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吃過早飯,梁石蛋就扛著犁,牽著牛,站在村街里一面土坡上,等候愛蘭則出工。愛蘭則本已出來了,但村外山梁上,塵頭高揚(yáng),開來一輛黑色小轎車,駕車人白凈白凈,剛從山彎那邊拐過來,就和愛蘭則笑,愛蘭則就也笑。就領(lǐng)著駕車人回家去了。車從梁石蛋面前開過,塵埃如雨,打得梁石蛋睜不開眼睛。不得不伏身用手擋。伏身用手擋眼的時(shí)刻,就真真切切罵:日他媽。罵過,還覺不解氣,就沖車去的方向歪脖子,一歪,一歪。
近日,梁石蛋心里,貯存滿日他媽心緒。為讓孩子到好學(xué)校上學(xué),送老婆和一雙兒女到縣城租房住,村里就有了關(guān)于自己老婆的謠言。
石蛋,你婆姨在縣城,真的是上那種……專陪男人睡覺的大夜班?
誰說的?梁石蛋警覺,驚問。
問話人就沖愛蘭則家的小院落努嘴。梁石蛋就破口罵,日他媽。我婆姨是給房東家做保姆,那房東在縣城開一家大酒樓,婆姨因車禍癱瘓了。
梁石蛋就去找愛蘭則,愛蘭則男人在縣城打工,十幾天前回來過一次。
愛蘭則,你男人胡說我,胡說我婆姨。
彘畜,你聽誰瞎說?我男人從不喜胡說人。
你也不問問他胡說了甚,怎就斷定不是他胡說?你明曉得是他胡說的。
你看你彘畜,怎連我也不信了?
愛蘭則急送一杯甘草水過來,往梁石蛋手里放,放得太慌張,甘草水有一半潑出來,燙了她的手,也燙了梁石蛋的手。梁石蛋說,你看你,既然曉得你男人沒胡說,你慌甚。明擺著,你心里有鬼呢。
愛蘭則連說,我有鬼,我有鬼,行了吧?捉住梁石蛋被燙紅的手指,放到嘴上吹。說,你肯幫我家種地,其實(shí)該好好謝你呢。梁石蛋就羞澀,目光躲避愛蘭則目光,說,謝甚,誰用你謝來,其實(shí)我也舍不得把山里土地全丟了。愛蘭則就低下頭,擺身體,說,那也是你愿意幫助我,換了旁人,誰愿意和女人變工,還倒貼著一頭牛。梁石蛋忽地就認(rèn)真了,說,你這話可真說對了,換了你男人,花錢雇用我,我也不伺候他。我縣城里那一份工作,一月掙1000多塊錢,在村里多耽擱一天,就是我一份損失。伸手替愛蘭則往展拉衣襟,又扯袖子,眼睛閃一眼愛蘭則眼睛,就躲開。手指碰觸到愛蘭則手腕上皮肉,溫軟,舒坦,怕燙似的急抽走,嘿嘿,背轉(zhuǎn)臉獨(dú)自笑。愛蘭則13歲的兒子猴則,恰從外面跳進(jìn)屋,立刻就又跳出去,在當(dāng)院里高叫,大夜班,不要臉,大夜班,不要臉。
猴則原上鄉(xiāng)初中,可是突然回來了,說鄉(xiāng)初中修校舍。愛蘭則從屋里追出,抽嘴變臉,沖兒子高叫,猴則!猴則不畏懼,仍在叫。愛蘭則就當(dāng)院撈起一根粗木棍,趕到兒子面前,把粗木棍高舉起,沖兒子一閃,一閃,卻不往下打。猴則就不叫了,說,我爹就常上大夜班,我不是說他,是說我爹,怎,說我爹也不讓?愛蘭則低叫,死人,怎像你爹一樣不活人。媽把一村里養(yǎng)牛的人家都求遍了,都嫌你爹不活人,都不肯幫襯咱種地。忽地高聲說,難得你石蛋叔心好,肯幫襯咱,你倒要這樣。想凈等著明年餓肚皮,是不是?連續(xù)往大門外使眼色,努嘴,咬牙切齒低聲說,死人,還不快走呢。猴則就現(xiàn)一臉疑惑,靜悄悄瞅一陣母親,退開,向大門外走去。揚(yáng)起臉,說,便宜了他猴鬼。
梁石蛋早已在當(dāng)?shù)囟紫拢杨^盲目地轉(zhuǎn)動(dòng),嘟噥說,我今天不該到這里尋你,我今天不該到這里尋你。愛蘭則只裝沒事人,提一把掃帚,把房檐下塵土掃一陣,對房門里說,他叔,你自己照料著喝水。這一陣,晾冷了。
農(nóng)歷三月末天氣,最是暖洋洋醉人,當(dāng)街里向陽的糞堆旁,已有吃飽喝足的雞、豬,很愜意地舒展開身體睡覺。剛開來的那輛黑色小轎車,就停在糞堆對面的陰涼里。梁石蛋不再用手擋眼睛,警覺地注意一堵?lián)u搖欲倒的房墻后。猴則剛從房墻后跳出,忽又閃進(jìn)去。那房墻緊靠著七順則家房墻。七順則正從他家小巷里走出,看見梁石蛋,就說,再瞅,愛蘭則也不和你相好了,人家有新目標(biāo)了。梁石蛋臉騰一下就紅透了,說,可不能瞎說。七順則說,咱村人,哪個(gè)不知道愛蘭則是你二婆姨,要不,你家才幾畝地,她家多少地?現(xiàn)今社會(huì),沒甜頭可圖,鬼也不肯幫人呢。你想,愛蘭則男人和兒子,為甚到處不說你一句好話?梁石蛋臉已紅成剛剝了皮的血兔子,想辯解,卻想不出更得力的理由,眼見七順則微笑著走遠(yuǎn),就惡狠狠罵,日他媽。罵,還覺肚里窩著氣,掉回頭,沖七順則家小巷里喊,猴則,快去叫你媽出工。猴則,快去叫你媽出工。從今天開始,是給梁石蛋家種黃豆,愛蘭則家的,昨天前就都種過了。噗,一塊土坷垃打在梁石蛋扛著的犁頭上,碎土塊迸濺,打得梁石蛋臉頰痛。急忙雙手護(hù)住頭,把雙眼緊閉住,高叫,猴則,猴則。猴則早已從房頂上跳下,在當(dāng)街里叫,大夜班,不要臉,大夜班,不要臉。一團(tuán)黃塵照直撲向梁石蛋臉頰,梁石蛋當(dāng)下就放下犁,丟開牛韁繩,蹲下,呸呸呸往街里吐黃泥。聞到一股強(qiáng)烈的土羊糞味道。忽然起身,向猴則竄去。猴則卻不跑,也不喊了,原地站著定定地看梁石蛋,說,我告我媽,你欺負(fù)我。梁石蛋就站住,說,誰欺負(fù)你來?猴則說,你,就是你。梁石蛋說,狗,你說的是狗,誰欺負(fù)你誰是狗。日他媽。梁石蛋轉(zhuǎn)身往回走,扛起犁,撿起牛韁繩,決心趕往5里外姨家,讓瞅機(jī)會(huì)把牛賣掉。然后,進(jìn)縣城上班。再不想看見愛蘭則一家。日他媽。
二
梁石蛋正走著,忽地又站住,愛蘭則站在她家巷口外,身后就是那輛黑色小轎車。愛蘭則說,你又欺負(fù)咱猴兒。梁石蛋歪脖子,說,他罵我,還往我臉上撒羊糞。愛蘭則就笑,走過來,把半布袋黃豆籽往梁石蛋手里塞,說,讓咱猴兒先和你入籽,我過一陣陣就出去。就掉頭喊猴則,猴兒,去,和你叔入籽去。梁石蛋不接布口袋,說,我要讓我姨賣牛。愛蘭則就沖梁石蛋鼓嘴,扭腰,低聲說,我和你說甚來?梁石蛋說,村里人也那樣說呢,你還說。其實(shí),我連你手指頭都沒碰過。愛蘭則就嘰一聲小笑,繼續(xù)低聲說,彘畜,你急甚,往后的日子可長呢。梁石蛋說,你把我當(dāng)二不愣哄呢。你說,你猴則為甚不早不晚,偏這幾天回來?愛蘭則說,這你也怪我?梁石蛋說,剛才開車來的那男人,你得讓他走。他不走,我就走。愛蘭則叫起來,他是我親戚,多年在外頭做買賣,這回回來,順路來看我,我怎能趕他走?梁石蛋說,我就知道是個(gè)有錢人。把布口袋一把奪過來,搭到牛背上,賭氣一般不理愛蘭則,向村外走去。走到自家地頭,放下犁,丟掉牛韁繩,從牛背上卸下黃豆籽,背靠犁坐下。高大的牛體,把陽光擋住,陰涼里一股涼風(fēng),一股牛糞香。猴則站在牛屁股后,頭剛齊牛脊梁。梁石蛋說,你過來。猴則說,我怕你打我。梁石蛋說,我看你會(huì)不會(huì)入籽。猴則連忙說,會(huì),會(huì)。蹲下,滿地里撿黃豆大小的土塊,撿滿一大把,就順一條線往前走,同時(shí),往腳底丟小土塊。有時(shí)能丟出,有時(shí)丟不出,忽然一下就丟出小半把。就站住,瞅梁石蛋。梁石蛋說,這就是會(huì)入籽?你用另一只手試試。猴則就慢慢展開另一只手,掌心里一顆麻臉鳥蛋正微動(dòng)。怪怪地一笑,放大嗓門說,蛋,蛋,我費(fèi)一個(gè)大夜班工夫,才掏下的。梁石蛋一愣,脖臉都紅透,說,你猴鬼小心。猴則叫,明擺著是蛋嘛,明擺著是我一個(gè)大夜班掏的嘛。向梁石蛋靠過來,不斷地晃身體,說,叔,你老大一個(gè)人,怎老尋我不是,我不知我甚上頭得罪過你了。你一定想打,就打吧。已晃到梁石蛋身邊,胯部輕撞梁石蛋肩頭,鼻腔里嗚,嗚,小叫。梁石蛋被撞得不斷地晃身體,也不斷地心酥,就說,你猴鬼,你猴鬼。一聲比一聲細(xì)弱,最后,臉上已懸出淺笑。忽然大聲說,只管纏住個(gè)大人做甚,你出來是為做營生,又不是為耍。你不會(huì)入籽,過一陣,你媽出來再入吧。你先搬一塊石頭來,入過籽耙地要用呢。猴則猛一跳,跳出去幾步遠(yuǎn),說,這樣大聲說話,想吃人不是?把我嚇?biāo)懒?。我這就去搬,還不行?掉頭就跑了。梁石蛋望著他背影,眼角就溢出詭笑,等你猴鬼搬來,就嫌小,讓你猴鬼再去搬。就很響地吸鼻子,吸一下,往上揚(yáng)一下額頭,吸一下,往上揚(yáng)一下額頭??释麗厶m則這一陣就出來,就慢慢轉(zhuǎn)動(dòng)頭,目光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搜尋。沒搜尋到愛蘭則一根游動(dòng)的發(fā)絲,就警覺了,日他媽,妖精這一陣不知正和那男人做甚好事呢。不吸鼻子了,站起,沖猴則跑走的方向喊猴則,一聲比一聲喊得急。居然,手里還捏一塊土坷垃,喊一聲,握土坷垃的手就劇烈地抖一下,喊一聲,握土坷垃的手就劇烈地抖一下。猴則卻在身后氣喘吁吁地說,我是搬石頭去了,又不是尋死,你只管喊只管喊,還不快來幫一把。全然一副長者口氣。梁石蛋回身,猴則正把一塊比他個(gè)大的石頭,掀動(dòng)著翻跟頭,一翻,一翻,就近向地塄邊靠近。那石頭半截濕潤,半截干燥,是梁石蛋家和七順則家地中間的一塊地界石。梁石蛋驚訝,說,你猴鬼怎搬它?猴則手不停,說,怎,它不是石頭?梁石蛋說,猴鬼,送回去。猴則更掀動(dòng)得快了,齜牙咧嘴說,我搬都搬過來了,怎再送回去?要送,也該用完以后送。你這后生才死相。梁石蛋說,你猴鬼。大步向猴則趕過去。猴則就丟下石頭,抓起一把土,往后跳,跳一下叫一句,你這后生才死相。跳一下叫一句,你這后生才死相。梁石蛋就一步一步往前湊,卻不敢太靠近,防他把那把土扔過來。雙臂老比劃在臉前。只要猴則揚(yáng)手臂,就緊閉住雙眼,把頭往雙臂下隱藏。猴則就悄悄繞過梁石蛋,向那塊地界石沖去。把地界掀得翻幾翻,就翻出地塄外,順草坡一道煙滑到山溝底去了。山坡下飛蕩起塵埃,奔馬似的向高空升騰。梁石蛋聽到響聲,趕過來,飛蕩起的塵埃,剛好遮蔽住他。打得他睜不開眼睛,急忙用手擋,沖塵埃外吼,猴則,猴則。吼出通身汗。猴則卻在塵埃外叫,大夜班,不要臉,大夜班,不要臉。越叫越遠(yuǎn)了,日他媽。梁石蛋破口罵。丟下牛、犁、黃豆籽,向村中飛跑。
三
梁石蛋在當(dāng)街找一只破碗,盛一碗稀牛糞,走進(jìn)愛蘭則家院里。正房門半敞著,房里沒有人,隔壁兩間空房里,愛蘭則像被鼠夾子夾住手,呀一聲低叫,男人就連聲說,咱慢些,咱慢些。梁石蛋趕幾步把稀牛糞和碗,一齊照窗戶扔進(jìn)去。然后,躲到南房檐下一個(gè)柴堆旁,蹲下,日他媽,讓你再日哄我,讓你猴則捉弄我,讓你再躲在家和野男人鬼混。為了幫襯你,我連婆姨猴兒們都不顧了,你甚心術(shù)。就見開小轎車來的那男人,從愛蘭則家空房中走出來,雙手各提三四個(gè)小布袋,急匆匆向大門外走去。緊接著,愛蘭則也走出來,鼻尖上掛一層霜?dú)?,手里捉一只木瓢,瓢底紛紛往下墜面粉,像雪花。一直送那男人到大門外。聽見開車門關(guān)車門,然后就是機(jī)器的低鳴聲。隨后,就安靜了。愛蘭則返回來,不斷地回頭瞅大門,說,誰家猴兒那樣壞,一碗牛糞差末末砍進(jìn)面甕里。見梁石蛋蹲在柴堆旁,就走過去,照梁石蛋硏蛋上踢一腳,說,彘畜,那牛糞是你砍進(jìn)我家的,是不是?梁石蛋瞪大眼,瞅愛蘭則,說,讓你再哄我二不愣,讓你再哄我二不愣。愛蘭則說,又哄你甚了?梁石蛋說,你怕我糾纏你,就讓你猴則從鄉(xiāng)初中回來。又想和剛才那個(gè)野男人鬼混,就打發(fā)出去給我家入籽。愛蘭則叫,你放屁!梁石蛋說,我不是二不愣,我都曉得。愛蘭則說,你曉得你老人的豬腦子。我親戚想帶走一些小雜糧,我一直忙著打發(fā)他。梁石蛋說,為幫襯你種地,我連婆姨猴兒都不顧,連班都不上了。小看我,哄弄我,你夫妻瞎了眼。愛蘭則就很響地往腳下吐唾沫,說,呸,彘畜,隨你怎樣想,我就是小看你,就是哄弄你。有本事,不要讓自己婆姨去給人家上那種大夜班。或者,也開一輛小轎車回來。梁石蛋站起,把身體前傾,說,有這話,你怎早不說?愛蘭則說,明擺著,還用說。梁石蛋說,我婆姨上大夜班,最初,就是你和你男人說的。愛蘭則說,是又怎?保姆是伺候人,大夜班也是伺候人。男人能掙得錢來,沒女人肯做那。
日他媽。
梁石蛋掉頭往大門外急走。愛蘭則不睬他,找一把鐵鍬,回空房里收拾那碗稀牛糞。猴則從院墻頂往當(dāng)院里張望,就喊叫,媽,他打我。梁石蛋說,我嫌你一家臭。一口氣走出村,照直向自家黃豆地走去。把半布袋黃豆籽搭到牛背上,找著犁,牽著牛,向姨家走去。猴則先從村中追出,與梁石蛋保持十幾步距離,跳,叫,叔,不要走,我給你把地界石再滾回來,還不行?叔,不要走,我給你把地界石再滾回來,還不行?愛蘭則隨后也追出,直接就追到梁石蛋身邊,撕心裂肺喊,彘畜,真不種你家的地了?你一個(gè)男人家,甚時(shí)學(xué)會(huì)和婆姨猴兒賭氣了?把犁從梁石蛋肩頭搶下,又奪走牛韁繩,掉頭往回返,說,你想走,只管走,我就是做牛變馬,也要把你家的地也都入了籽。
梁石蛋就蹲下,目光一直追隨愛蘭則。愛蘭則已走進(jìn)黃豆地,已套好牛,已開始犁地。不會(huì)單手執(zhí)犁杖,用雙手扶,身體就犁左一下,犁右一下無序地跳躍。每跳躍一下,兩片硏蛋就跟著一上一下跳。梁石蛋振奮,就跟著動(dòng)臉頰,左硏蛋往上跳,就往左歪左臉,右硏蛋往上跳就往右歪右臉,嘴里叫,日,日,日。臉上暗飄過賊笑。猴則緊隨愛蘭則入籽,把黃豆籽裝入左右兩個(gè)衣袋里,伸小手往外捏,一捏三四粒,一捏三四粒,一捏三四粒。捏一下,往犁墑里丟一次,捏一下,往犁墑里丟一次。忽然回臉,沖梁石蛋笑一下。梁石蛋正歪臉歪得忘情,吃一驚,急忙收端正身體,日他媽,他會(huì)入籽。這才注意到,愛蘭則已把犁扶到七順則家地里。頭嗡一聲就大了,地界石沒了,再把七順則家地種了,七順則會(huì)和我動(dòng)刀子。起身,竄過去,把犁從愛蘭則手里奪走,吆住牛,緊走一步把犁提得頭朝下斜立起,說,你存心要害我,是不是?愛蘭則整個(gè)身體都伏在犁上,突然被奪走,就閃得跌坐在犁墑里,說,石蛋,你看你急甚,你看你急甚。等我這一犁耕到頭,你再過來替換我不遲。撩衣襟抹汗。梁石蛋想多瞅幾眼愛蘭則,又不敢,就吆牛掉頭,說,其實(shí),你一謀心只想用我家的牛。至于我,恨不能一輩子不見呢。愛蘭則說,隨你怎樣編,只求你憑良心說話。牛頭已掉轉(zhuǎn),直對住愛蘭則,愛蘭則不躲,牛鼻子就送到她耳根,粗重地往她耳根底吹氣。雞蛋大的牛眼,像要滾落到她臉上。梁石蛋忽然羨慕牛,眼睛死盯住快要觸著愛蘭則臉頰的牛鼻尖,忘情地咂嘴。愛蘭則不抹汗了,整張臉血紅,眼睛也血紅,拍牛臉一掌。梁石蛋急忙揚(yáng)起臉,遠(yuǎn)山,笑說,想坐熱炕頭,該回你家去,我這里,是要頂苦受罪呢。愛蘭則說,石蛋,你說,你婆姨猴兒,和我母子比,哪一頭更好活?梁石蛋說,誰曉得。愛蘭則說,你和我男人比,哪一個(gè)有本事?梁石蛋忽地就惱了,說,你男人算個(gè)屁,他不配和我比。愛蘭則說,你罵了省得我罵,其實(shí)我也是這樣想。剛才在村里我挖苦你,其實(shí)是氣我男人不爭氣。你婆姨即便是真上大夜班,你都能給尋下個(gè)上處,我倒想上呢,到哪里上去。我猴兒也只能在這里給你入黃豆籽。忽然捩轉(zhuǎn)臉,嗚,哭出聲。梁石蛋被嚇一跳,瞪大眼,瞅愛蘭則一陣,就吆牛,繞過愛蘭則,進(jìn)入自家黃豆地,把犁嗵一聲扔下,回臉說,有甚哭頭,你要是愿意,種完地就隨我進(jìn)縣城,我保證,讓你家猴則進(jìn)好學(xué)校上學(xué),讓你像我婆姨一樣做保姆掙錢。大夜班,那是你男人爛嘴放屁。日他媽。猴則先銳叫,叔,今天我姨父開車來,就是和我媽商——愛蘭則吼,猴則。猴則就改口,叔,我去把地界石給你挪回來,剛才我錯(cuò)了。一道塵頭向溝底竄去。愛蘭則眼睛濕潤,瞅梁石蛋,說,石蛋,你說話算數(shù)?梁石蛋說,不算數(shù)是你兒子。很響地吸鼻子,吸一下,往上揚(yáng)一下額頭。愛蘭則說,三五天我尋一掛車來,你先幫我把糧食家具搬騰進(jìn)縣城。梁石蛋說,行。愛蘭則說,再幫我收拾一下我租住的房子。梁石蛋說,行。隱約感覺到愛蘭則有隱情。愛蘭則站起身,迅速拍打衣褲上塵土,說,快動(dòng)工,快動(dòng)工,種完你家黃豆地,咱們就進(jìn)縣城,就知道石蛋是個(gè)好男人。急匆匆向半布袋黃豆籽走去。梁石蛋忽地甩自己一個(gè)嘴巴,帶自家婆姨猴兒初進(jìn)縣城時(shí),十幾天忙碌,這下,又要那樣忙碌一回了,又耽擱住十幾天不能上班。想問愛蘭則,你家那個(gè)開小轎車的親戚,怎不幫你進(jìn)縣城?可嘴唇動(dòng)幾動(dòng),問不出。愁皺住眉眼,仰望天。日他媽,今天日頭爺這樣艷。揚(yáng)鞭狠抽牛脊背,大聲吆牛走,汪,去!牛脊背上每落一次牛鞭,牛毛里就淡淡蕩起一道煙塵,牛脊背上每落一次牛鞭,牛毛里就淡淡蕩起一道煙塵。那煙塵一道緊接一道,一直淡淡地緊隨牛脊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