更好的溝通。絕大部分時候，比阿特麗斯都看不出這其中有什么聯(lián)系。

她媽媽慢慢地把一個手指頭拽到餐桌上，然后再拽一個。比阿特麗斯一聲不吭，跟野兔一樣地保持冷漠，她希望媽媽會決定不再跟她嘮叨這些了。她都已經(jīng)知道媽媽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了：“寶貝兒，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份穩(wěn)定保險的工作?！币痪褪牵骸拔艺J識一個非常好的年輕小伙，你一定會愿意認識他的，比兒?！辈贿^實際上那肯定不會是“非常好的年輕”小伙子，也許是媽媽在某個團體中，譬如“戲劇設(shè)計”中，認識的一個45歲的離婚男演員，也許那個男人就跟她媽媽一樣在要表達某個觀點的時候也喜歡把雙手張開放在雙頰邊做出“太陽光芒四射”的模樣。

沒準她還會告訴比阿特麗斯她終于想賣掉農(nóng)場了。

比阿特麗斯想錯了，媽媽這次沒有說這些。她說的是：“當你爸爸住院的時候，醫(yī)生讓我做個選擇，比兒?！彼氖终蒲刂笸认蛲獠煌５啬Σ林骸搬t(yī)生問我，‘你想結(jié)束他的痛苦嗎?’我立刻回答是，我當然想啦，可是那位醫(yī)生又問了我一遍‘不，你理解錯了。你是不是真的，真的想結(jié)束他的痛苦?’比兒，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回答了‘是’。我殺了你爸爸啊，比兒?！?/p>

她醉了。她們都醉了。

“你殺了他?”

“嗯，不是我，是醫(yī)生。我要醫(yī)生繼續(xù)做完，結(jié)束他的痛苦。”

“那跟阿特蘭提斯島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比阿特麗斯問。

她媽媽停下來仔細想了一會兒，抬起頭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問比兒：“總有一天我們都要死的，對不對?”

比阿特麗斯死死地盯著前方，目光的停留的樣子就跟電視機突然被靜電干擾了一樣，遙控器失去了作用，她閃現(xiàn)出一連串的灰色黑色的花體字。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什么都沒有。她仿佛沒有聽到媽媽的話；那些話對她而言就像是石頭掉進了無底洞，就跟掉進神話故事里比阿特麗斯的那個著名山洞一樣。石頭一塊接一塊地掉進去，卻永遠聽不到遙遠處的回音。

比阿特麗斯一直盯著爐子邊沒上發(fā)條的煮蛋計時器，媽媽終于打斷了她的沉默：“你想看場電影嗎，寶貝兒?”這個問題就像是在電視機邊猛然拍了一下一般，噪音沒有了，節(jié)目又開始了。比阿特麗斯搖了搖頭。這是個故事，比阿特麗斯想起來了，是一個發(fā)生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農(nóng)場里關(guān)于一位媽媽與她的孩子們的故事，那是一個特別為感恩節(jié)制作的無聊的課外廣播劇。比阿特麗斯仔細看著媽媽的臉。

比阿特麗斯想：要是我和媽媽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影的話，我會爆炸的，所有的厭倦都會散出來，散出來所有保留在心底的那份充滿厭倦的深綠色糖漿，那樣媽媽就得充滿幻想地拿起毛巾擦地板了。“不看。我要去看看克萊姆究竟在干什么。”比阿特麗斯說。她手上還拎著那只火雞的胸骨，終于開始搖晃了。比阿特麗斯把火雞扔進垃圾堆，當它掉到白色的塑料垃圾袋里去的時候，發(fā)出了很響的嘩嘩聲。

當比阿特麗斯還是個孩子，克萊門特是個小嬰兒的時候，農(nóng)場的規(guī)模還很不錯，她和爸爸習慣于每天至少在田間散步一次。犁過的土地干燥并且有些凸出，比阿特麗斯特別喜歡把突起的泥土踩癟時那種搗亂的感覺。快到收割的季節(jié)時，麥子長得很快，竄得比她的頭還高，走在麥壟中，除了爸爸大步向前的長腿之外，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會把自己的小手塞到爸爸手中，爸爸略微粗糙地牽起她，仿佛她的手就是自己才抓到的那只小老鼠一般。她在心里假裝爸爸根本不是爸爸，而是自己的男朋友，一個像電視或電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樣帥的男朋友。

他曾經(jīng)對她說：“比兒，你可別跟你媽媽說哦，我可是農(nóng)夫之王啊?！彼麄兝^續(xù)往前走，不一會兒就看到了一根灌溉用的水管，橡皮管已經(jīng)破了。爸爸用手指壓住漏水的地方，眼睛盯著農(nóng)田，那樣子仿佛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把這破洞修補好。不過他可從來沒有真正修補過，他只不過是喜歡經(jīng)常過來這樣看一看而已。

“務(wù)農(nóng)，”他會說：“需要百分之十的汗水和百分之九十的靈感。”比阿特麗斯往往聽到的是與之相反的說法，不過她深信爸爸的說法才是正確的。也許他就是農(nóng)夫之王。他是個不錯的農(nóng)夫，只是做事的方式與普通農(nóng)夫不同罷了。譬如說，在修剪枝葉方面——他不屑于修剪或是把長得過密的農(nóng)作物拔稀。他痛恨扯掉那些熱切盼望發(fā)出新芽的秧苗，因此他會讓每一樣農(nóng)作物都盡情生長。他讓胡蘿卜和甜菜長得擠成一堆，互相纏繞，胡蘿卜與甜菜根也因為彼此地親近而長得形狀丑陋。“它們吃起來還是一樣的甜美可口啊!”爸爸又會這樣說，可是沒有人愿意喜歡或購買這樣近距離擠壓生長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東西。比阿特麗斯的爸爸也很少穿著專門務(wù)農(nóng)的衣服干活。與其他的農(nóng)夫相反，他總是穿著斜紋棉布褲子、溫文爾雅的牛津襯衫和帆布運動鞋。非要解釋的時候他只說一句：“這些不貴?！北劝⑻佧愃褂X得爸爸就像電影《伊甸園之東》中的詹姆士·迪安，騎在駿馬上的詹姆士·迪安。

爸爸在田野里收割干草，比阿特麗斯就緊緊地跟在拖拉機的后面——拖拉機尾部排出的濃煙熏得她都要暈了，心里直作嘔。她的腦子里卻滿是爸爸高聲的呼喊，如歌一般美妙：“沿著黃色的塊塊走!”割下的干草堆起，看起來像是一塊塊的黃色小垛。詹姆士·迪安，還有黃色的塊塊!無論他指向何方，她都愿意跟著走。

屋外，購物中心停車場上耀眼的鈉氣燈模糊了周圍的景物。農(nóng)場的一切都籠罩在夜色中，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也看不出比阿特麗斯正向那個媽媽現(xiàn)在用來養(yǎng)水仙花的舊豬槽走去。

“怎么啦，東部人?”聽到比阿特麗斯痛苦的尖叫后，弟弟問道?？巳R姆已經(jīng)把谷倉的一半改成了住房，他住在里面。房間沒有上鎖，因為房門是用一張老地下室的舊艙門做的，門是從一棟已經(jīng)拆掉的屋子里搬過來的，屋子拆后那里建了個油炸圈餅店。他的廚房工作臺是用夾板搭成的，這臺子是一家購物商場用來做建筑模具后丟棄的。他房間里大部分東西都是他用這樣那樣拆遷時搶救出來的東西或者晚上到建筑工地上拆下來的東西做成的。這些行徑在克萊姆的朋友中都很普遍，大部分當?shù)爻邪艘捕紩纳虡I(yè)區(qū)的建筑工地上偷東西?！斑@以前是馬太·坎貝兒爾的擠奶篷里的，所以我猜我們可以自己幫自己。他不會在意的?！?/p>

“我們到市區(qū)去吧，”比阿特麗斯說：“我們?nèi)タ纯锤卸鞴?jié)的時候商店里是不是還開著門。”

“好吧。我想可以?！笨巳R姆說。其實他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愿意在這樣寒冷的夜里出去，不過他還是聽姐姐的話的，一般他都會愿意做她想要做的事。他停下了正在玩的電腦游戲。

“我可以先玩一下那個嗎?”

“這個?”他拿起了游戲操作器：“可以，當然可以?！彼呎f邊幫姐姐重新進行設(shè)置，游戲再次開始了?！澳阒涝趺赐鎲?”

“不知道?！?/p>

“我?guī)湍阍O(shè)置慢一點?！彼f著就把她的手塞進了一只手套中，那里面配著游戲操縱器。手套里面充滿了細小的節(jié)點，像吸盤一樣。這令她想起了浣熊尸體上皺巴巴的皮。他說了聲“坐下”，于是她跟著坐了下來。

一開始，什么都沒有。屏幕變成藍色，手套里的節(jié)點弄得她手癢癢的。就在克萊姆仔細調(diào)整游戲機的時候，她打量起他的房間來：這里的空間很小，墻面大部分都被架子和櫥柜占滿了?？巳R姆中學畢業(yè)后愛上了一名叫安娜的女孩，接著他就從正屋里搬了出來。他們在這間谷倉中同居了快五年，不過一年前，安娜搬到城里去住了。安娜的東西還沒搬完，所以比阿特麗斯還能看到她的衣服以及她和克萊姆中學時代的課本，還有安娜祖父留給她的一套精美銀器。這些東西的上面都蒙上了塵土和谷倉里飛來的陳年谷殼。有時候安娜和比阿特麗斯也會在城里的咖啡廳相遇，不過她們從來沒談起過農(nóng)場，甚至從沒談起過克萊姆。事實上，她們彼此間就像是從某種低預(yù)算的、僅靠DVD來接受教育的生活中過來的人一般，覺得那樣的生活太痛苦，不值一提。

游戲終于開始了。屏幕上，一個女孩正穿行寺院的菜地中。她身著一套銀色的緊身戰(zhàn)服，手提長劍?！斑@就是你，”克萊姆告訴比阿特麗斯：“用手套，往前進?！北劝⑻佧愃拱此f的進行操作。她穿過了菜地，不過走得很慢，因為她知道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來一個人踮著腳尖跟在她背后，突然揮起可怕的彎刀，而她只有幾滴血，不知道夠不夠還手。

通過放在手套中的那只手，比阿特麗斯能感覺到女孩的行走。這種感覺令她顫抖，仿佛是有人在自己頭頂敲碎了一顆雞蛋一般，蛋黃順著頭流下來，流到耳朵里，流到脖子上，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那女孩的電子肌膚包裹住了。

在她身后，克萊姆點燃了一只煙，輕輕地哼著，打開游戲的配音，給了比兒一點聲音。他看著那女孩在屏幕上躡手躡腳地慢慢前進，不時揮動手中的劍，寒光道道。比阿特麗斯開始笑了，他把煙遞給她，她用沒戴手套的那只手接過來。她擺弄游戲控制器還很生硬，所以屏幕上的那個女孩會突然往后退甚至傻呆呆地站在那兒，就知道揮動著手里的劍。比阿特麗斯深吸了一口煙，含著，心想，電腦游戲里的女孩不知道是不是也會跟她一樣因此而感到興奮。左邊有路，右邊是菜園，可是比阿特麗斯無法決定究竟該轉(zhuǎn)向哪一邊?？巳R姆跟著游戲的叮當聲輕聲和著，比阿特麗斯呼出口里的煙，想像有個帥氣的男人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在這輕和聲里說著什么。那男人挨著比阿特麗斯的耳朵低語，仿佛是在欣賞著她美麗的容顏。盡管她聽不清他究竟在呢喃些什么，但她知道那肯定都是她最渴望是聽到的。

一群日本武士突然從空中降下來襲擊她，只稍微打了幾下，比阿特麗斯就死了。

這個感恩節(jié)比通常都要冷，馬路上的車輪印子都凝固了，結(jié)了一道道的冰，吱吱嘎嘎的。比阿特麗斯和克萊姆靜悄悄地向他的卡車走過去，她感覺自己似乎還在屏幕上。她覺得不知道為什么剛才的電腦游戲好像加強了自己的能力。她感覺自己似乎能通過手來控制這個世界，通過皮膚來判斷聲音。她覺得能聽到弟弟的手指在口袋里撥弄鑰匙的聲音；甚至能聽到商店關(guān)門時媽媽的嘆息聲。比阿特麗斯很長時間沒有抽過大麻煙了。她此刻覺得自己感覺得出在她之前踏上過這條馬路的每一個人：送油工人、保險銷售員、德拉瓦族印第安人……每一個人。她覺得這些人的輪廓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就像他們此刻都已經(jīng)變成了自己腳下的固體一般，她擔心自己的靴子踏過去時會把他們的臉踩得粉碎。

克萊姆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這時，比阿特麗斯有了個主意，“我們帶著罕布麗托蓮吧!”她松開卡車的門把手說。罕布麗托蓮是一匹馬。他們的父母賣掉農(nóng)場的家禽和牲畜時，只留下了幾只下蛋的雞和一匹叫罕布麗托蓮的馬。她爸爸之所以給馬取這名字是因為這馬壓根就不是罕布麗托蓮馬。真正的罕布麗托蓮馬非常名貴。叫它罕布麗托蓮也沒什么，就跟你不是洛克菲勒卻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斯東尼菲勒一樣。

“放在拖車中?”她弟弟問，然后馬上又自己回答道：“不會。你的意思是我們騎馬去市區(qū)?是嗎?是的。太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放光了。他們走回谷倉，再次把冰踩得吱吱嘎嘎響。

父親停止干農(nóng)活以后，喜歡吃完晚餐后就帶著睡袋來到馬廄頂上的閣樓里。他在那里抽雪茄，像童子軍一樣在那里過夜。他覺得馬身上的野性能讓自己從辦公室工作的煩惱中解脫出來；他覺得馬能安撫自己胸口深處的不適。在閣樓里，爸爸總是假扮成杰瑞·李·劉易斯，把一張老鋸木臺當作鋼琴，然后對著馬唱“屏住呼吸”：“你，離開，我?！蓖ｎD，停頓，“屏住呼吸?！北M管爸爸這種奇特的行為當時很令人開心，可是比阿特麗斯現(xiàn)在卻認為馬根本就沒有什么野性，也不可能安撫我們在世上的任何不安。也許除了驢和狗之外，馬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馴服、最聽話的動物了。人類讓它們做什么，它們就老老實實地去做什么。所以每當她想起父親睡在馬廄上方的閣樓上時，想起他因為要舒緩胸口的不適而騎著罕布麗托蓮穿過自家40英畝的農(nóng)場時，無限的憐惜就會從心底流出，就跟口水有時候會從她嘴角流下來一般，緩緩地，不知不覺。她想：他多傻啊!她想：爸爸，那不是不適啊，那是肺癌啊!

“你好啊，南瓜餅。”克萊姆對著馬說。他輕輕拍了拍罕布麗托蓮的鼻子，把自己的臉靠上去蹭了一會兒，才把韁繩系上。馬廄里聞起來有股混合著馬尿和舊松木板的味道。

馬肚子垂了下來，這讓比阿特麗斯想起了鋪上了天鵝絨的椅子?！澳愫醚剩瑧行』?，不，姑娘!”比阿特麗斯說著也親了親馬兒，罕布麗托蓮見到她卻沒顯得特別興奮?？巳R姆把一只手搭在墻邊的馬鞍上，從這里可以跨騎上去，不過比阿特麗斯搖了搖頭。于是他拉起韁繩把馬牽出去，單腿跪下來，另一只腿彎曲成方形。比阿特麗斯踏上他的膝頭，一使勁就爬上了馬背?！鞍?”比阿特麗斯叫了一聲，弟弟立刻就坐在了她身后。他很強壯，甚至都感覺不出他上馬費了什么勁。他粗壯的胳膊從她身體兩側(cè)摟過來，拉住了前面的韁繩。

姐弟倆輕手輕腳地騎著馬很快就消失在車道遠處了，穿行在才收割過的土地之上。在灰暗而寂靜的夜色中，只聽得罕布麗托蓮馬蹄過處傳來陣陣枯草與冰渣碎裂的聲音，仿佛電腦游戲里的配音還依然回蕩在比阿特麗斯的腦后。

“不知道它記不記得路，”克萊姆終于說話了：“我想它可是沒到過農(nóng)場外很遠的地方?！彼麄兊哪赣H很少用馬，除非是她把車陷進了車道的泥濘之中，那她就只有在罕布麗托蓮身上套上繩子，系在緩沖器上，自己在后面推車，馬兒就在前面拉。不過當他們騎到車道的終點時，罕布麗托蓮立刻向左轉(zhuǎn)，奔上了另一條岔道，好像是它要迫不及待地趕往緘里，完全不需要再多考慮一下。

在馬路上，罕布麗托蓮的馬蹄聲寒冷而蕭瑟，是金屬踏在冰上的聲音，是空的鍍鋅提桶里猛地丟進一副石樓梯的聲音，是一種飽滿而完整的聲音。他們經(jīng)過了一座廢棄的畜棚，這畜棚坐落在兩個服務(wù)站與兩溜干燥的紅苜蓿的收割地之間。一塊鍍錫的廣告牌上寫著“神秘的洞穴”等字樣，用來吸引旅游者的注意力，廣告牌下有人用漆噴了“愛莎克”幾個字。田野平坦而空曠，馬路筆直地伸向遠方，一直延伸到賓夕法尼亞東部德國后裔居住的村莊里，那里的人們總是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像“天堂”啊、“交流”啊、還有“籃球”啊等等。

一輛十八輪的油罐車在罕布麗托蓮身后飛速而來，帶來的急風吹得比阿特麗斯不由得朝右邊晃了一下?？ㄜ嚨暮竺孢€緊跟著一臺小車，小車按著喇叭想超車。小車開過的時候，比阿特麗斯側(cè)過頭來望著，坐在乘客席里的男人也盯著高速公路上騎在馬背上的比阿特麗斯和克萊姆看。那個男人對于在感恩節(jié)的晚上看到在高速公路上有馬并且有人騎馬絲毫刁；感到驚訝；相反，他似乎對此感到憤怒，毫不為之所動。他把煙屁股丟向他們，煙屁股落在瀝青路面上時，發(fā)出了小小的爆炸聲，就跟炸蟲彈發(fā)出的聲音一樣。

“我正想著那煙蒂就是個炸蟲彈?！北劝⑻佧愃拐f著，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克萊姆一定會以為她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炸蟲彈，也就是平常人們要搬進一間有跳蚤的房子之前，總要騰出幾個小時使用的那種炸蟲彈。“我的意思是，”她說，不過這時一輛卡車開過去，接著又一輛，于是她決定不再為要怎么樣好好地措辭表達而費心了，干脆笑起來。她覺得胃不舒服，有些不適。她情不自禁地大笑著，終于打出了個帶著濃郁葡萄酒味的飽嗝。她笑得要吐了才停下來，說：“我要嘔了?！?/p>

“不，不，你不會的!”克萊姆回答道，他拍了拍姐姐的背，一下，兩下，三下。他說對了，比阿特麗斯身體前傾，靠在罕布麗托蓮的脖子上，馬兒的體溫讓她的胃感覺舒服了點兒。余下的路程中，他們沉默地騎在馬上，只聽得到馬蹄得得聲，還有馬兒脈搏興奮的跳躍。

比阿特麗斯的媽媽負責創(chuàng)意改編的神話中有一段關(guān)于芒提祖瑪和柯提斯第一次相遇的歷史故事。比阿特麗斯媽媽的公司對于將歷史故事改編成神話毫無疑慮，她的同事們也很少為歷史中的真實故事與流傳于民間的傳說這二者之間的區(qū)別而操過心。他們把一些歷史故事加在神話中，沒有人知道這有什么不同。比方說，他們可能會說芒提祖瑪會在空中飛翔，每次都把三個處女帶到天上去供在祭壇前。他們還可能會說這兩個男人相遇時發(fā)生了血戰(zhàn)，甚至還會說柯提斯的形象是半人半馬。

“神化發(fā)展”公司把芒提祖瑪和柯提斯的神話賣給了馬里蘭的一家游樂園，他們把這故事用在了一種叫“阿芝臺克龍”的滾輪滑翔機上。這個創(chuàng)意賣了個好價錢，可是比阿特麗斯的媽媽只不過是個領(lǐng)薪水的普通職員，所以裝到她口袋里的錢只是很少的一點了。現(xiàn)在那家游樂園擁有了芒提祖瑪，他成了這家娛樂園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

比阿特麗斯媽媽的床頭還掛著芒提祖瑪?shù)挠彤?，在畫中，他看起來不像是阿芝臺克人的統(tǒng)治者，倒更像個電影明星。比阿特麗斯的媽媽喜歡他這個樣子，她告訴比阿特麗斯說自己愛上芒提祖瑪了，此刻比阿特麗斯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

“可是芒提祖瑪也死了啊?！北劝⑻佧愃拐f，她媽媽笑了起來，仿佛這是個非常有趣的笑話。

“呼—哈!”克萊姆喊了聲，罕布麗托蓮就轉(zhuǎn)進了商業(yè)區(qū)中間的空地中，他們經(jīng)過了一個空蕩蕩的大停車場，場中星羅棋布地點綴著環(huán)形的燈光。此時天寒徹骨。“呼—哈!”克萊姆又喊了聲，于是罕布麗托蓮馬蹄得得地停在了沃爾馬超市的入口處。他們坐在馬背上等早門口，冷風中呼出的白氣清楚可見。罕布麗托蓮輕輕地跺著腳，似乎在問：“接著干什么呢?”它的動作被傳感器覺察出來，于是門自動打開了，好讓他們進去。商店還沒關(guān)門，罕布麗托蓮卻對門的突然打開感到驚訝，嚇得后退了好幾步才站穩(wěn)?！盀槭裁次覀儾痪万T著它進商店呢?”比阿特麗斯問。克萊姆和比阿特麗斯要騎馬通過入口處的話，就得要縮著腦袋，可是那樣很好玩?！拔腋掖蛸€，他們這里面肯定還從來沒有馬進來過?！彼f?？巳R姆還依然歪著脖子在考慮該怎么辦，這時防盜金屬檢測臺邊的保安人員站起來要行使自己的職責，他充滿猜疑地注視著克萊姆和比阿特麗斯的交通工具，走了出來。

他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沒有考慮過要帶這個畜生進里面吧。”

“可是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克萊姆立刻回答：“所以你要說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話就太荒謬了，因為你會錯的?！笨巳R姆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保安握緊了手里的木棒。他們互相瞪著，克萊姆和保安。

比阿特麗斯一看那保安就覺得他是那種很容易一激動就叫來警察發(fā)張傳票給她和克萊姆，然后以某種無聊的牲畜妨礙罪來把他們關(guān)押起來的人。這樣的罪名自從1823年起就一直存在于法律約定中，有著類似于“在公共假日不得騎馬”等條文?？巳R姆把目光轉(zhuǎn)開，從罕布麗托蓮背上跳下來，讓比阿特麗斯仍然坐在馬背上，他把它牽到放購物車的柵欄處。他把罕布麗托蓮的韁繩系在金屬柵上，比阿特麗斯從馬背側(cè)面翻身滑下來。

超市里，購物的人似乎很少?？巳R姆對一個穿沃爾瑪制服的小伙子說：“請問，這里是怎么的?”

小伙子抬起眉毛，不過沒有回答，等著他再給點提示，以便知道自己該如何幫助他。“這里有很多東西?！彼K于答了這樣一句。

“我的意思是，沃爾瑪是怎么營業(yè)的?”克萊姆問：“今天是感恩節(jié)，有些特殊。”

小伙子沒說什么，他看起來似乎想要在克萊姆身上盯出個孔來。他不直視著面前才定過價的狗食，卻望著貨架的后面，好像能看到其他人都看不見的貴重東西一樣。克萊姆彎下身子看這小伙子究竟在看什么，可是那里什么都沒有，只不過是個金屬貨架板罷了?！爸x謝！”克萊姆趕快說了一聲，就拉起比阿特麗斯的胳膊走開了。

超市的前面部分是為圣誕節(jié)準備的商品，過了圣誕節(jié)商品區(qū)后的一條走道里全是賣的汽車用品和工藝品，接下來的走道里是毛制品和鞋類，再下來的走道里賣的就是手表和鑲鉆戒指了。所有的這些走道的終點都是在那面體育用品和打獵用具陳列墻處。女裝與男裝被一長排生日賀卡、邏輯猜謎書、香水蠟燭、除臭劑以及牙膏等隔開來。比阿特麗斯和克萊姆經(jīng)過電子商品區(qū)，克萊姆打算要買的游戲《生死5000》已經(jīng)賣完了，只留下一張寫著“特價銷售”字樣的紙，克萊姆朝它揮臂打了一下。

“你需要買什么嗎?”他問。

“我們在這里?”閃亮的熒光燈讓開始令比阿特麗斯有種不安全感，因為她覺得自己能覺察到閃光的電流，“不。我們走吧?！?/p>

克萊姆拿起一盒口香糖，看了看，然后把它放進口袋?！敖o媽媽的!”他說，他們趕緊離開了，連口香糖的錢都沒有付。

外面，罕布麗托蓮沒有系在金屬柵上了，它不見了。比阿特麗斯打賭說一定是那保安把它弄走了?！俺羰?”克萊姆邊罵邊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在放購物車的柵欄邊，罕布麗托蓮留下了一堆馬屎。

“他媽的!”比阿特麗斯也邊罵邊笑。

克萊姆在停車場里尋找，每盞路燈下的光環(huán)依然還在，可是馬兒卻不在了?！澳阃沁吶フ遥笨巳R姆對比阿特麗斯說：“我往這邊找，我們轉(zhuǎn)一圈后會合，我們一定會把它趕出來的?！笨巳R姆趕緊從這龐大的商業(yè)建筑的一側(cè)跑開，比阿特麗斯則沿著另一方向走了。

這個商業(yè)中心可真長啊，她覺得自己似乎永遠都走不到另外一頭。比阿特麗斯把自己想像成一名宇航員，正穿著兩百磅重的太空服，所以根本邁不動腳步向前走。她停了下來，“我不想殺了他!”比阿特麗斯大聲喊道，等待著，一直等到腦海深處里傳來媽媽的詢問：“你會怎么辦?就讓他這樣痛苦著?讓他繼續(xù)呼吸著冒著泡的濕氣，聽起來就跟那見鬼的噴泉水一樣?”“是的，”比阿特麗斯回答：“是的，我愿意這樣?！?/p>

沃爾瑪似乎沒有盡頭，它不斷地變大、變大，沒有窗戶，很堅固。比阿特麗斯想起了古老的漫畫中，畫家會畫出兩個畫面的背景，要么是沙漠，要么是松樹林，然后，把其中的一個背景放在另一背景的前面，把這些反復(fù)地畫了又畫，畫了又畫，畫了又畫，這樣無邊無盡的景色就連奸詐的北美小狼都跑不出去啊。要是自己有四條腿的話，她都能快些地跑到商業(yè)區(qū)的后面，她想跑，可是大約只跑了10到11步，肺里就發(fā)出軋軋的聲音，在寒風中適得其反。她停下來，剩下的路程走著過去。

商業(yè)中心的后面停著一些推土機，至少有20臺，它們擠成一堆，背對著比阿特麗斯，就好像在開秘密會議一樣。天氣格外寒冷，都結(jié)冰了。除開推土機外，這里就只有一個巨大的坑了。這個坑非常大，比足球場都大得多，此刻里面蓄滿了水。夜色中，這坑向四周伸展開，比阿特麗斯視野范圍內(nèi)看不到它的邊緣?？巳R姆已經(jīng)站在坑邊了，望著下面。罕布麗托蓮在里面，它獨自爬下了深坑，正從結(jié)了冰的水面走過。這里就跟湖一樣，也許是哪臺推土機在挖掘的時候弄破了水管吧，這里面的水很多，蓄了一滿水池飲用水，或許還有，比阿特麗斯卻希望沒有，結(jié)了冰的污水。罕布麗托蓮正走過冰面，時不時彎下身子舔一舔冰面。

“哦!罕布麗托蓮!”克萊姆呼喊著：“好馬兒，乖馬兒!”他大叫著，于是罕布麗托蓮轉(zhuǎn)過身子來。它正站在冰面的中央，一看到克萊姆和比阿特麗斯，它就趕緊從大坑的正中央快跑過來，那樣子就跟一條小狗一樣，并不很像馬。它的毛皮光亮，跟冰一樣泛著銀光，非常美。

比阿特麗斯揚起雙手，扭起屁股，大聲喊：“哦!乖馬馬!”時間過得真慢，比阿特麗斯能注意到每一個細節(jié)。她注意到了罕布麗托蓮的肌肉、它張開的鼻孔里呼出的白氣，還有它小跑起來特有的節(jié)奏。她還注意到了在這原本亂七八糟的地方，卻有著美麗的冰面與泥土，還有著可愛的夜色，跟氈毯一般厚重。她聽清了它從冰面跌落時的每一聲馬蹄聲。美好的東西就站在身邊的某個地方，比阿特麗斯想，化作了隱形人，自己能呼吸到她的氣息，她令自己感到溫暖，可就在這溫暖人心的時分，這美麗的馬兒是怎么啦，比阿特麗斯確信，一定是有個嫉妒之洞在冰面上裂開了，那個洞飛快地吞沒了罕布麗托蓮的后腿和臀部，快得連想都沒來得及想到。

罕布麗托蓮設(shè)法跳出水面，它一只馬蹄退回到冰上了，可是它兩只前蹄搭住的地方冰塊卻同時變得粉碎。按說它的下面應(yīng)該沒有那么深的水啊，可是偏偏有!它夠不到底。罕布麗托蓮沉了下去?？巳R姆詛咒起來，可是慢慢地，所有的動作開始時都發(fā)生得非常緩慢，讓人感覺時間在這一刻似乎會凝固一般，在商業(yè)中心后面的這個世界里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仿佛根本沒有過馬兒被溺死的可能，仿佛比阿特麗斯和弟弟只是在夢境中來到這里，很快就會從夢里醒來一般。

比阿特麗斯甚至把自己的手揚得更高了，“克萊姆!”她喊著?？巳R姆使勁扭動著自己的雙手，他跳進坑里，慢慢地走到冰面邊上，小心翼翼。罕布麗托蓮在水里掙扎著。除了它的撲騰聲外，四周悄然寂靜。水一定冰涼徹骨，罕布麗托蓮在冰水里掙扎著?！翱巳R姆!”比阿特麗斯又喊了一聲，克萊姆又用力扭動自己的雙手，好橡好把那兩只手從胳膊上拽下來一般。他踏上了冰面，朝罕布麗托蓮爬過去。它已經(jīng)沉下去一半了，只有前蹄和馬頭還露在外面。克萊姆停下來，馬兒扭動著、掙扎著、噴著鼻息，痛苦地高聲嘶叫。克萊姆雙手伸到臉邊，又向前爬了一步?！翱巳R姆!”比阿特麗斯第三次呼喚他的名字，他終于轉(zhuǎn)過身子望了望她。冰面上裂開了一道口子，就在他的臉的正下面。她看見了那道裂口。那道裂口宣告再也沒有辦法能阻止事情的發(fā)生了，他媽的，再也沒有任何辦法讓個男子漢救起落在冰水中的馬了。克萊姆靜靜地站起來，把雙手捂在耳邊，緊緊地壓著，不想再聽到任何聲音。

安寧的時刻過去了，細小的嘈雜聲又回來了，就好像邊上在放廣播一樣。罕布麗托蓮開始放棄掙扎，它沉了下去，寂靜無聲。水逐漸淹沒了它，把它嚇呆了。比阿特麗斯能清晰地看到馬兒眼睛里眼白很多，好像在努力張大了探查什么一樣，它在空氣中眨了眨，最后一次眨了眨。罕布麗托蓮的頭完全沒入了水中。比阿特麗斯只看得到它的前蹄還趴在冰上，踢打著，費盡了全部力量，可怕地痙攣著、掙扎著?！八呀?jīng)走了?！北劝⑻佧愃棺詈笳f，她朝弟弟站的地方走過去停下來，拉起他走出冰面。巨大的碎裂聲從結(jié)了冰的水面?zhèn)鱽?，像是一根鞭子抽打在比阿特麗斯心上，她的馬兒從此遠離了。比阿特麗斯跪倒在冰上，罕布麗托蓮死了，他們的馬兒永遠地走了，它頭頂上的水面又恢復(fù)得跟明鏡一般。

克萊姆垂下雙手，“別這樣，”他說，可是比阿特麗斯不聽他的。她在冰上坐下來，盯著那個吞噬了罕布麗托蓮的洞。她跪著雙膝慢慢地朝那個洞滑過去，那個洞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很難描述接下來發(fā)生了些什么。寂靜籠罩著比阿特麗斯和克萊姆，他們跟絕緣體一樣彼此沉默相對。很長時間，兩個人都低頭盯著那個令馬兒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黑洞發(fā)呆，等待著，也許，一股激涌的噴泉、一只鳳凰，或是一匹神馬突然從洞里飛出?？墒牵裁炊紱]有。也許過了一刻鐘，也或許過了半個小時，他們才猛然意識到，一直盯著的僅僅只是：一個空空的黑洞。

“克萊姆，”比阿特麗斯依然背對著弟弟說，她的眼睛還盯著那個洞：“你知道媽媽跟我說了什么嗎?”

“什么?”

“她同意醫(yī)生殺死了爸爸?！?/p>

“是的，我知道。”克萊姆說。

“你知道?”

“是的，她在做決定之前問過我的想法。”他說。沒人問過比阿特麗斯，她在父親的病床旁守候過多天，給他擦拭身上和腳上發(fā)干的皮膚，可是從沒有人跟她說過什么。她告訴克萊姆：“沒有人問過我?！?/p>

“我們知道你會怎么說。”

自從父親去世后，比阿特麗斯曾經(jīng)把自己的父母寫在可以折疊的紙上，藏在背后的口袋里，洗衣服的時候卻忘了這回事，把它們從口袋里掏出來：媽媽的所有都是壞的，而爸爸的全部都是好的。克萊姆看到后每次都會毀掉它們?，F(xiàn)在，克萊姆，坐在冰上，搖了搖頭說：“這不是誰的過錯，比兒。不能怪誰?！?/p>

比阿特麗斯那時需要找個人來責怪。

盡管有著干擾，可是就像是有個畫面展現(xiàn)在面前一樣，她清楚地看到了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她看到他們在不同場景中又來到了這里，帶著很多馬。也許這樣的前景會好一些?？墒撬麄冋嬲竭@里來的時候，是農(nóng)場已經(jīng)廢棄了的時候，是比阿特麗斯已經(jīng)搬到城里去住了的時候，是克萊姆呆在家里的時候，還是在很多個夜晚里，媽媽都要沿著車道走到盡頭、出去看賓夕法尼亞的漲潮的時候。

比阿特麗斯探身過去，將整個身體趴在冰上，她匍匐著爬向馬兒消失的地方。她在那里躺著，臉頰靠上去好長時間，隔著冰，她拍了拍馬兒。

“別再這樣了!”當比阿特麗斯把手伸進洞里去的時候，克萊姆朝著這片已經(jīng)失落的土地高喊。

(原載《紐約客》2006年1月16日)

作者簡介：薩曼塔·亨特(SamanthaHunt)，美國作家、詩人、劇作家、藝術(shù)家，現(xiàn)居紐約，是紐約最優(yōu)秀的女作家之一。她的文豐在《愛荷華評論》、《西方人文科學評論》、《科羅拉多評論》和《文學評論》等多家刊物上發(fā)表。美國“國內(nèi)公用無線電臺”曾對她進行過題為《這樣的美國生活》專訪；著有長篇小說《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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