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時間求導

劉天昭

小時候不能理解，為什么春天讓人振奮而秋天讓人感傷？那時候疑惑，既然春秋穿一樣的衣服，它們的天氣應該算是差不多，怎么就引起人們不一樣的情緒呢？長大了，知道春天光線、云彩、風和植物都同秋天的不一樣，知道春天和秋天它就是不一樣。但還是無法跟自己解釋到底哪里不一樣，只能敷衍自己說，我們?nèi)吮緛砭褪谴笞匀坏囊徊糠职?，是春天和秋天的一部分?/p>

前些天，和一個剛過了30歲生日的人聊天。和很多人一樣，她也有正常的整數(shù)意識，以30歲為契機，儀式性地回首過去、展望未來，對人生對世界對春去秋來抒發(fā)了浪漫主義的感傷和現(xiàn)實主義的焦灼。我當時以為她需要傾聽甚于勸慰，就沒有跟她較真說，人生，人生它是連續(xù)的啊。

其實連續(xù)的是時間。由于小時候愛學數(shù)學，我至今都傾向于把世界上的一切東西，想成是時間的函數(shù)。而且由于相信事物的變化遵循某種形式工整的規(guī)律，還經(jīng)常不自覺地，就把那個函數(shù)曲線想得光滑、連續(xù)、因果順當。雖然我始終都知道，人生它，經(jīng)常有些突發(fā)事件，打破這連續(xù)，改變那曲線——這事情太復雜，不是一根曲線的比方說得清楚。

總有在美國呆得不耐煩的同學MSN我，中國的情形到底怎樣，到底是不是應該回國。我猜他們問所有留在國內(nèi)的熟人，我猜他們心里很猶豫。我大學學的是建筑，我的同學多半都從事這個行業(yè)。現(xiàn)在全世界的建筑師都想跑到中國來做大項目，所以我的同學們越發(fā)覺得呆在美國錯過了自己的優(yōu)勢。

其實又何止是建筑，所有行業(yè)的人好像都知道，中國充滿了機會。中國每天都在變化。雖然還是個發(fā)展中國家，雖然人均GDP完全無法與美國比，雖然人類發(fā)展指數(shù)還排得很靠后，但是，但是全世界人提起中國好像都眼睛一亮：機會！

在多次回答該不該回國的問題之后，我終于提煉出了一個比較言簡意賅的說法：你覺得狀態(tài)重要還是趨勢重要？

狀態(tài)與趨勢，是兩個不同的指數(shù)，在不那么嚴格的意義上，用打比方的粗糙方法來講，趨勢相當于狀態(tài)對時間求導。面對中國的機會誘惑的時候，需要衡量生存環(huán)境中這兩個指數(shù)對你的效用。你覺得靜態(tài)的生活質(zhì)量重要，還是動態(tài)的蓬勃希望重要？

在這個問題的啟發(fā)下，我接著就明白了春天和秋天的區(qū)別，20歲和40歲的區(qū)別，黎明和黃昏的區(qū)別。由于時間之流只向前不向后，導致了這些一對一對的并不真誠的對稱。對時間一求導，這不對稱就清楚明白了。

據(jù)說生活不能缺少的兩樣東西是回憶和盼望。過去未來都存在于此時此刻，它投射一片陰影，或者一束陽光。

欠著就記著

阿飛

有一個網(wǎng)友，并沒見過他，叫“王憐花”，25歲光景，在論壇上和我沒說過話的。他可能是游戲打多了，腦子壞了，就跟網(wǎng)友們借錢，三百四百的。別人討，他就說還不起，但他一個一個都認賬，沒了面子，也還在賴著臉，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于是斑竹就把他的ID封了。大家齊聲說他是個騙子來著。

我從小，就見著我們村子里的騙子們了。他們多少是有些瘋癲的：不事生產(chǎn)，喜歡流浪，拋妻棄女，不遭人待見。卻偏偏一副忠厚模樣，一條懇切的舌頭，和旁人也沒有兩樣。我的父母住到城里，并不喜歡那個“遠房親戚的遠房表姐的女婿”。他有一天突然造訪，坐著，莊重地坐著。父親低聲說他是個騙子，可是騙子為什么長得這么周正呢？

他坐在我家里，熱烈游說我的父母，他說他做生意，眼看就要發(fā)達，但是他手頭緊——他是做大事業(yè)的?？墒撬麆倧谋O(jiān)獄里出來——偷了一點小東西，被人逮住，送了個綽號給他，叫“小偷春生”，坐了8年牢。春生，就是他了，他的媳婦叫“云蓮”——多么好聽的名字啊，好像一首歌的樣子，長得特別特別好看，和我們那里普遍又瘦又黑的女孩子都不一樣，非常標致。我叔叔輩的人，笑著去捏她的臉。嬸嬸們勸她改嫁。她不，她恨他，嘴里也罵他——卻不改嫁。

我家里人，就用一頓飯把他打發(fā)走了。我看著他走出我家的門了，問媽媽，他住哪里呢？爸爸說，他會有地方住的——他這種人。

我現(xiàn)在知道，有些人天生是這樣的，生來就是流浪漢的胚子。這些人，我把他看成社會的邊緣人，和某種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者——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四處流蕩，沒有家業(yè)。人人憎惡他們，厭棄他們。他們流落到哪里了？也許下了廣州，也許到了湖南，做乞丐還是做生意，誰也不知道。

有種無賴，身上的邪氣，是很多人身上已經(jīng)沒有的。如果在古代，也許他就成了門客，呆個十年八年的，找個機會，就成大人物了?？涩F(xiàn)代社會的組織是更嚴密的，人的恩義來得太快去得太快，昨夜還是床頭的恩愛，明天就不知所終。哪里有浪漫，哪里有恩情！過去那些女人，管那個給錢的男人叫“恩客”。一個“恩”字，一個“客”字，都是讓人掉淚的字眼啊。

你身邊是不是有這樣的朋友呢？被別人借過錢，好多的錢，幾乎是一年一半的生活費了，可是從來沒有人要還他。他也借過別人錢的，后來也沒有還。有時是別人給，他就說，不要，不要?？扇思野彦X扔過來了，就要了，拿這些錢，去請朋友吃飯，花光。人總是要欠別人情的吧。

如果還不起，就記恩吧。如果一直還不起，就能記多久記多久吧。

當年馬甲今朝氣

青瓷

中國科舉博物館最近在嘉定孔廟開張，展出文物里有“一品當朝狀元及第”花錢——一枚圓孔銅板，刻上述八字、朱卷——估計是考官批改的卷子、狀元籌、監(jiān)照——似乎相當于學生證，一堆。

據(jù)說頂頂值銅鈿的，是一件叫“麻布坎肩夾帶”的灰布馬夾。X拿圖給我看，一陣大笑。這件馬夾很肥，上面寫滿了芝麻粒大的小楷，總共抄了40來篇文章，穿進考場，準備作弊——那時候，考生是關(guān)進小籠子一樣的隔間里，昏天黑地連考三天，馬夾主人完全可以脫下來，放在案上，橫抄豎抄。

對于情節(jié)，我們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想象力。

1.那時候應該還沒有鋼筆，毛筆字寫到芝麻粒大小，也算身懷絕技了。放到今天，還科什么考，直接去電視臺擺PK臺了，要么考慮吉尼斯一下。然后，清華北大聞著味兒就上門了：特長生，歡迎。

2.宋代以后的簡化科考為這件馬夾的誕生提供了現(xiàn)實基礎(chǔ)。

隋唐間，科考是要作詩文的，熟讀經(jīng)史子集外加詩詞，那是精英的培養(yǎng)模式，文火慢功，相當于今天在美的中產(chǎn)華人每個雙休日比上班還要忙。做啥？送子女上各種學校：國文不能丟，鋼琴是一定要彈的，芭蕾不能不跳，打壁球網(wǎng)球也不能落下。他們是鐵了心要培養(yǎng)upper-class前一代的。

宋代起，考試范本簡化為朱熹的《四經(jīng)》，云山霧罩的詩詞讓位于所謂針砭時弊的經(jīng)世文章，后一個是有套路的，馬夾主人抄襲夾帶于是有章可循。

1300年的科舉制度到清末廢掉，不過劃個分號，今天的高考/考研是它的延續(xù)。過年時聽說一個段子，說是某名師的一個碩士研究生興奮地宣布：我最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很厲害，他叫費正清。——這不是常識嘛，還要考研去“最近發(fā)現(xiàn)”。

實用主義的今天年輕人頭腦特清醒，不就是要假裝給我知識嘛，我就假裝學唄；等身上蓋齊了放心戳，上市流通。假來假去，免不了鬧出點笑話來。

傳統(tǒng)文化的尋根，也許要遠尋到海峽的那一岸。X說得有道理，龍應臺老師李敖老師都不能代表臺灣最杰出的文化人，一個多戾氣，一個多痞氣。X說他喜歡陳文茜，我快速插嘴：她身上有江湖氣。想起去年在京遇到中研院那對夫婦，女的是研究明清文學的，言極溫婉，見識氣度我以為在前述二位之上。即便政客馬英久，也因為中西貫通，顯得耐看。

不過，這年頭，格局這么小，不添點戾氣痞氣江湖氣，哪能撐得下去呢？只是，那江南士大夫氣，終是日漸稀薄了。

一人一個搏擊會

青鋒

這兩年來很煩好萊塢那些“動作片”，倒是對英國電影情有獨鐘。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可以明顯感覺到一種含蓄的幽默、克制的深刻，以及溫柔的現(xiàn)實感。所以我一直沒看《搏擊會》，因為我猜想這可能又是一部打來打去的好萊塢“動作片”。

今天看了這片子，才知道我錯了。片子里確實有打來打去，血肉橫飛，但這并不是主線，真正的主題是“發(fā)現(xiàn)自我”，類似于一種存在主義覺醒。也許應該說這是一部深刻的片子，可是當我終于明白它說的原來是這么回事，那個泰勒·德頓實際上就是男主角自己時，我簡直失去了再看下去的興趣。于是我躺到床上睡了1個小時，就像剛剛在一場搏擊中被擊倒的拳手。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了我跟朋友在98年寒假時拍的一部短片。短片的大意是另一個我，或者說是另一面的我，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于是，我和“我”之間的相互交往和斗爭揭示了生活中所回避的問題。跟《搏擊會》所不同的是結(jié)局，最后“另一個我”死了，而我卻活著。

我并沒有得意于這種相似性，只是就像一個笑話你已經(jīng)聽過，又聽到別人鄭重其事講了一遍。那部短片的粗糙會被當代DV愛好者們嘲笑。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本來就不是用DV拍的，而是用普通家用磁帶攝像機，并且沒有使用任何剪輯，完全按照故事情節(jié)的順序、一段一段地表演拍攝而成。

那時候我正郁悶著。主要是追我老婆受阻，在家里閑得無聊，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就搞出了這么個荒謬陰暗的東西。更好玩的是，我把拍好的帶子交給我老爸單位上負責攝像的工作人員轉(zhuǎn)成了VCD。想必他看到了這個，再想想我老爸光輝的共產(chǎn)黨員形象，一定會有很奇特的感覺。

這片子拍完之后我并不喜歡，但總算是一個東西，所以帶到學校給很多同學看，甚至在1998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搞了個首映式。地點就在23號樓236宿舍，出席的每一個女生都獲贈一個蘋果（在短片里，蘋果是一個重要的道具，用于混淆我與“另一個我”的身分）。之后我又在各男生宿舍流動放映，送戲下鄉(xiāng)，還收集了很多同學的觀后感。我老婆還是比較給面子的，那時候她還不是我女朋友，正享受著我的掙扎，特意看了兩遍，以表示對我的重視。實際上她并不能理解我當時的焦慮，這片子對我們的關(guān)系也沒有什么推動作用。倒是后來我做的一段30秒的動畫讓她非常感動，為我最后的成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獲得和付出完全不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