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

為了孩子上中學，我們在城里的學校附近租了一套舊房。住進去兩天就把住了４年多的別墅忘了。

這十分真切地表明了我們城里人的本質。適應這所小房子比適應別墅容易多了。購物原來如此容易，煤氣本就該這么沖，人群本就該在我們身邊（我們本就屬于人群）。吃飯當然就該用折疊飯桌，吃完了收起來靠在墻邊。水泥地上灑水多好！比加濕器勁兒大多了。上街也不開車，開什么車呀？保姆一天幾次到街上去，隨時在超市買酸奶或醬油醋。鄰居很快就認識了我們，在電梯里彼此問候。

到了休息日，誰都懶得回別墅。

別墅是當年打工時公司所贈。那時公司富得流油，一舉解決了“高管”人員的住房問題。

購房當然由老板說了算。老板遭過上世紀城市住房緊缺之難，又有知青返城、結婚生子，與數(shù)家人合擠一套房子的經(jīng)歷。發(fā)達后對居所的要求首先是一個字：大。剛好那時他去了幾次美國?；貋碚f，凡美國闊佬，家都住郊區(qū)。我們的改革既然以歐美為坐標，這一點就得學美國。便選了離城２０公里外的地方，買了４套別墅。他一家住兩幢，我與另一副總各分到一幢。

那地方距離城區(qū)２０公里，距離我們辦公的地方則有４０公里。孤零零坐落在一大片田野里。別墅當然很大，一座二層樓，大?。堕g房，還有餐廳廚衛(wèi)及車庫，每家還帶小院。單單為了填充碩大的空間，我們就傾盡了所有錢財，費盡了全部精力，還得罪了裝修的朋友。受苦受累足一年，好容易入住，第一天晚上睡覺，就有曝于路野之感。周邊闃寂無聲，惟聞玉米田里的颯颯聲，總感到那里的黑暗中，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我們。颯颯風聲在我聽來有下面這么幾句話：

裝什么洋蒜呀！配嗎？何必呀？哈哈哈哈……

我們實在是太惹眼了。

大吊燈全是十幾個燈頭，在莊稼地里大放光明，如果我是附近農(nóng)人，必會由好奇而生惦記，進而生發(fā)探索發(fā)現(xiàn)算計之念。

頭年夏日，這樣的角色真的來了。是個１米８的大漢，他悄無聲息跳上陽臺，進入房室，被驚醒的妻子很冷靜，只是護住孩子，輕哦了一聲。大漢于是遁去，錢包自然沒了，連同證件、駕照之類。恰好那天錢包充盈，除剛發(fā)的工資，還有同事還我們的錢。損失慘重。趕快到莊稼地附近的警所報警，村里的警察好奇已久，正好進來一瞥端底。帶泥的皮鞋使勁踩在純毛地毯上，興沖沖巡查了一番，稱贊妻子：幸虧沒喊，要喊，命只怕也丟了。我們問警察怎么辦？警察又好奇了，說：“什么怎么辦？這有什么辦法？趕緊在所有的門窗外安裝鐵柵欄。”

這下體現(xiàn)出別墅之大來，全家上下足有十幾個大窗戶。安裝工見了大喜，認真量了延米，每窗近萬。加上幾個軒敞豪壯的大門，單是為把自己關進鐵籠所付的錢，就比再遭回賊偷多出數(shù)倍。

偏偏我們還在靠莊稼地的一側修了一個大陽臺，為的是“極目遠眺”。這下花錢實施了對自己的專政，只能籠中望天了。

而且根本沒有望的興致。傾全力填充的這個別墅，確實不過是張床而已。每天一早，就得趕路上班，先駛出鄉(xiāng)間小路，之后上公路，再上高速，一通狂跑，然后插入壅堵的城區(qū)堵著。三個老總天天遲到。但天天來回８０公里，把所有等級的路跑遍，和別人同時買的車，很快就有“老爺車”模樣了。

星期天也不得閑，得到城里的大超市購物，買一整車吃食，拉回來塞滿大冰箱為一周之用，除此別無他法。別墅附近的商業(yè)，只有兩撥烤羊肉串的，濃煙中總圍著一圈人嚼，看上去個個手腳利索，身高１米８，令人害怕。

孩子當時正上小學，別墅對過有座綠樹掩映的小學，便辦理了轉學手續(xù)，孩子便由典型的城市胡同小學，進了有樓有操場的鄉(xiāng)下學校，而且下了學便昂然走入別墅。被小臉紅撲撲的同學視為異類。然而孩子的好奇心不會升發(fā)為賊盜。他們只是試圖跟進來瞧瞧，但被別墅門口的老頭拒之門外。他不管翻墻的，只管進門的。

我們與外界絕了緣，所有的朋友、同學，都無法來往。幾年來，在我們的別墅只接待過兩個老朋友，一個從美國來，一個從加拿大來。只有他們不嫌遠。

忽一日，孩子沒去上學，問其何故，說學校放了“春假”，因為不少同學家里收麥子。這讓我們如遭雷擊！

早識中國哲人云：英、美、德、法，城市人也；中國人，鄉(xiāng)下人也。

我們玩命奮斗難道就為讓孩子做鄉(xiāng)下人嗎？

大驚醒之下憤怒得很，也悲傷得很。轉學！恰好郊外有座號稱歐美式教育的貴族學校，與妻子去看了看，的確排場，接待我們的老師彬彬有禮，當然很貴，人家就是貴族學校嘛！

上！我們進入“自激”的漩渦，不能自控。不是金錢萬能嗎？就讓它來雪洗我們的內疚，就讓它來報住別墅的冤！只為我們心愛的孩子別變成土豆皮臉蛋！

過幾天帶孩子來看了看，大排場騙孩子非常容易。孩子同意轉學。但是還得住校呀！乖乖，你可是一天都沒離開過爹媽呀！排場大樓的背面——那不堪看的居所爹媽可是去過的呀，你能適應嗎？

次日，我們取了比兩塊厚城磚體積還大的鈔票，送到貴族學校。看那年老的老師點錢，足足看了一個半小時。

自此，別墅更清冷了?；蚴俏覀兿嗷ふ?，或是我們擠在一處，任樓上樓下空著、黑著，用晦暗來嚇唬我們。

這片別墅的權屬和管理稀里糊涂。幾年了也不知道誰是管事的。只有一個農(nóng)婦，自稱是街坊，可水電費都得交她。凡送貨的商家、我們請來維修房子的工人，進這別墅的小門就得給這農(nóng)婦交管理費。翻墻的除外。

冬天暖氣只有微溫，問來問去也是農(nóng)婦管。農(nóng)婦的權利與她的嗓門一樣大，她說就這溫度，沒辦法。便只好買許多電暖氣，每屋一尊，大客廳還得開制熱空調。于是每年冬天都得交兩份取暖錢，暖氣錢和電錢。

交吧！誰讓你住別墅，不是有錢嗎？大不了這月扔掉，下月又有了。有錢的時候根本不記賬。暖氣不熱，但按面積收費的原則不變。交錢的時候，深怨別墅過大。往往這時會聽見心里有嘻嘻的壞笑聲。

曝于荒野的別墅，有如赤裸的嬰兒待在叢林中，不哺喂蚊蟲獸蟒才怪。不數(shù)日，我們孤零零的豪華又招來了賊盜，攀爬本領甚高，他越過成排的鋼鐵抓鉤，從容卸下窗上的籠子。幸而內室鎖得嚴，只好飛躍到距離我們家６米開外的老板家去了。又叫來警察，農(nóng)婦也來了，呱呱喊叫著，終于讓警察也同意了她的建議。警察原來的意見是，以別墅的規(guī)格，應當裝套電眼設備，他們認識設備銷售代理，能打８折。住戶不是有錢嗎？攤唄！農(nóng)婦則有千條理由認為養(yǎng)大狗更有效也更上算。因為她和我們都知道，別墅多數(shù)房子還空著，攤不來那么多錢。警察吩咐必須交養(yǎng)狗管理費，便走了。

我們的好朋友，早就想為我們喬遷送點什么，聽說了我們的遭遇，便花幾千元買了條棕色的狗送來。朋友說，狗的品種是“拳師”，長大了會很厲害。而且血統(tǒng)高貴。我們深為感動，視之為厚禮。但我們沒養(yǎng)過狗，我在農(nóng)村插隊時甚至很怕狗。養(yǎng)了幾日，喜歡上了，孩子給它起名叫“托普”。自從有了托普，每天下班不再看著黑乎乎的別墅起膩了。妻子買了狗書狗畫報，把托普照顧得十分周到。

半個月后，托普病了，帶到５公里之外才有的寵物醫(yī)院一查，說是犬瘟熱，十分兇險，十之八九難以治愈。看著妻子難過的樣子，醫(yī)生說，這病但凡治好，終生不復再得。會成為最健康的狗。于是我們有了信心。從那天起，小保姆的任務就是每天打“摩的”，到５公里外的寵物醫(yī)院給托普輸液。

別墅太遠了，唯一的公共交通就是“摩的”。北京人是制造名詞的能手，新名詞一經(jīng)造出，又將完整名詞簡化。七簡八簡，名詞就更加凝練。凝練到剛能會意為止。上世紀９０年代廣泛使用的“面的”一詞，轉注到城鄉(xiāng)交接部，就有了“摩的”一詞。很好理解，就是摩托車改造的出租車。

托普很喜歡“摩的”，但更喜歡轎車。星期日，我們不上班，它便一早等在車門口，之后一躍而上。就這樣治了兩個月，托普好了。

又到秋末，農(nóng)婦下決心尋找暖氣不熱的原因，通知各家，今天試水，請做準備。對我們來說，唯一的準備就是打開該死的暖氣罩。

暖氣罩是別墅對我們的又一重籠子，又一重專制，單單為了好看，為了像別墅，就得掩上花格子的木罩。其結果是既不利散熱，還藏污納垢。

為了等待隨時喊叫上門的農(nóng)婦，我們接到通知就打開了每個房間的暖氣罩。孰料慘劇就此發(fā)生。

好奇的托普發(fā)現(xiàn)了這一空間，便致力于對新空間的探索，不幸誤食了藏在里邊的耗子藥。妻子剛好帶兒子進城吃麥當勞，性情內向的保姆立刻去求鄰居，開著奧迪前往醫(yī)院急救，但為時已晚?；貋頃r已哭成淚人兒。為怕妻兒看到慘狀，趕緊到別墅對過小學一棵樹下葬了托普。剛剛結束，妻兒回來了，頓時全家哭作一片。

次日，仍如是。我想，到了這地步，家中便一刻不能無狗，只有再買一條，方能轉移情緒。妻子說她不會買狗。我說不拘什么，趕緊為上。于是她驅車數(shù)公里，從狗市買了一條達爾馬提亞犬，果然大家有了新注意點，為新狗起名托托，意為托普二世。但大家終是忘不了托普，總覺得托托過于敏感，動作過大，不如托普，但往養(yǎng)狗的初衷上想，不就是為看家嗎？既養(yǎng)了，好好待它就是。為此，請工人專門給它造了間狗屋，讓它住在里邊。

不久，托托會汪汪叫了，沒想到它根本沒有警戒之心，終日待在這么個沒人的地方，但凡有人來，它便高興異常，顛兒顛兒奔跑到門口，站在鐵柵門邊，伸出爪子與人握手。一日，忽聽它叫了數(shù)聲，大家一齊搶出門外，原來是逮住一只螳螂在玩兒。以后的叫多半如此。

轉眼春節(jié)，我們須回家探親，托托怎么辦？思前想后，還是帶它一道驅車５００多公里，到另一城市。在城市里，托托是個龐然大物，只能被關在一間空房里。

我們在別墅住了４年多，沒有增加一戶鄰居，樓后大量的空房蕭索一片，淹沒在足有一人多高的雜草中，從高處看，常見野貓野狗出沒其間，或許還有野狐。

孩子從貴族學校畢了業(yè)，我們的財力也差不多被別墅吃光了（包括孩子上貴族學校，也是別墅引發(fā)的直接后果），世事多變，僅僅４年，公司就走上了末路，減薪之聲不絕于耳，之后便是領導帶頭。實在不能再“貴族”下去，便聯(lián)系了城里中學，先交了４萬擇校費，又交了２萬多租房費，搬出別墅。

新租的房子在一片水泥森林中，住戶多為城市平民，下崗工人。房間狹小，沒有裝修，比較破爛。但一住便有回歸之感。在破爛和人聲鼎沸之中，安生，方便，沒有一點兒虛榮的包袱。

只有托托，還只能待在別墅的狗房里，妻子每周給它送一車狗糧，拜托看門的老漢喂給它吃。為此同時送老漢幾瓶二鍋頭。

冬天，租來的平民居所暖氣熱得出奇。每當狂風大作或雨雪時分，便格外惦記托托。次日便趕回去看看，托托在嚴寒中搖著尾巴，遠遠聽到我們的聲響便高興地狂叫，這時便一發(fā)的恨托托身后嚴寒的別墅。

堅持了兩年多，覺得終不是事，妻子恰好遇到農(nóng)婦，便試著拜托她為托托找個人家，條件有二，一是這人家必須愛狗，二是我們隨時可以去看。農(nóng)婦滿口答應，不料兩小時后，我們再到別墅時，托托連同它的屋子，已經(jīng)都不在院子里了。農(nóng)婦這事辦得利索

遠遠就聽農(nóng)婦說，放心吧！沒送多遠，就在河對岸，隨時可以去看。

但河在什么地方？我們誰都沒敢說去看看托托。煩惱已經(jīng)夠多了，別再過河去找了。讓托托去適應新環(huán)境吧！別再去打攪它。

孩子上到初二，我和妻子便下崗了。沒有收入，淪為窮人，與我們所租的房屋恰好匹配。這個新環(huán)境的人很橫，橫就橫在是下崗工人。

沒人敢賣給我們貴菜，沒人敢不把暖氣燒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把我們還怎么樣？但在遙遠的２０公里以外，我們那座別墅還空在玉米地里。偶然回去拿本書，總感覺那無人光顧的別墅在嘿然竊笑。

院里的三竿竹

前年初春，是擁有自家院子的第三年。頭二年只顧了生病，到這一年才顧上整治和裝點一下這塊“領地”。

剛入住時隨波逐流，跟著闊鄰居起哄，種了滿院綠草。草種很貴，草也很嬌，曰之為歐草。又得澆又得剪，憎寒懼熱，怕燥恐澇，饒是緊著伺候，還是不服水土，出苗不齊。勞神費力，寵著的總是不長，防著的卻長個不了，本地雜草，間于嬌草之中，搶奪了所有關愛，茁壯成長，拔不勝拔，竟如星火燎原，露出勢將占領全院的光景。

另一頭說，這片草堵住了晾曬衣物的道路，占據(jù)了私家活動的空間，仔細想想，實在只是一片虛榮，不如鏟去。于是請了工人，盡數(shù)刨掉，滿院一水漫了青磚。保留了西墻的丁香，又栽了櫻花一株，梧桐一棵，南墻加種冬青一排。這下院子空出來了，清爽得很，滿院的霸綠，成為綠意點染其中，有了經(jīng)營和裝點的意味。把茶桌擺在院子里喝茶，傳達室老漢經(jīng)過門口贊曰：好！這才像個農(nóng)家小院！

入了老漢的眼，但在我們看來，畢竟欠著些雅致。東墻跟兒正空著一行土，已經(jīng)砌好了磚牙子，虛席待著，倘是裝了竹籬倒不妨種菊。就這么一小片土地，再不能隨意栽種。忽然想，何不種竹哉！東墻乃是白磚砌就，燈影月下，單是映在墻上的竹影，就足夠勾人心魄。當下跑到園林公司，買了三竿竹，賣竹的盛贊我們的好創(chuàng)意，又保證此竹必活。打消了我們原先的顧慮。我們原以為北京緯度過高，竹子難以越冬，總以為翠竹的雅趣乃是南方人的專屬。

三竿竹足有丈許，渾身蔥綠，燕尾般的竹葉疏密錯落附著在精瘦的竿子上，三竿竹總在一個根結，被大大的一跎濕土用白塑料包裹著，里面晶瑩著生命的水珠。我們小心翼翼將其裝在車后備廂里，拉回家來。

由于缺乏種植知識，又生性謙虛，竹子橫陳于院里，趕緊去請傳達室老漢。老漢滿答滿應，不一刻便與一農(nóng)婦，荷著兩柄锨來了。先在東墻下挖深坑三個，之后解開包裹竹根的塑料包，用锨生生切開三竿竹的總根，我們看著心下不忍又不敢說什么，沒過多久，老漢與農(nóng)婦將三竿竹栽下，拍拍衣衫上的土，叮囑我們要多給水，揚長去了。送走了他們回身看，東墻下的三竿竹像列隊的三個呆呆的兵，筆直地矗在那里，整齊的一點疏影橫斜的意思都沒有?？慈シ浅Ｖ尚ΑＯ氲疆嬂锏闹褡樱敲瓷鷦樱敲粗档眯蕾p，最簡單的原因是充滿變化，畫中的竹總是一叢的，一般的小品也是精細三竿，但絕不能如此個別，等距離地各自戳在那里，別說竹竿了，就是彼此交結的竹葉，也忌諱平行。我們的竹子可是真竹，按理說稱做“造化”，卻被精心地栽成這般模樣，實在是弄巧成拙之至。

不過也罷，它總還是要長的吧，造化之力總能糾正傳達室老漢的心計之“工”。我盼它生長，料想在每竿竹的根部總能頂出一個小小的筍尖，慢慢頂上來，枝枝杈杈，漸漸成形，打破目前的平均狀態(tài)。

于是精心澆灌，從汽車房拉出長長的水管，專門伺候。之后還買了一支綠光源的射燈，裝在東墻之側。希望枝繁葉茂之時能有一絲幽篁的趣致。

然而原本還綠的竹葉，很快就枯黃了，只剩了三根棍子一般的竹竿等距離地插在那里，我們反復觀察，認定它們還活著，不過是由于移栽，而處在一時的氣息奄奄之中。不久，其中的一根，顏色黃上來了，它腳下的土出現(xiàn)了塌陷，原來是種的時候沒有踩實，水土不能保持，當然活不成了。我們沒有拔去，以免東墻之側呈現(xiàn)出羅馬字母的“Ⅱ”來。平時坐在客廳里，隔窗剛好望見這萎靡的瘦竹，既讓人掃興，又讓人牽掛。

由于其中的一根一直綠著，雖然綠意很是不足，我們就讓它們在那里待著，冀來年能有另一番樣子。整整一冬，每每大風降溫或降雪，我們都到竹竿旁邊觀望一番。在萬木蕭疏中總感覺它還有一絲活氣。

來年開春，終于一天，小保姆肯定地說，那根唯一發(fā)綠的還活著，證據(jù)是竹竿上生發(fā)了一片葉。大家跑出去看，果見竹梢處有指甲蓋般大小的綠色。小保姆特意踩在椅子上確認，這片葉確系生發(fā)于竿上而非粘貼。我于是又想，只活一根才好，且不說一根的造型基礎強于并列的三根，況且只要生長，就能成形。

但是，這竿竹再沒發(fā)出第二片葉子。不知哪日，家里又喚了傳達室老漢來，盡數(shù)刨去，老漢嘴碎，嘮嘮叨叨：好好的農(nóng)家小院，種這干嘛？瞧著別扭，還是刨了好！

至今東墻那一橫條土地仍然空著，院子漫了磚，就只剩這一方土地了，寧可虛席以待，也不敢冒險再種了。

郭大夫的故事

郭大夫是我小時候常到家里出診的大夫。

衛(wèi)生院有兩個郭大夫，一個高些，一個矮些，大家分別管他們叫“大郭大夫”和“小郭大夫”。

大郭大夫根本就沒個大夫樣，說話聲音很高，動作夸張，滿臉胡子茬，常穿著高腰靴子進門。一看之下像個土匪；而小郭大夫則相反，很儒雅。

但是，經(jīng)常上門出診的卻是大郭大夫。大概是他比較好請。三四十年過去了，許多經(jīng)郭大夫看過病的小孩已經(jīng)成了大醫(yī)院的大夫?；貞浧鸸蠓?，很不以為然，是標準的“蒙古大夫”，只配給牲口看病。論醫(yī)道，或許是的。但在如今看病極不方便的時代，大郭大夫意味著方便。

小時候，一覺醒來，有時渾身難受，頭疼嗓子疼。母親給試表，３９度！就急忙說，叫郭大夫。便到傳達室去打電話。比起現(xiàn)在抱著高燒的孩子跑醫(yī)院，“叫郭大夫”，方便的就和皇上說“傳太醫(yī)”似的。

不一刻，聽到自行車響，母親如釋重負。大郭大夫熟門熟道推門進來，自己到廚房擰開水籠頭好生洗一通手，之后來在床邊，一邊打開他的皮包，一邊說：扁桃腺又發(fā)炎啦？這么冷的天，到哪兒瘋去了？之后問母親，試過表了？母親說剛才試過，３９度。郭大夫摸摸額頭，很信任地點點頭，從皮包里掏出聽診器，在用自己的手把聽診器捂熱的同時，與大人聊起天來。這時，他往往不客氣地接過一根煙，點著了長長吸一口，之后噴出來，邊噴邊說“不要緊”，口氣很慢，好像怕說話耽誤了品煙。大人們提著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來。

大郭大夫抽完煙，說：“如果是隔壁小胖，我就給他吃藥，因為他不勇敢，你皮實。還是打針吧，打針來得快！你說呢？”縱然很怕打針，架不住高帽子一戴，少不得依了。大郭大夫又從皮包里取出一只小鋁盒，用攝子揭開紗布，里面躺著一支玻璃注射器。他用鑷子從紗布上夾出一根針頭，小心地裝在針筒上，一邊裝一邊說，“咱們用最小號的針，怎么樣？”針藥也在他包里，他用鑷子敲開安瓿，打得確實不太疼。接下來，大郭大夫從包里掏幾粒藥，說了服用方法，便站起身來出門，母親邊送邊說，最后再算賬。大郭大夫說那當然，便走了。

我那時就知道，大郭大夫的出診費是一次５毛。

郭大夫親切有余而嚴謹不足，他用你家的杯子喝水，當著病人面抽煙，還常吹我的口琴，用了臉上的胡子扎我。但他絕不會給錯了藥，不會打針前不消毒，如果連續(xù)打好幾天針，他就把針盒留在你家，告訴大人每天要蒸多長時間。他不會懷疑大人蒸不夠工夫。但是親切太重要了，病家看見他就放了心，他總是給人寬心，即使你高燒４０度，他也先說不要緊。而且事實證明確實不要緊，我們全院的小孩從小到大，不知多少災病都是他看好的。

其實，得大病對所有人都是較少的。有回我哥得了急性闌尾炎，上午請大郭大夫來，他照樣不當回事，抽煙，喝水，還很吹了一回口琴。到了下午，我哥肚子更疼，再請郭大夫。這回他便情知不妙，建議趕緊送大醫(yī)院，也沒耽擱。

有時候請來的是小郭大夫，提著仿佛比大郭大夫大一些的皮包。進得門來，完全不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戴上口罩，說話聲音就更低沉了。他不吸煙，滿身都是醫(yī)院味，反正我一聞就害怕。小郭大夫要重新試表，往往說，沒有３９度嘛！母親便說，剛才的確３９度，我們給他吃了一片退燒藥。小郭大夫眼睛不看母親，說，以后我來之前不要給他隨便吃藥。之后，就檢查咽部，拼命壓舌頭，壓得人惡心到忍不住，有時候就嘔吐了。小郭大夫說得透視。這下完了，就得棉襖外邊套棉猴，暈暈乎乎坐上母親的自行車到醫(yī)院。透視之后將片子給小郭大夫看，總是說，有陰影嘛！最后還是打青霉素。小郭大夫比大郭大夫多一手，會中醫(yī)，常常說，這回是火了，開個中藥方子吧，便念念有辭地寫方子，這下至少一個禮拜得喝苦藥。

小郭大夫也沒耽誤了病，但是比大郭大夫復雜，父親當時正學毛選，說，他倆一個有點兒經(jīng)驗主義，一個有點兒教條主義。但無論如何都給了我們方便。小孩不得病長不大，得病是免不了的，一般也沒什么大不了，街道上有這么兩個郭大夫實在是太必要了。

文化革命開始不久，就看見大郭大夫被五花大綁戴了高帽子游街，罪名是漢奸。怎么個漢奸法呢？紅衛(wèi)兵說他過去是個日本翻譯。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他總穿大皮靴，還有刮不凈的大胡子。

轉過一條街，但見小郭大夫也戴了高帽子，一臉嚴肅地站在一張椅子上接受批斗，一問，說小郭大夫過去是地主。怪不得，我說他怎么會中醫(yī)呢？寫方子的時候念叨著：“一錢、錢半……”，算計的跟收租子似的。

之后就沒有這樣的大夫了。我們結婚生子，孩子病了就只有格外著急而沒有招數(shù)。太太是大學畢業(yè)，懷孕時就買了好些書，每次孩子哇哇大哭，拍也不行，哄也不行，她就會突然慌張起來，說，一定是腸套疊！

明明知道未必，可也沒有說服她的辦法，只好寧碰了也別誤了，包好了孩子，興師動眾，跑到醫(yī)院，掛了急診，往往左查右查的工夫，孩子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

后來終于買了本日本人松田稻雄先生寫的《育兒百科》，才好像有了點大郭大夫的感覺。我暗地里感覺，這位作者說不定就是大郭大夫。他總是寬你的心，許多條目都告訴這樣跟你講，孩子這么哭的時候，媽媽肯定很著急，但是，你千萬別去醫(yī)院，如果你去了，醫(yī)生一定會說，很嚴重呀！可能是腸套疊呢。其實，哪個醫(yī)生能比媽媽更加了解你的孩子呢？反正是看了這本頗有大郭大夫之風的書，太太安定多了?？墒侵两裆鐓^(qū)里也少有過去那樣的郭大夫，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太太便買了許多本松田稻雄的《育兒百科》，送給初當父母的朋友。

你敢保險嗎？

其實我從來沒見過一位保險公司的真神，卻見過太多的保險推銷員。由于行當相同，這些推銷人員的行為也相差無幾。我有個朋友，近年也干上了這行，說話辦事，行為方法立刻為之一變，用最快速度證實了“存在決定意識”和“屁股決定腦袋”的道理。

這些人都像皈依了某門宗教的信徒，由于是新信徒，舉手投足還夾著生，逢人便念“保險經(jīng)”，確切地說，是“不保險經(jīng)”。

“你敢保險今年不生病嗎？”；“你敢保險能活到６０歲嗎？”“你敢保險你家的小寶貝不會暴病死去嗎？”

除非抬扛，誰也不敢。

這個朋友常掛在嘴頭的話就是：“這年頭，環(huán)境污染，得癌容易得和得感冒一樣！”；“可怕呀，三災八難，那個小孩，多可愛，說聲病就病死了！”這個到處煞風景的保險推銷員，和魯迅雜文中那位說人家小孩必死的賀客一樣，句句話不容駁詰，但逆耳得很。

這個朋友過去愛談詩，愛唱歌，純潔得像長不大的孩子，現(xiàn)在則四處散布危言，讓人不寒而栗，膽戰(zhàn)心驚。干了保險不久，又干上了傳銷，專賣保健藥。兜售的口吻和賣保險時一樣，“既然你不能保險不病，既然你承認生病是最可怕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那么，最重要的投資肯定就是買保健藥和買保險了?！钡浆F(xiàn)在為止，我還沒看見哪個被她纏上的人，能夠不鉆進她這個簡單卻難以反駁、或不敢反駁的套子，除非是她的同道。因此，她的生意很好。

這幾年，果見不少人為錢所累，年輕輕就得了大病，她說話就更加硬氣，佐證也更多了。任何人生了大病或是直接死了，都像是為她舉證，她振振有辭地說，如果早吃了保健藥呢？如果早買了保險呢？

干其他行當絕不會在買主面前獲得這樣的霸權地位，滿大街開飯館的，開發(fā)廊的，甚至房產(chǎn)大鱷都不敢這么說。誰都敢保險不吃肉也照樣活著，不?油哪怕終生不理發(fā)，也不會危及生命，也敢保險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電視機、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絕不至于要命。

在相當一段時間，我對這人一點兒辦法沒有。

由于是熟人，得到了格外關照。每每到了晚上，累了一天，正想休息，她的電話就來了，話題直接切入種種危險，直說到你心情為之大壞，必被人生無常的問題折磨一夜，她才肯放下電話。有好幾次我想在電話中插一句：簡單說吧！我照顧你生意，買瓶藥。但又怕傷人。看在她昔日曾那么愛詩、愛唱歌的份上，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先變俗了。

這女人越來越有點兒像塊風月寶鑒，一邊殘存著些虛無的詩歌，另一面就全是可怕的骷髏白骨之屬了，正照也無趣，更不愿反照，想扔了，又怕不保險。

我經(jīng)她手買了許多保健藥，知道沒用也還是買了，為的是每買一批，就得以在相當時間內不受打攪，省得像賈瑞似的被生生嚇死。為保險起見，也買了保險。

以后發(fā)生的事說明，買什么也保不了險。倒是賣保險的這女人保險賺了大錢。

２０００年初，天天吃保健藥的我，得了腦梗塞，不久，接到一份賬單，賬單表明，幾年間，我共花了８０００元購買保健藥。鑒于近期沒有接著買，業(yè)績下降，往后將不能享受優(yōu)惠云云。半年后，正在舉國聞名的一家大醫(yī)院治療的我，接到保險推銷員電話，指定根本不能行動的我，即日到郊外一家區(qū)級醫(yī)院去接受是否的確有病的檢查。否則保險不予理賠。氣得我七竅生煙，差點又犯了病。

我當然放棄了以優(yōu)惠價買保健藥的權利，更無法和保險公司去訴訟，躺在病床上養(yǎng)病，平添了不少火氣，倘或不買保健藥和保險，至少還多了萬數(shù)來元的保險系數(shù)，也不至于生氣。

正火著，這女人到醫(yī)院來了，還送我一堆水果罐頭。

我躺著，她坐著，活像是我敗了，她贏了。我想我已經(jīng)沒什么價值可敲，何況，從核磁共振的片子上，我已清楚地見過自己的白骨，何懼再反看風月寶鑒？到了這個地步，人是十分寬容的。何妨再聽她一番議論。

萬不料承她高看，對不會動的我，竟像對著一個富礦，興沖沖地直奔主題，開口便說：幸虧長期吃著保健藥，不然這回真不堪設想啦！這下明白了？以后藥量得加１０倍……

她走后，我盯著窗子上一支朋友送的康乃馨，看了好久。是這支花，最終熄了我心中的憤懣之火。從陽光下漸漸綻開的花瓣上，我慢慢忘了病的痛與不痛，忘了保險和不保險，我感到了美的力量，體驗到一種人文關懷，聽到了唱詩班唱出的天籟之音。

軀殼橫豎無法保險，把靈魂安放好，比什么都保險。

毛筆字

昨天的大風令人惶恐，特別是晚上，仿佛是一種語言，嚴厲而且逼人太甚。睡眠從前天就不好，一粒半“安定”都不管事，躺在被子里像是聽大風的痛斥。早上最困，但小馬又得外出辦事，早早起來，我也得起了，因為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其實我還沒洗完臉她就走了。便昏沉地寫毛筆字。

可是，這兩天越寫越不成話，主要是最基本的問題沒解決，即紙筆墨的關系，不是過焦就是過水，無法做到恰好。過去幾張好些的是怎么搞的？完全記不清了，用最大的耐心反復試，拿筆在清水里輕蘸，再用筆尖挑一些濃墨，如此小心翼翼，寫不到一個轉折，筆尖上就沒墨了，無法繼續(xù)下邊那筆飽滿的一橫；那么就大膽些，當年我的油畫老師不是老跟我說“沒有大膽就沒有藝術”嗎？我便濡濕了筆，大刀闊斧，再蘸了墨，更加不堪，宣紙像干旱的土地，迅速吮吸起筆尖，還沒下筆先就胖胖地暈出一個大墨團子。有時候，似乎恰到好處了，但寫了幾個字，筆根蓄著的水下來了，字開始不由自主地變肥，變蠢，令人氣惱。總不成寫個毛筆字還需要中藥店那般的小秤，水幾分墨幾錢地稱吧？藝術不便量化。

練毛筆字與練小提琴很像，有節(jié)奏訓練，既得練舒緩的，也得練快的，上下弓的慢速，弓根的掌握，頓弓、快弓、連弓，仿佛都有。比如蘭亭，主要是順暢的連弓組成的小快板，我卻由于掌握不了筆墨而演奏成不連續(xù)頓弓，人被筆墨牽走，也算是意到筆不到吧。

我寫毛筆字有過兩次開端，都是為養(yǎng)病。前一次是１９８１年，我還不到３０歲，在上海染上了甲肝。在傳染病院醫(yī)治又交叉感染為乙肝，母親便毅然把我接回家醫(yī)療。當時剛從南宮的平房搬入圖書館新建的第一座單元樓，我們家對門住的是王亦宇先生。亦宇先生送我一本趙帖，并為我示范，我便臨了起來。不久病好了，上了班，便不寫了。但后來有位自稱書法家的人，和我一起編本刊物，忽然說我的字有些“老趙體”的意思。讓我覺得那次練字沒白練，后來知道那個書法家一派江湖氣，方知“老趙體”云云不過是奉承。

這次寫則始于２０００年中風偏癱后，一寫才知道，寫毛筆字頗能強調偏癱的感覺。寫時越發(fā)覺得坐不穩(wěn)，左手不能固定紙，自己都不能四平八穩(wěn)，怎么寫出好看的字呢？我堅持寫了兩過《圣教序》，又上了班，遂不練了。

某年春節(jié)回太原，聽說瑞亭先生練字練出了名堂，已經(jīng)達到參展的水平，使我又有了信心。瑞亭先生先我１０多年進入偏癱的世界，而且失語，癱的方向與我相反，因而練字是左手。真是不易。

退休后，恰好孩子升了初中，為追隨孩子，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了套房子，簡陋而且壁暗，收拾粉刷又值不當，我便又有了寫毛筆字的理由：滿墻貼毛筆字不就完了嗎？在發(fā)揮好的時候，我的字也還可堪補壁。于是又寫。有了自以為周正些的，便叫保姆貼在黑乎乎的墻上，漸漸我的臥室便貼滿了一墻。客人來了看到，都夸我兒子字寫得不錯，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們是我寫的，全無丟臉的感覺。不過朋友走后多半會發(fā)現(xiàn)我是個敝帚自珍的人。

去年，禮仁老師多次來訪，有回在我臥室睡了個午覺，出來說，這次我看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你的字骨架挺好，就是掌握毛筆工具的本事差些。

他是美術家，又是我的嚴師，我認為評得確當。

不過我確實敝帚自珍。別人的帚跟我有什么關系？不知覺間，灰暗的暗壁已被遮了三年，孩子快畢業(yè)了，房子也該退了，我敢說，這個陋室比我自己的家還有親切的文化品味，因為我自己的房子裝修得非常好，好到我們連釘子都不敢敲，漿糊更不敢用，畫當然也不能掛，怕破壞了裝修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