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１９５８年１０月生，山西省臨猗縣臨晉鎮(zhèn)人。山西省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讀者》雜志簽約作家。上世紀８０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在省內(nèi)外發(fā)表過一些中短篇小說，后轉(zhuǎn)入散文創(chuàng)作，在全國各地及港、澳、臺地區(qū)發(fā)表散文作品３００余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２００４年１０月散文《蘋果與女人》獲中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

一

虎子老舅是我奶奶的兄弟。

那年秋天，我那踮著一雙小腳的曾外祖母，搖搖晃晃趕了１０多里路來到我家，要她的女婿也就是我爺爺為虎子老舅在城里找一份事做。爺爺是縣城“三義誠”精貨店的掌柜，長得清癯儒雅，讀過中學(xué)，教過小學(xué)，寫的一手好字，是個有聲望的紳士。一開始，爺爺是打算讓他的小舅子在自己店里當學(xué)徒的。十八九歲的虎子老舅那時候看起來相當精干，高個，大眼，黑臉，虎虎有生氣。幾天后，爺爺就看出虎子老舅是個窩囊廢。做生意要嘴巴甜，虎子老舅太老實，嘴拙，看見人尤其是女人先臉紅，結(jié)結(jié)巴巴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幾十年后，爺爺一提起他的這位內(nèi)弟，還常常嘆氣，說這人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與我奶奶商量后，爺爺把虎子老舅介紹給了馨香園飯莊的掌柜陳老三。

虎子老舅在馨香園干了５年，一直是個打雜的，做的是剝蔥剝蒜、洗碗抹案之類的活兒。虎子老舅好像認準了自己一輩子就是干這個的，學(xué)得很苦，大字不識一個，卻能把幾十種菜譜背得滾瓜爛熟。到馨香園的第５年，虎子老舅娶了媳婦。據(jù)奶奶后來說，虎子老舅的媳婦是離縣城１０里后疙瘩梁村一位相貌平平，名叫荷花的姑娘。像許多年輕人一樣，新婚的虎子老舅和媳婦情意纏綿，經(jīng)常是晚上打烊后，步行十數(shù)里趕回去。與媳婦一番親熱，天不亮又趕回來。

就在那一年，日本人來了。

守城的二戰(zhàn)區(qū)隊伍邊打邊退，一直退到了縣城北面的堡頭村，與日本人進行了一場惡戰(zhàn)。堡頭村正是虎子老舅的村子，離縣城１２里。那幾天，虎子老舅天天站在飯莊大門外，提心吊膽，聽著那面激烈的槍炮聲。仗打了３天，槍炮聲漸漸停了，一隊日本兵抬著傷號，從飯莊門前經(jīng)過，進了城南的泉水中學(xué)。

虎子老舅心急火燎地趕了回去，遠遠的，他看見了村子里的濃煙像女人的長發(fā)一樣，被風吹著，在空中飄，扯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幡。村子里的房屋被燒了一大半，自己家里，媽哭得死去活來。新婚的媳婦死了，胸脯上被刺一刀，鮮紅的血像艷麗的花朵凝結(jié)在雪白的肚皮上，兩只曾經(jīng)活蹦亂跳的乳房也死了，濺滿了血跡卻依然高聳。那情景一輩子都刻在虎子老舅遲鈍的大腦中，到晚年時，在昏迷中，他的腦子里仍然不時出現(xiàn)那朵花，好幾次喊出了聲。媳婦是被奸污后殺死的，虎子老舅伏在媳婦身上牛吼一般，昏天地暗地哭了兩天。

第三天，虎子老舅把媳婦葬了，又回到飯莊，默默地干他的活兒。本來，他是有機會跟二戰(zhàn)區(qū)當兵打日本人的，他沒去，虎子老舅不是個血性漢子。從那一回起，虎子老舅就再沒有被村里的鄉(xiāng)親看起過。

二

飯莊的生意越來越蕭條，主廚的孫胖子跑了，陳老三為維持慘淡的經(jīng)營，不得不用虎子老舅來當大師傅。學(xué)廚藝５年，虎子老舅總算有了施展手藝的機會。

飯莊里冷冷清清，沒有一個客人，掌柜陳老三給虎子老舅交代主廚應(yīng)該注意的事，說：“第一天當大師傅，不要慌?！?/p>

虎子老舅說：“嗯，不慌，可心老嗵嗵跳。”

陳老三說：“別忘了放鹽，好廚子一把鹽?！?/p>

虎子老舅說：“忘不了?！?/p>

陳老三還要說什么，一陣木屐啪嗒響，門簾一動客人進來了。主仆二人一陣欣喜，手忙腳亂，正要抹桌子拉板凳，才看清只有一位客人，而且是個穿著和服濃妝艷抹的日本女人。女人朝虎子老舅瞥一眼，露出迷人的笑，虎子老舅愣在那里，臉上一陣陣發(fā)紅。女人身上襲來的一陣陣香水味，與飯莊里的氣息混在一起，令虎子老舅有些暈，他沒聽清陳老三和女人說了什么，只聽見陳老三交代：“京醬肉絲一盤，家常豆腐一盤，糖醋里脊一盤，牛肉半斤。”末了嘀咕，“花兒一樣的女人，這么能吃。”

虎子老舅把做好的菜一盤盤放在了女人面前。他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了放鹽，他確實有些慌。望著女人白晰的皮膚，他想起了媳婦胸口上那花一般的傷口，心嗵嗵跳了起來，手里的刀像不聽使喚，不爭氣地切破了手指。血淌出來，一滴一滴流進了菜里，染紅了雪白的豆腐。一個年輕男人的陽剛之氣與誘人的湯汁融在一起，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端到了日本女人面前。一開始，虎子老舅也曾有過不侍候日本人的想法，但到底沒做出證明自己血性的事來，這是他第一次主廚，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對得起學(xué)了５年的手藝，怎樣把那幾種家常菜做得色美味香。

盯著日本女人的嘴，他看見那張涂得猩紅的嘴唇微微張開，把菜放進去一點一點地細嚼，那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吃法。他已經(jīng)把一看見日本女人時的仇視，轉(zhuǎn)換為一種對顧客的期待，期待著日本女人的贊許。日本女人微笑著，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開始大口大口地吃，津津有味，臉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沒有想到日本女人會回頭望了他一眼，嫵媚的目光一下子射進了虎子老舅的心里。那會兒，虎子老舅忘記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只想到這是個美麗動人的女人，第一個品嘗他手藝的顧客。當日本女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出一聲“好”時，虎子老舅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終于得到了認可，終于得到了贊許。他根本沒想到認可贊許他的是個與他有著國仇家恨的日本女人。

第二天，店里接待的唯一客人，還是那個日本女人。

第三天，還只有日本女人，不同的是日本女人這回只要了幾碟小菜、一盤家常豆腐和一壇本地產(chǎn)的杏花酒。

第四天，虎子老舅已經(jīng)有些盼望那個日本女人，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但等來的是兩個日本兵，他們用明晃晃的刺刀把門簾挑開，不等虎子老舅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根繩子捆上，推了出去。

虎子老舅耷拉著頭，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被兩個日本兵押解著走在縣城狹窄的街道上，他感到褲襠里熱熱的，一股液體不爭氣地往下流，很快鞋也濕乎乎的了。他被那液體浸得心里直發(fā)酥，腿軟了，一下子癱在當街，又被揪著衣領(lǐng)提起來。他面若死灰，太陽亮亮地籠罩了他全身，街旁幾束鄙夷的目光射來，他打了個寒顫。

那一天，縣城里的許多人都看見了馨香園的小伙計被日本兵押著，嚇得屁滾尿流，丟盡了一個中國男人的臉，也丟盡了我們那個小縣城所有人的臉。

三

虎子老舅被兩把明晃晃的刺刀對著后心，反剪著雙手，一路跌跌絆絆往前走。他感到了死亡的氣息，害怕極了，他覺得自己馬上會被捅一刀，像媳婦那樣綻放出花朵死去，眼淚便不斷地往下流。他又想起了他媽，這回他哭出了聲，而且嚎啕不絕。

眼淚蒙住了虎子老舅的雙眼。他聽到了狼狗在暴戾地叫，又聽到了一陣喝斥聲，接著被猛地一推倒在地上，再也沒有了聲音。四周靜得要命。暈沉沉的，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感到親切溫暖。他睜開眼睛，押解他的日本兵不見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間房子里。他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這是一間廚房，案板上有肉有菜，還有一塊雪白的豆腐。再往上看，一座新砌的灶臺上鍋碗瓢盆一應(yīng)俱全。這些東西，讓他像遇見熟人一樣，心里熱乎乎的。他不再感到害怕，慢慢走了過去，掂起菜刀，拿起那塊豆腐，熟練地切下了一塊。

一陣吧嗒吧嗒的木屐聲由遠而近，在馨香園吃過三頓飯的那個日本女人一臉微笑地站在虎了老舅面前。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日本女人已經(jīng)揮動起白嫩的手，說出一大堆話來。虎子老舅懵懂地站著，眼睛隨著那雙手轉(zhuǎn)動。女人做出了切菜、炒菜的動作，又做出了吃飯的動作，一臉陶醉，向虎子老舅伸出了大拇指?；⒆永暇私K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死了。

日本人的兵營在縣城南，原來的泉水中學(xué)內(nèi)。以前，虎子老舅多次來過這里，給中學(xué)校長劉萬千送飯。和以前不同的是現(xiàn)在學(xué)校里沒有了學(xué)生，來來往往的全是日本兵。圍墻上架起了鐵絲網(wǎng)，東北角正對著縣城那一面，新修起了一座高聳的碉堡。日本女人和他的丈夫住在學(xué)校后面一座幽靜的院子里，就是原來校長劉萬千住的地方，叫幽竹院，里面修竹亭亭，花木繁茂。虎子老舅被帶進兵營時，正是仲秋季節(jié)，正房窗前一樹石榴掛滿了枝頭，花圃里的菊花、月季開得正艷。在花圃前，一個白瓷藍花大魚缸里，各色魚兒在歡暢地游。西廂房是虎子老舅干活的廚房，與正房不過幾步之遙。沒有南房，一道花墻把院子與外面隔開，院子就顯得寬敞豁亮。晴天，滿院鳥語花香，陽光明媚，如果沒事了，日本女人和他的丈夫常在院子里走走。與廚房相對，院子?xùn)|南角一叢翠竹后面，是一間廁所，不分男女?；⒆永暇嗣刻斐俗鲲垼€有一件事，就是打掃廁所。想方便，要先盯著廁所看上一會兒，確信里面沒人時，才敢進去。虎子老舅不知道的是，頭幾天做好的飯菜，藤木夫婦全讓身邊的人吃了，幾天下來見沒有什么事發(fā)生，才開始親口品嘗。

沒過幾天，虎子老舅就知道了那個妖冶艷麗的日本女人叫美治子，她的丈夫叫藤木，是日本駐軍的頭兒。每天，虎子老舅做好飯，用一張油漆方盤端著，送到正房里，等藤木夫婦吃完了，由勤務(wù)兵收拾好，再端出來。美治子喜歡吃中國菜，對虎子老舅做出的飯菜非常滿意，這可能是她把虎子老舅弄到兵營里專門為他們夫妻做飯的原因。有時候，美治子還會來廚房看虎子老舅做飯，學(xué)做中國菜。

除了做飯，虎子老舅還要為藤木夫婦燒洗澡水。井在學(xué)校前面，有二三百米遠，每天清晨，虎子老舅挑著水桶，來到井臺，把轤轆嘩嘩放下去，再吭哧吭哧絞上來，擔回去倒在水缸里，供一天做飯燒水用。

四

據(jù)見過藤木的老年人講，藤木是個小個子日本軍官，不到３０歲，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模樣。還說，藤木有個特別的愛好，專門找中國人摔跤。

在虎子老舅看來，藤木與美治子倒是天生一對。脫去軍服后，藤木看上去溫文爾雅，像個謙謙君子。每天下午，除了陪美治子在院子里散步，有時還會親自動手，去修剪那些花草。但虎子老舅每次看到藤木還是不由得先打個哆嗦，站在藤木面前，身材高出一大截的虎子老舅反倒感覺自己矮了許多。

只有美治子嫵媚的眼光投來時，虎子老舅才覺得輕松。自從進入日本兵營后，美治子常用這種目光看虎子老舅。年輕的虎子老舅一看見美治子的這種目光，心就由不得怦怦地跳，覺得那目光像帶著鉤一樣正把自己一步步向美治子身邊鉤去，于是趕緊低下頭。但直到日軍戰(zhàn)敗，美治子離開時，他在這個日本女人面前還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他看得出這個日本女人其實很寂寞孤獨，喜歡自己的強壯結(jié)實，卻從不敢想入非非，每當受到那種沖動的折磨時，虎子老舅就強迫自己去想躺在血泊中的媳婦，想媳婦胸前那花一般的傷口和濺滿血的乳房。他明白美治子是個日本人，是她的丈夫率領(lǐng)軍隊強暴了自己的妻子，是她把自己弄到了這恐怖怕人的地方。但是，他又始終恨不起美治子，不能把這個美麗動人的女人與殘暴的日本兵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在虎子老舅看來，女人就是女人，漂亮就是漂亮。

藤木似乎看出了什么，對虎子老舅越來越嚴厲，動不動就大聲訓(xùn)斥，虎子老舅挨耳光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隱隱地感到，將會有新的災(zāi)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更加惴惴不安，像一只明知要落入虎口的羔羊。

沒想到災(zāi)難很快就來了。

虎子老舅又一次被兩把刺刀對著后心押解出來。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被反剪雙手，虎子老舅也沒有尿褲子。他被帶到了操場。一隊日本兵排列起整齊的隊形，像一面黃色的墻?；⒆永暇瞬幻靼兹毡救税阉麕У竭@里做什么，望著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日本兵，心想這回可能要死了，腿由不得打起了顫。

藤木少佐踏著赳赳步伐，走了過來。穿軍服、扎武裝帶的藤木目光陰冷，看上去充滿了殺氣，完全沒有平時的文雅?；⒆永暇说膬蓷l腿不爭氣地抖動起來。藤木咿哩哇啦地喊著什么?；⒆永暇说哪X子里一片空白。藤木的形象變得虛幻起來，越來越高大，越來越猙獰，在虎子老舅眼前不停地晃動。不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身體便飛騰了起來，那一刻，他的眼睛被陽光刺了一下，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接著重重摔在地上，刺目的陽光立刻在眼前變成無數(shù)閃著金光的星星。

他聽到了一陣歡呼聲，接著被架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住，但很快又被摔倒在地上。

以后的幾年中，虎子老舅每隔幾天就要這樣被摔上幾次。他被迫學(xué)會了藤木的各種招式，但還是一次次地被摔倒在地，只有藤木帶部隊出去時，他才能歇上幾天，把身體養(yǎng)好后，再讓藤木去摔。

他學(xué)會了幾句日本話，美治子也學(xué)會了一些中國話。每當虎子老舅被摔得鼻青臉腫趔趔趄趄走回來，總看見美治子遠遠站著，把一種憐憫的目光送過來。等藤木忙起軍務(wù)，美治子會悄悄來到虎子老舅的房間，用蘸著酒精的棉球，仔細為虎子老舅擦拭傷處。

虎子老舅還是不敢看美治子的眼睛。他知道美治子是個什么人，他甚至把美治子的憐憫看成了他們夫妻之間的合謀，目的是等他養(yǎng)好了傷，讓藤木繼續(xù)去摔。我后來在分析美治子當時這么做的緣由時，一時也理不清頭緒，我想美治子不可能對剛進入軍營沒幾天的虎子老舅產(chǎn)生感情，以她的身份也不該對虎子老舅這么做。最后我被的妻子一句話點醒：為什么？這不很簡單嘛，一個女人的惻隱之心罷了。

虎子老舅閉上眼，感覺到美治子細嫩的手握著棉球，輕輕從自己強健烏青的肌膚上滑過，泛起了一陣涼意，又有一絲疼痛，這微微疼痛刺激得虎子老舅寂靜的心里騰起了一股亮光。睜開眼，與美治子憐憫的目光相遇時，虎子老舅顫栗了起來，仿佛看到了那個與他只生活了半年的媳婦，讓他升起了一種男人的渴望和豪情。但是只那么一瞬，他就想起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是誰，看到了媳婦胸脯上那朵綻放的花朵，立刻把渴望變成了仇恨。

從那一刻起，虎子老舅生出了打敗藤木的想法。他開始回想藤木的招式，回想他看見過的中國武術(shù)招數(shù)，傷剛好一些，便躲在屋里偷偷比劃。

虎子老舅又一次被帶到了操場。

藤木在虎子老舅面前跳躍，使出了種種挑釁動作。本來，他根本沒有把這個中國人放在眼里，站在他面前的，不過是個生得牛高馬大的廚子，但這一次，他從這個年輕的中國廚子眼里看到一種可怕的東西，那就是仇恨?；⒆永暇朔€(wěn)穩(wěn)站著，心里已經(jīng)不再害怕。他第一次看清了藤木不過是個小個子的日本人。

藤木出手了，摟住了虎子老舅粗壯的腰，使足了力氣，卻沒能像以前那樣輕易地把這個中國廚子騰起來，重重摔倒在地?；⒆永暇碎_始了他與藤木摔跤以來的第一次進攻。他用的招數(shù)和藤木一樣，卻充滿了仇恨，他感到心里燃起了一團火，他想把藤木高高舉起來，然后重重地砸向地面。

他感到自己又一次騰空而起，藍藍的天在眼前旋轉(zhuǎn)，接著又一次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圍的日本士兵一陣歡呼，像打了一次勝仗。

虎子老舅躺在地上，與以前相比，這一回他被摔得并不重，卻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他感到自己被徹底打垮了。以前盡管被摔得渾身是傷，但那只是肉體上的。這一回，他知道自己從里到外都被打敗了。人可能只有想取勝的時候被打敗，才是真正的失敗，會刻骨銘心一輩子。

虎子老舅像死去一般，躺在灑滿陽光的地上一動不動。藤木走過來，狠狠踢了他幾腳，罵道：豬！然后邁著得意的步伐離去。

五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十日，第二戰(zhàn)區(qū)雷得才部在小泥山與日軍藤木部遭遇，雙方動用了迫擊炮、重機槍，激戰(zhàn)一晝夜，相持不下。二戰(zhàn)區(qū)陳子強部從孤山一帶星夜馳援，大敗日軍，擊斃敵偽百余人，敵酋藤木重傷，率殘部逃回泉水縣城（摘自臺灣《山西文獻》）。

藤木是在那場激戰(zhàn)后的當天下午被抬進幽竹院的?；⒆永暇说谝淮慰吹搅巳毡救说睦仟N相。他站在廚房門前，看到藤木死人一般被抬進了臥室，心里隱隱生出一種復(fù)仇的快感，僵硬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⒆永暇说男ξ乙娺^許多次，是那種笨人的笑，一點也不生動，仿佛是被誰用模子刻上去的，一經(jīng)完成，便生硬地掛在臉上。那天，虎子老舅可能就是帶著這樣的笑，呆呆地看著院子里進出的日本人。

美治子從臥室里走出來，淚水從那雙迷人的眼里流出來，像帶水芙蓉一樣楚楚動人?；⒆永暇藥е陲棽蛔〉呐d奮，望見美治子走進了廚房，又聽到里面?zhèn)鞒銮胁说穆曇簟Ｋ乃季w還在藤木身上，他想藤木也許沒幾天好活的了，要不美治子不會那么悲傷。等回過神來，他想起了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急急地跑進廚房。美治子在剁一只雞，咬著牙，白嫩的手握著烏亮的刀把，狠狠地朝案板上的雞剁去。等美治子放下菜刀，自己的臉就隨著啪啪的皮肉聲火辣辣地疼。他沒想到美治子也會和藤木一樣抽人耳光，沒想到美治子動起怒來與她的丈夫一樣可怕。

以后幾天，藤木吃的每頓飯都是美治子親手做好，端進臥室的?；⒆永暇藷o事可做，心里惴惴不安。

幾天過去后，藤木由美治子扶著走出了臥室，傷愈后的藤木臉色慘白，少了往日的驕橫。夫妻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緩緩走動，相互依偎，不時低語，一陣笑語后，美治子撲在了丈夫的懷里?；⒆永暇诵睦镌陝悠饋怼Ｄ菚r候，他想起媳婦被殺已經(jīng)５年。這５年，他接觸最多的女性，就是眼前這個依偎在丈夫懷里的日本女人。

藤木要休息了，美治子把丈夫扶進臥室，又走出來，站在花圃前。愁容滿面，淚水漣漣?；⒆永暇丝粗?，又看著花一樣的美治子，他不明白這女人為什么在丈夫?qū)⒁祻?fù)時傷心落淚。

美治子開始抽煙?；⒆永暇私?jīng)常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見院子?xùn)|南角上，那叢青翠的竹子后面的廁所里，青煙縷縷，虎子老舅知道，那一定是美治子在里面抽煙。

六

藤木養(yǎng)好傷，身體恢復(fù)后，又帶領(lǐng)日軍進了山。

幽竹院里空蕩蕩的，秋天菊花開放，翠竹搖曳，院子里現(xiàn)出一派生機。藤木這一回走后，美治子好像再沒有心情到院子里看魚賞花，顯得異常煩悶慵懶，再沒有親自動手做過一次飯?；⒆永暇俗龊昧孙埐?，用一張漆盤端著，小心翼翼送到美治子的臥室里。美治子嬌懶地躺著，秀發(fā)凌亂，睡衣翻卷，兩條雪白細膩的腿隨意露出來，像耀眼刺目的灼火一般，讓虎子老舅不知如何是好；似露非露的乳房勾魂一樣，驚得虎子老舅怦怦心跳。他低下了頭，按捺住心頭的躁動，做出恭順的樣子，一遍遍地輕聲說：夫人，吃飯了。美治子抬起了頭，懶懶望了他一眼，說：你站在一邊，別出去?；⒆永暇硕硕苏局乐巫右豢诳诘爻?。時光流逝，虎子老舅再也沒有第一次看見美治子吃飯時想獲得贊許的期望。藤木不在的時候，站在這女人身邊反倒使他感到更加害怕，他只想這女人趕快吃完，快快離開。

按照美治子的交代，虎子老舅做好飯，還要替美治子整理房間。做這種活，虎子老舅笨手笨腳，力不從心。

秋天的陽光把院子里照得暖暖的，花香四溢，彌漫出一種讓人陶醉的氣息。正房暗紅色的門開了，美治子從門里走出來，朝院子?xùn)|南角走去，閃到了那叢翠竹后面?；⒆永暇苏驹趶N房里定定地看著，他知道美治子去做什么，也知道那里面的情形。他剛剛按美治子的吩咐，把藤木治傷剩下的一大堆玻璃瓶里的液體清理掉，倒進了茅坑。那會兒，他遲鈍的大腦變得活泛開來，他甚至能夠想象出美治子進了廁所后的一連串動作：蹲下，掏出一支煙，用兩根細長的手指夾住，叼在鮮紅的嘴唇上，擦一根火柴點著煙，優(yōu)雅地吸一口，然后輕輕吐出，讓煙霧繞著頭頂飄散開來。

虎子老舅呆呆地望著那個方向，按照以往的情形，過一會兒，竹叢后面就會冒出一縷青煙，再過一會兒，美治子就會從竹叢后閃出來，回到房間里。

一陣凄慘的叫聲傳過來，那聲音是受到突襲后驚恐絕望的呼喊，痛苦而又悲慘，讓人聽了動容。那一刻，虎子老舅似乎聽到了媳婦被奸殺時的慘叫，又看到了那胸脯上的花朵，一驚，淚都快要掉了下來。他沒想到，看到的卻是目瞪口呆的另一幕。美治子下半身燃燒著可怕的火，從竹叢后面沖出來，撲倒在地，痛苦絕望地扭動著身軀。

虎子老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美治子在痛苦地扭動，裙裾還在燃燒，他本能地想到應(yīng)該馬上把火撲滅，解救這個絕望的女人。他拎起水桶，沖到魚缸前，舀起水幾步?jīng)_到美治子身邊，朝美治子潑去，接著又是一桶。

火熄滅了，美治子叉開腿直直地躺在地上，下半身的裙裾被齊腰燒去，兩條腿一半紅一半白，隱私處像殘垣斷壁一樣，慘不忍睹，無遮無攔地暴露在虎子老舅面前。幾條金魚在美治子叉開的雙腿間瘋狂扭動，一會兒便僵死在那里。

美治子絕望地望了虎子老舅一眼，昏死過去?；⒆永暇吮贿@突然的變故驚呆了，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眼前這個痛苦的日本女人。

七

虎子老舅抱起了渾身濕漉漉、昏迷不醒的美治子，感覺沉甸甸的，心里充滿了不安，像捧著燙手的山芋，渾身抖動，心驚肉跳。他嚇壞了，根本來不及細想美治子身上的火是怎樣燒起來的。

美治子被放在床上，大腿內(nèi)側(cè)的劇烈疼痛讓她又一次不由地叉開雙腿，虎子老舅不敢朝那里看，在他的想象中，那里一定像燒焦的土地一般，赤裸裸，殘不忍睹地向他洞開著。他把目光沿著美治子的腹部向上游移，那里還是一片完好無損、松軟平整的良田，再往上，一對高聳的乳房被濕漉漉的裙子勾勒成兩座動人的山峰。最后，虎子老舅看到了美治子的臉，那本該是最美麗生動的地方，此刻卻最讓虎子老舅憐憫，變得痛苦扭曲，慘白可怕。幾縷頭發(fā)從額頭斜下，半掩了美治子緊閉的雙眼。

美治子在痛苦地呻吟?；⒆永暇碎_始可憐起了這個日本女人，他那忠厚善良的本性使他不再把美治子看作一個日本人，甚至不再看作一個美麗的女人，只是一個痛苦難捱，需要救治的傷者。

虎子老舅粗糙的大手又一次接觸到了美治子，笨拙地剝下美治子燒成半截又被澆得濕漉漉的裙子。頓時，虎子老舅驚呆了。一副曲線優(yōu)美，光滑細膩的胴體逼真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放射出灼人的光，刺得虎子老舅眼睛發(fā)花。這是虎子老舅第一次面對妻子以外的女人身體，一個年青男人的本能驅(qū)使著，讓他把目光向那里投去，身上的血開始往上涌。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什么，感到自己看到了不應(yīng)該看的東西，急急拉開被子，蓋上了那誘人的軀體。

那一刻，也許是虎子老舅一生中用腦最多的時候，他的大腦急劇地運轉(zhuǎn)著，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不知道是該離開呢，還是留下來？

美治子的呻吟聲時緩時急，漸漸變成囈語?；⒆永暇寺牭贸瞿鞘窃谝宦暵暤睾魡舅蚓倌镜拿帧＿@個名字讓虎子老舅感到害怕。他又一次把目光移向了美治子痛苦的臉，惻隱之心再次占據(jù)上風。他覺得應(yīng)該去叫大夫，立即為美治子療傷。

虎子老舅又想起了火，一股從骯臟的茅坑里躥上來的火，一股舔舐著美治子隱私處的火，他定下神來想了一會兒，多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想起倒進茅坑的那一堆瓶子，他明白這一切如果讓日本人知道會是什么后果。他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發(fā)緊，雙腿軟了。

自己動手為美治子療傷，也許是虎子老舅這一輩子做出的最聰明的決斷。這個決斷讓一段不可思議的艷情撲朔迷離地隱埋了幾十年，讓虎子老舅的后半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從此，一個日本女子永遠占據(jù)了虎子老舅的心，美治子那姣好的容貌從此在虎子老舅面前不斷地晃動，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八

虎子老舅的大腦在不斷地轉(zhuǎn)動，苦想著各種治療燒傷的民間秘方?；⒆永暇藢W(xué)廚藝的５年當中，曾經(jīng)好幾次被燒傷，都是掌柜陳老三用偏方治好的，虎子老舅便如法炮制。他找來了香油，用手指蘸著，細細涂抹。粗糙的手指一次次地從一個女人的最隱秘、最撩人的地方滑過。凹凸之間，虎子老舅的手指開始發(fā)抖。那地方連同大腿內(nèi)側(cè)腫脹起來，亮亮的，變得面目全非，好像動一下就會破。按照虎子老舅自己的經(jīng)驗，再過上一會兒，這里就會出現(xiàn)水泡，那是傷者最難熬的時刻。此刻，美治子還昏迷不醒，痛苦地呻吟著。

做完了這一切，虎子老舅衣服濕淋淋的滿頭大汗。他再一次為美治子蓋好被子，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走到院里。

院子里寧靜得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陽光西斜，把虎子老舅的身影投在墻上?；⒆永暇四X里空空的，陽光下，美治子剛才掙扎過的地方，現(xiàn)出一片濕痕，幾只干涸而死的魚閃著幽幽的光，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虎子老舅腦里嗡嗡地響，到了平時做飯的時候了，他想起該為美治子做些吃的，便緩緩走進廚房。

他不知道該做一頓什么樣的飯，平常，每頓飯都是按美治子的吩咐做的，他從沒有自作主張過一頓。在這突然的變故面前，他更不知道該做什么。一塊白嫩的豆腐放在案板上，是早晨與他同村的畢大嘴送來的?；⒆永暇溯p輕切下一片，豆腐滲出了白色的液體，虎子老舅感到一陣涼意。那面，美治子又呻吟起來。白嫩的豆腐讓虎子老舅一下子想到了美治子白皙的肌膚，同時也想到了美治子的傷。

接下來，虎子老舅開始了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

掀開美治子身上的被子，虎子老舅已經(jīng)不再心慌?？赡苁莿偛磐磕讼阌偷木壒?，美治子的傷處并沒有像他預(yù)料的那樣出現(xiàn)水泡。這一回，他看得很仔細，那塊地方還在腫脹，凸起處晶瑩剔透，發(fā)出幽亮的光，如同含苞的花?；⒆永暇瞬桓以傧胂氯?，強迫自己像一個耕作的農(nóng)夫，把美治子的私處看得如同一片荒蕪的土地一樣平常，毫無動心之處。美治子的呻吟聲更急促了?；⒆永暇税岩黄垢椒旁谑中?，輕輕敷上去，接著又是一片，直到那塊讓人充滿遐想的地方，全部貼上了豆腐片。

清涼的感覺浸進了美治子的肌膚，呻吟聲停了。美治子睜開了眼，驚恐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虎子老舅臉上再次被重重一擊，火辣辣地疼。美治子發(fā)出了一聲讓虎子老舅驚駭?shù)穆曇簦骸鞍烁?！”這聲音虎子老舅聽過許多次，每次都令他心驚肉跳。他從內(nèi)心里害怕這個日本女人，盡管她曾經(jīng)給過他關(guān)照，煽起過他的情欲，美治子突然的憤怒還是讓他打了個寒顫，由不得后退一步，垂手而立。

他辨白：夫人，你燒傷了，我在給你治。

美治子更加憤怒：你治？豆腐？

是，是用豆腐。

豆腐！滾出去！

虎子老舅倉皇逃出臥室。站在屋門外，他又看見了那幾條死魚，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那可能是他一生中頭腦最清醒的時刻，他知道，在這個守衛(wèi)森嚴，又死一般寂靜的地方，能給美治子治病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冷靜地站在門口，等待著美治子的呼喚。

豆腐很快被美治子滾燙的身體暖熱，清涼退去，燒傷處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美治子又一次呻吟起來，想起剛剛有過的清涼舒適，她又想起了虎子老舅，大聲喊：豆腐，豆腐！

虎子老舅飛奔到廚房，再次切好了豆腐，一片片敷在美治子的傷處。這一次，他熟練多了，手不再抖，心也不再跳，他感到自己真的是在給一位病人治傷。

美治子愜意地閉上眼，睡去。

我曾經(jīng)詢問過一位專治燒傷的中醫(yī)，一般病人燒傷后，最初的疼痛要持續(xù)幾天。中醫(yī)笑了，他說：“你問的是外行話，每個病人疼痛的時間長短，要視燒灼的程度而定。如果不嚴重的話，加上適當?shù)闹委?，三四天以后，劇烈的疼痛就會消失?！?/p>

也就是說，最起碼有三四天，虎子老舅除了為美治子做飯，還得護理美治子，一天幾次為美治子換上切好的豆腐。

那三四天，虎子老舅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美治子的呼喚，為她換上清涼的豆腐。

那三四天里，美治子每天的全部生活都在床上，私處的灼傷，使她根本不可能下床行走。藤木走后，一個人的獨處，本來就令她寂寞難捱，困在床上的這幾天，更令她痛苦孤獨到了極點，她想和別人說說話，希望至少能看到一個活人的影子。漸漸地，她開始盼望虎子老舅來給她換豆腐，那一陣陣清涼帶來的舒服感令她陶醉，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笑意。她不再忌諱虎子老舅在她最隱秘的地方動手，她對這個被她征服了的中國年輕人很滿意也很放心。每當虎子老舅捧著切好的豆腐走進來時，她會自己掀開被子，露出白皙的胴體，喊：“虎子，豆腐?！?/p>

虎子老舅恭敬地回答：“是，太太，豆腐?！?/p>

在美治子的私處面前，虎子老舅從不敢越雷池一步，規(guī)規(guī)矩矩，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美治子是什么人，但美治子漸漸溫和的態(tài)度，越來越多的笑容，還是拉近了他和這個日本女人的距離。走近美治子時，他不再感到惶恐，更沒有了一開始看到美治子時的仇恨。他開始喜歡上了自己正在做的事，喜歡豆腐。他心甘情愿地做了美治子的醫(yī)生和護士。

入夜，院里靜謐得如同無人之境，月光如水般從窗欞里灑進來，虎子老舅翻來覆去，眼前一會兒是死去的媳婦，一會兒是美治子那張粉嫩的臉，慢慢地兩個女人疊在了一起向他微笑。他又開始躁動不安，想起了美治子花一般的私處。自從進了這兵營，虎子老舅有好幾年沒碰過女人了。

那一夜，虎子老舅遺精了……

九

幾天后，美治子的傷漸漸好起來了。

虎子老舅仍然是把做好的飯送到美治子床頭后，就垂手站在一旁，看著美治子一口一口把飯吃完，再把盤碗端出來。他看見美治子的臉色紅潤起來，美治子的傷也該好了。

美治子一直沒有追問那火是怎樣燒起來的?；⒆永暇嗽偕狄仓?，美治子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這令他惴惴不安，擔心會引來殺身之禍。他又有點感激這個日本女人，感激她始終沒追究這件事。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太陽照在正房屋檐下，美治子燒傷后第一次走出了臥室。躺在病床上的１０多天，令她煩躁而又孤獨，雖然有那位中國廚子的照顧，她還是強烈地思念率部隊外出作戰(zhàn)的藤木?；⒆永暇税醽硪话烟僖?，她懶懶地坐上去，花圃里鮮花盛開，一朵菊花朝著她燦放，陽光暖暖的，幾只蝴蝶上下飛舞，一只蜜蜂從另一朵花上飛來，一頭拱進花蕊，貪婪地抖動起翅膀。美治子感到心情慢慢好起來，露出了與花一樣燦爛的笑。

虎子老舅沒想到美治子這么快就自己走出來，他的心情也不錯，伺奉美治子的這一段時間，他看到了美治子作為女人軟弱善良的一面。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聞到了一股女人氣息，這種氣息越來越強烈地縈繞在他的心頭。常常不等美治子喊，他就不自覺地走到床前，詢問美治子需要什么。

美治子不知道虎子老舅什么是時候站在自己身邊的。太太，傷全好了？虎子老舅小心地問。

多少天來，虎子老舅別出心裁的治療方式，使美治子對這個中國男人已經(jīng)沒有隱秘可言，她根本沒想到要在虎子老舅面前避諱什么，根本沒想女性的私處對一個正精力旺盛的年輕男性意味著什么。她心情不錯，再次像受傷時一樣，撩開了裙子，叉開腿，像讓別人看一件心愛的東西一樣，把隱私處對著虎子老舅說：你看，全好了。

隔了幾天，虎子老舅又一次看到了美治子最動人最不該讓人看的地方。這一回，虎子老舅的心情與前幾天不相同。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一個美貌動人心情不錯的年輕女子，不再是那個被火燒得痛苦萬狀的傷者。他低下了頭，開始欣賞自己的杰作，他看得十分仔細，覺得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他，他看到了那曾經(jīng)焦土般荒蕪的地方正像春天的土地一樣露出了短短的草尖，萌發(fā)出勃勃生機，過幾天就會綠草如茵。嵌在美治子白嫩的雙腿間的那朵花，在一片嫩草中正開得艷麗?；⒆永暇烁杏X自己心里像一池遭遇勁風的水掀起波瀾，又感覺自己心里有一把火燃燒起來，就像前幾天的那場火一樣，正在朝那地方舔舐。

他粗糙的手在那地方撫摸著，在為美治子療傷期間他經(jīng)常這樣做，不同的是現(xiàn)在他感到了美治子肌膚的柔軟與光滑，感到一種力量在誘惑著他的手，他盡量壓抑住自己，問美治子：全好了？

美治子朝虎子老舅嫵媚一笑，說：全好了。

一點也不痛了？

不痛了。美治子又是嫵媚一笑。

這一笑，令虎子老舅再也不能自持，粗硬的手指猝然多出了一個與以往不同的動作，他不該在那么美妙的時刻朝那美妙的凹處輕佻地一勾。

他又挨了一記耳光，這是他自進入兵營以來，最該挨的一記耳光?；⒆永暇藝槈牧?，慌忙站起來，倒退幾步，然后低下了頭，渾身瑟瑟發(fā)抖。他不敢去看美治子的臉，他知道，美治子發(fā)起怒來，和藤木一樣兇狠可怕。

良心壞啦！美治子大聲訓(xùn)斥。

虎子老舅感到大難臨頭了。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個輕佻的動作，會給他帶來什么災(zāi)難。陽光灑在虎子老舅頭上，把他短短的絡(luò)腮胡子照得熠熠生輝，虎子老舅看到地上美治子的影子朝自己走來，停住了，地上勾勒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美治子在呼呼喘氣。虎子老舅的心在怦怦跳。院子里靜得怕人。

那一刻，虎子老舅準備心甘情愿地再挨上一陣劈頭蓋臉的耳光。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美治子說出了一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抬頭看，美治子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臥室走去。

把身上洗干凈，晚上過來。美治子說。

虎子老舅愣在那里，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十

觸到那扇暗紅色的門，虎子老舅的心在急劇跳動，他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情形出現(xiàn)在眼前，按壓下心中強烈的欲望后，一種偷人的感覺便涌上了心頭，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jīng)驗，除了媳婦外，年輕的虎子老舅從沒有碰過另外一個女人。

門吱吱響著被他推開了。

屋里點著幾盞火紅的蠟燭，美治子斜倚在床頭，酥胸半露，豐盈的大腿無所顧忌地伸在外面，燭光把美治子雪白的肌膚映成了玫瑰色?；⒆永暇苏驹诿乐巫用媲?，他還在壓抑著自己，在這之前，除了幫助美治子治傷和白天的一個輕佻動作外，虎子老舅還從未在美治子沒有吩咐的情況下做過任何事。在美治子面前，他始終有一種被征服的感覺。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在等待著美治子說話，等著美治子向他發(fā)出命令。美治子久久地望著他，像在欣賞一頭健壯的公牛。他等不及了，抬眼望去，他看到了美治子眼里期待的光芒，像火一樣，點燃了虎子老舅早已躁動的情欲。

他沖了上去，剝開了美治子的衣裙。

一副細膩姣好的胴體又一次展現(xiàn)在虎子老舅面前，令他一陣陣眩暈，他感到心頭那把火在熊熊燃燒。強烈的欲望讓美治子雙目緊閉，呼吸急促。虎子老舅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感到了曾經(jīng)冰涼的肌膚現(xiàn)在變得滾燙，他把粗硬的胡子蹭在美治子粉嫩的臉龐和胸口上，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曾受過他豆腐潤澤的嫩草地。那一刻，他想到了他新婚的媳婦，想到了媳婦胸口綻放的花朵，想起了自己被綁著走過大街時的恐懼和恥辱。這一切，都與眼前這個陶醉了的女人有關(guān)，他突然感到心頭的仇恨伴隨著火一樣的欲望升騰。那根堅硬的欲望之器變成了一把銳利的刀，猛烈地朝美治子曾經(jīng)被灼傷的地方刺去。美治子一聲慘叫，扭動起身軀，虎子老舅頓時有了一種復(fù)仇的快感?；⒆永暇睡偪窳耍闹袇群爸翰?，操，操死你這鬼子婆娘！

老舅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瘋狂過后，渾身酥軟，滿足地躺在美治子身邊，一切都風平浪靜了。美治子突然嚶嚶哭起來，淚流滿面，這哭聲再次讓虎子老舅感到滿足。他開始憐憫起這個日本女人，心頭的復(fù)仇之火開始降溫。沒想到美治子突然撲到他懷里，瘋狂地親吻起他長滿粗硬胡茬的臉，柔軟的嘴唇火辣辣地移動著，停在了他濃密的胸毛上。

美治子的手蛇一般地在虎子老舅汗淋淋的身上移動，美治子并沒有滿足，再次撲上來，把雪白的身體壓在了虎子老舅身上。

不知什么時候，虎子老舅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又一次被藤木重重摔倒在地，躺在冰涼的操場上，孤零零，像個瀕死的人一樣，心里充滿了空虛與惶恐。

美治子仍不滿足地在虎子老舅身上晃動，拍著他黝黑的臉，大喊：虎子，虎子！

虎子老舅被叫醒了，像平常聽到了美治子的呼喚一樣，他打了個哆嗦，直起腰想站起來。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他面對著美治子湊過來的粉臉，由不得說：是，太太！

美治子格格笑了，笑聲在屋里蕩漾，隨著一陣微風，燭光搖曳，美治子巨大的身影像妖魔般在墻上晃動。虎子老舅虛弱地躺在美治子胯下，一動不動，他感到，這一次，連美治子這個嬌弱的日本女子也打敗了自己。

十一

藤木經(jīng)常帶部隊出去，給虎子老舅和美治子偷情提供了充裕的時間。一次次床上瘋狂后，美治子開始喜歡上了這位強壯的中國男人，不再拿主人的架子，板起臉教訓(xùn)虎子老舅?；⒆永暇诉€在干他的活，挑水、做飯，心情卻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他渴望著天黑，渴望與美治子肌膚相擁，對于這個美麗的日本女人，他再也恨不起來了。

有時候美治子來了興趣，還圍上圍裙來到廚房，讓虎子老舅教他做中國菜。美治子天生聰慧，虎子老舅教上一兩遍，美治子自己就能做了。做好后，她高興地拍著手說：虎子，嘗嘗！

虎子老舅感到美治子變得和以前大不一樣，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常常望著自己笑。還有，美治子經(jīng)常自己出去，在縣城那窄窄的街道上轉(zhuǎn)悠幾圈，不時買回幾件布老虎、豬娃鞋、長命鎖之類的東西。一天，虎子老舅聽見了美治子驚喜的叫喊，走進臥室，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鄉(xiāng)村小媳婦，大紅色的對襟小夾襖，梳在腦后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朵金燦燦的菊花。不等虎子老舅明白是怎么回事，美治子就格格笑著轉(zhuǎn)過身來，說：看我像不像個中國媳婦？

虎子老舅嘿嘿一笑，說：“像，像！”

美治子說：“像誰的媳婦？”

虎子老舅愣住了，回答不出來。美治子便走過來，挽住虎子老舅的手說：“像不像你媳婦？”說著，撲進虎子老舅懷里?；⒆永暇司o緊抱著美治子，那一刻，虎子老舅差點把美治子當成了自家媳婦，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

沒想到藤木的死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在晉南那次著名的秋水河戰(zhàn)役中，藤木被中國軍隊擊斃了。藤木的尸體是包著白布單拉回來的，軍營里一片哀嚎聲。

美治子淚人一般，伏在藤木身上哭得死去活來，虎子老舅遠遠地站著，心里生出一絲絲快意。這個殘暴的日本軍官再也不會作惡了，再也不會讓他心驚肉跳。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藤木，由不得又把快意掛在了臉上。

那一刻，美治子抬起了頭，望著虎子老舅，眼里充滿了仇恨。

美治子的臥室正面，掛上了藤木的遺像，藤木的骨灰盒前香煙繚繞。

從那天起，美治子再也不許虎子老舅進她的房間，虎子老舅也不愿再進美治子的房間。

晚上，虎子老舅躺在自己的床上，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天，一遍遍地回想與美治子幾年來的遭遇。一會兒情意綿綿，一會兒又怒目相向的美治子，令虎子老舅心里七上八下。他想起了與美治子初次見面時的情形，想起了那場火后的一次次交歡，真說不清對這個給他帶來災(zāi)難又給他帶來快樂的日本女人到底是一種什么的感情。

窗外突然耀起閃亮的光柱，接著又是一陣爆炸聲。槍聲像炒豆子般響了起來?；⒆永暇酥溃@是從北山那面過來的中國軍隊來偷襲日本軍營，亮起火光的方向，是正對著縣城的那座碉堡，聽聲音像是被炸了。爆炸聲又在幽竹院外響起，虎子老舅坐起身，隔著窗朝外看看，門被撞開了，一個身影撲進了虎子老舅的懷里，瑟瑟發(fā)抖：虎子，虎子，抱緊我。

院外的槍聲還在響，又是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院里，震得房屋簌簌落土?；⒆永暇司o緊抱著懷里的美治子，他感到了自己的強壯，有點可憐懷抱中渾身發(fā)抖的女人。

槍炮聲停了，美治子從恐慌中鎮(zhèn)靜下來，親吻著虎子老舅的胸膛。柔軟的嘴唇刺激著虎子老舅的欲望。本來，他以為，美治子再也不會來找他，他也不會去找美治子。沒想到，一抱著美治子，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再次把美治子壓到了身下。美治子在嚶嚶哭泣。

“虎子，讓我做你的媳婦吧！”

虎子老舅被這話嚇壞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腦里一片空白。對美治子，他只有欲望，一種偷來的臨時占有的欲望，從來沒想到過別的。

“你做我的媳婦？”虎子老舅說。

“做你的媳婦，我有了咱們的孩子。”

“真的，你有了孩子？咱們的！”虎子老舅粗大的手撫摸著美治子光滑的肚皮，他感到那里確實隆起了，像一大片孕育著收獲的讓人心醉的土地。

十二

日本人投降的前三個月，美治子生產(chǎn)了，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長得很像美治子。

有了自己的孩子和一個美麗的女人，虎子老舅的臉變得生動起來了，一高興，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在危機四伏的日本兵營。外面陽光明媚，藍天白云，一派暖融融的氣象?；⒆永暇私o美治子端來雞湯，伏在孩子身邊，望著那張可愛的小臉幸福地笑。美治子望著虎子老舅，又望著孩子，然后倚在虎子老舅身上。

虎子老舅被眼前的幸福生活陶醉了，想都沒想將來。

晚上，天色漆黑，虎子老舅的小屋子里，一盞油燈幽幽的，虎子老舅赤身躺著，美治子伏在虎子老舅身上，烏黑的頭發(fā)散落下來，瀑布一樣流瀉在虎子老舅胸口。美治子的手在撫摸著虎子老舅健壯的肌肉，她渴望著在撫摸中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軀體能和她融為一體，成為她生命堅實的一部分。

虎子，虎子！她在心中輕輕呼喚著。

虎子老舅感覺到了美治子柔滑的肌膚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在撫慰著他，弄得他渾身燥熱，從睡夢中睜開了眼，一把抱住了美治子。

“虎子，帶我去你的那個村子，咱們離開這地方吧？”

“不行，你是日本人?！?/p>

“我做你媳婦，和你一起干活，養(yǎng)我們的孩子?！?/p>

“不行，村里人會打死你的，他們恨日本人?！?/p>

美治子捂著臉哭了，淚水從指縫流出來滴到虎子老舅臉上。

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很快傳來，軍營里一片死寂，接著是一片哀嚎聲。幾個軍官在幽竹院前剖腹自殺，幾個士兵在仰天慟哭，整個軍營里籠罩著一種末日的氣氛。美治子一臉憂郁，在默默流淚。一個軍官進來告訴她，快快收拾好行李，準備過幾天回國。

虎子老舅也在收拾自己的行李，他終于可以離開這個曾經(jīng)讓他恐怖的地方了，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望著美治子和懷里的孩子，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漆黑的夜里，美治子緊緊擁在虎子老舅懷里，兩人一起望著黑洞洞的窗戶，思緒茫然?；⒆永暇四X子里一片空白，美治子在不斷地流淚，低聲抽泣?；⒆永暇颂婷乐巫幽ㄈI水，然后說：“你還是回去，回日本去吧，這里實在不是你生活的地方。”

“藤木死了，我在日本已經(jīng)沒有家，現(xiàn)在我只有你和我們的孩子?！?/p>

“你還是回去，回去！”

美治子在虎子老舅懷里瑟瑟發(fā)抖，說：“虎子，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虎子老舅緊緊抱著美治子，說不出一句話。

十三

日本人敗了，沿著堡頭村外的那條溝向北撤退。虎子老舅站在溝口的崖頭上朝縣城方向張望，身旁是一片枯黃的莊稼。他望了一會兒，嘆一口氣回過身，拿起放在莊稼叢中的鋤頭，有一下沒一下地鋤著草。一個中年婦女搖搖晃晃抱著哇哇哭的孩子來到地頭，虎子老舅喊：“媽，你怎么把美美抱來了？”

女人說：“這幾天不是過隊伍嗎？說不定美美她媽也路過，讓美美看看她媽，也讓她媽看看美美。”

祖孫三人天天守在崖頭。他們看見一隊中國兵朝縣城開去，又看見了曾令他們膽寒的日本兵垂頭喪氣地朝溝那面走去。過了兩天，又看到黃河灘里的土匪隊伍也散散亂亂地從溝里經(jīng)過。

陽光下，一個穿紅衣服背著包袱的年輕女人從溝里走過，像是回娘家的小媳婦，又好像迷了路，在溝底走走停停，不斷張望。幾個斜背著槍穿便裝的人朝女人走去，虎子老舅認出了那是黃河灘里的土匪，開始替那小媳婦擔心。土匪們圍著女人嬉嬉笑，在女人身上撕扯，女人像羔羊一樣躲閃著，發(fā)出驚恐的叫聲，一個土匪從女人叫聲中聽出了異常，興奮地喊：這是個日本娘們兒！

干，干了這日本娘們！

幾個土匪蜂擁而上，把女人按倒在地上，女人慘叫著，被剝開了衣服。白嫩的肉體在陽光下反射出了慘白的光，虎子老舅感到血往頭上涌，那一瞬間，他聽出了美治子的聲音，感到了美治子的肌膚在顫抖，又看到了當年媳婦被奸殺時那朵胸脯上綻放的花朵。

那幾個土匪沒想到一個手持鋤頭的漢子已經(jīng)站在他們身后，他們還在瘋狂地撕扯著地上的女人，等聽到一個男人瘋狂的哇哇大叫時，一起呆住了，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們看到了一個悲憤的男人，正高高地舉著鋤頭朝他們頭頂砸來。那一刻，虎子老舅一定發(fā)瘋了，他的眼里只有被蹂躪女人，根本沒想那幾個帶槍的土匪會對他怎樣。土匪們閃開了，虎子老舅的鋤頭仍在空中高高舉著，晃動著，他遲疑了。一個土匪罵罵咧咧地再次撲到女人身上，虎子老舅看見地上的美治子眼里露出悲慘的光，看見了美治子被扯開的衣服下白嫩的肌體，突然，他哇地一聲大哭了：美治子！鋤頭也跟著砸了下去。地上的女人頭上開了花，血噴射出來?；⒆永暇说难矍俺霈F(xiàn)了一個流著鮮血的女人，那一刻，他已經(jīng)分辨不清那是他那胸口帶著花一樣血痕的媳婦，還是他曾經(jīng)恨過也愛過的美治子。

美治子在地上痛苦地扭動，朝他伸出了手，喊：虎子，我們的孩子！

虎子老舅捧著美治子美麗的臉龐，喃喃地說：美治子，美治子，我是不想看見你被糟蹋呵！

這時幾個土匪兵大罵著，拿槍托砸在虎子老舅身上頭上，虎子老舅倒在了美治子身上。

我的曾外祖母抱著孩子扭動著小腳從崖上繞下來時，土匪已經(jīng)散去，虎子老舅抱著血泊中的女人嗚嗚大哭，美治子睜開眼，朝虎子老舅投去幽怨的一瞥，然后頭一歪離開了人世。

十四

我懂事的時候，虎子老舅已經(jīng)是個一臉花白胡子的老人，看上去有些癡呆，連我奶奶喊她的兄弟時，也叫他傻虎子。我從那一雙憂郁的眼睛和見棱見角的臉上，仍能想象出他年輕時的英俊。村里的人大都知道虎子老舅的故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虎子老舅有時被看成一個和日本人有著說不清關(guān)系的漢奸，有時候又被看成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一個莊稼人的一生就在政治和道德的雙重壓力下被不斷拷問著，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

虎子老舅一直忘不了美治子，一輩子再沒有娶媳婦，在村里人看來，他是個窩囊而沒有人性的男人。

“文革”的時候，虎子老舅曾被當成漢奸揪出來，追查他在日本兵營里和日本女人的事，被押解在臺上的虎子老舅，佝僂著腰面無表情，不管別人怎樣盤問，反復(fù)只說一句話：“她是個好女人，我對不起她！”

關(guān)于美治子燒傷的事，村里至今流傳著一種和我的故事不相同的說法。我最初是聽一位叫畢大嘴的莊稼人描述的，畢大嘴與虎子老舅同歲，年輕時精明干練，做過豆腐生意，虎子老舅當年用的豆腐大多就是畢大嘴送的，虎子老舅與美治子的故事也多是通過畢大嘴在村里流傳開的。

畢大嘴給我講述虎子老舅的故事時，虎子老舅已經(jīng)老得迷迷糊糊。精明的畢大嘴也已老態(tài)龍鐘，虛弱地靠在一面向陽的墻角下曬著冬天的陽光，講完了虎子老舅與美治子的遭遇后，周圍一群閑著沒事、無聊而又好奇的莊稼人，被畢大嘴有關(guān)虎子老舅的故事弄得個個眼睛發(fā)直，不斷地催促繼續(xù)往下講。

畢大嘴豐富的想象力讓虎子老舅的奇遇變得完整而又不合情理。

他說：別看虎子這家伙平時老實巴交，其實鬼著呢，故意把汽油瓶倒進茅坑里燎了那日本婆娘的毛，占人家的便宜。他早就看上那日本婆娘了，就想出了這么一條妙計，這家伙！

畢大嘴的講述又把虎子老舅變成了一個奸詐狠毒的小人。我了解虎子老舅那淳厚善良的本性，即使復(fù)仇，即使是面對一個入侵者，就憑他那遲鈍的大腦，也絕不會想到用那么狠毒的辦法去對付一個嬌弱的女人。還有，按照當時的情形，起火燃燒的應(yīng)該是為藤木療傷剩下的酒精而不是汽油。

但是，口頭文學(xué)的傳播力絕非小說所能比，至今在堡頭村流行的，仍然是畢大嘴的版本，大家寧愿相信虎子老舅是用計謀燒了日本女人，也不肯相信是因為虎子老舅的笨拙而出現(xiàn)的意外。我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出于一種什么樣的情結(jié)？

十五

虎子老舅是７５歲那年去世的。誰都沒有想到，老實窩囊了一輩子的虎子老舅臨死時竟會那么悲壯。盡管１０多年過去了，畢大嘴的侄子畢石頭一提起虎子老舅還是淚眼汪汪，他說：沒有虎子叔，就不會有我一家！每到清明節(jié)和虎子老舅的祭日，畢石頭一家人都要去給虎子老舅上墳，像對待親人一樣恭敬虔誠地跪在那里，然后上香燒紙。

當年的《泉水報》曾對虎子老舅的死做過簡短報道，內(nèi)容如下：

一位舍己救人的老英雄

（本報訊）９月６日，嶷子鄉(xiāng)堡頭村村民畢石頭家突然起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正在睡夢中的畢石頭一家４口隨時都可能葬身火海。危急關(guān)頭，住在畢石頭對門的７５歲老人趙虎成，不顧自己生命安危，幾次沖進火海，接連救出畢石頭一家４口人后，自己卻被無情的大火吞噬。

趙虎成老人平時在村里樂于助人，勤勞儉樸，在關(guān)鍵時刻又用舍己救人的高尚行為，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了句號，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９月８日，縣委、縣政府領(lǐng)導(dǎo)和縣民政局負責人探望慰問了趙虎成老人的家屬，并為趙虎成老人舉行了追悼會，縣委書記趙應(yīng)祥同志致悼詞，他高度評價了趙虎成老人舍己救人的高尚品格，號召全縣人民向范虎成老人學(xué)習。

虎子老舅既然被稱為“老英雄”，他的葬禮自然是堡頭村歷史上規(guī)格最高的，全村的村民和縣、鄉(xiāng)的一部分機關(guān)干部近２０００人參加了追悼會。作為親屬，我和妻子都參加了。望著虎子老舅的遺像，我感到，一個一輩子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農(nóng)民死后能如此轟轟烈烈，被這么多的人尊敬悼念也活得實在是值得了。

準確地說，虎子老舅那天晚上是救出了畢石頭家３口人。但直到現(xiàn)在，誰也弄不清畢石頭家的大火是怎么燒起來的。據(jù)說，虎子老舅從家里出來時，火已經(jīng)燃了起來，火焰蛇一樣翻卷到了半空。幾個趕來滅火的村民站在外面急得直跺腳。這時，屋里傳出一個女人凄慘的呼救聲，接著門開了，畢石頭的老婆渾身是火地滾出來，呼喊著：“大玲，二玲，石頭！”

幾個人把水朝畢石頭的老婆身上潑去，畢石頭的老婆仍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快，快，救救我的孩子呀！”

據(jù)說，虎子老舅當時癡癡地站著，火焰映紅了他黝黑的臉，雪白的胡子開始抖動。有人聽到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響，說：“都怪我，都怪我！”接著，虎子老舅就縱身撲入了火中，他兩條胳膊夾著畢石頭的兩個女兒從屋里沖出來，然后又重新返回屋里去。

火焰從窗口直往外躥，屋頂被燒毀的木頭啪啪地掉下來?；⒆永暇藦睦锩嬖俅螞_出來時，渾身都燃起了火。他奮力拖著死豬一樣的畢石頭，隨即自己也仰面倒下。大家慌忙往兩個人身上潑水，冰冷的水激醒了虎子老舅，當時他就像做夢一樣，沒等大家去扶，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望著燃燒的房子喊：火，火！房子已經(jīng)開始坍塌，這時虎子老舅突然高喊一聲，又一頭沖進了火海。在他身后，人們著急地吆喝道：“里面沒人了，沒人了，你進去干啥？”

火災(zāi)過后，當時在場的人回憶說，誰都不明白虎子老舅在那一瞬間到底怎么了，是被熊熊的大火燒糊涂了，還是被燒瘋了，竟會不顧一切地投身火海。還有，大家誰也沒有聽清虎子老舅那最后一聲呼喊，究竟呼喊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