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二十多歲的小孩開始買保險,三十多歲的人分期付款、供房子供車,四十幾歲的人絕對不敢離開單位,馬上就要退休了。我干嗎傻逼到家,把錢給開發(fā)商了?像我們這些五十歲的老泡依然堅守著做盲流。
溫普林,東北人,滿族,1957年出生于沈陽。1985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1986年進藏。1988年組織過包扎長城的大型現(xiàn)代藝術活動《大地震》,傾心前衛(wèi)藝術;1989年開始成為自由人,陸續(xù)在西藏漂泊將近十年,拍攝西藏題材的紀錄片。后來創(chuàng)辦了“北京風馬旗影視制作公司”,以記載靈魂棲居之地——西藏。出版了隨筆集《苦修者的圣地》、《茫茫轉經路》、《巴伽活佛》,《江湖飄》等。
溫普林第一次進藏是1981年,不知不覺中,半輩子過去了。
天下誰人不識君?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溫普林就在藝術圈里赫赫有名,他長時間地在藏區(qū)旅行、生活,拍攝了大量的紀錄片,寫下了好幾部有關西藏的隨筆。他的傳奇離不開西藏。
據說,江湖上他有個外號叫“溫老大”,在西藏他名叫“嘎松澤仁”,得意忘形處,他忍不住稱自己為“哥哥我”,嚴肅時把自己歸為“文化人和知識分子”。自我表揚時,他是身體力行的“嬉皮士”,吹捧他的哥們,把他的人生升華為一次“行為藝術”。
我以為溫老大至少個頭很大,粗聲大氣,一吆喝就有好幾個嘍啰無聲無息地跟上來。他豪放,結交天下朋友,最差也要像斧頭幫幫主??墒庆轫撜掌械乃谷皇且粋€白面書生,面帶微笑,頗是甜美!
他實在太不另類了。沒帶戒指,沒掛佛珠,沒扎紅頭繩,也沒打耳朵眼。他也不高大,紅膛膛的臉??蛷d墻上的佛畫不是重點。他拿出《西藏人文地理》——那是預防打劫的磚頭,沉甸甸的——非常貴呢。
1986年,當時正是一個內地的文化人和藝術家們重新發(fā)現(xiàn)西藏的狂熱高潮,各路的神頭鬼臉,好像挖寶淘金似的涌入西藏。白面書生溫普林陷入迷戀當中,在西藏“盲流”般地游走。他索性不畫畫了,振振有辭地:畫什么畫呀?再美的畫……我都見過了,還畫什么呀!天寒地凍,顛沛流離,他一字不提,他只提:美酒啊,星空啊,喇嘛呀,還有,“珠峰真是太他媽大了”。當然,少不了美麗的姑娘們——這是青春的安慰啊,肉體和精神的盛宴。
漂流是多年的生活方式。他簡直是興致勃勃、順理成章、言簡意賅地,為自己定了性:哥哥我就是一個盲流!
“現(xiàn)在二十多歲的小孩開始買保險,三十多歲的人分期付款、供房子供車,四十幾歲的人絕對不敢離開單位,馬上就要退休了。我干嗎傻逼到家,把錢給開發(fā)商了?像我們這些五十歲的老泡依然堅守著做盲流?!?/p>
當剛出道的實習記者按照常規(guī)的勵志故事來問:請問你從小就立志做一個盲流嗎?
溫普林為這樣發(fā)聾振聵的提問驚呆了。張了好一會嘴,才說,誰從小就立志要做盲流了?
“不用吃藥就能high”
只要一提起漂泊的經歷、西藏有酒有姑娘的夜晚,溫普林就毫不掩飾地興奮起來。
鳥兒必須活在廣袤的天空,野獸必須在荒原里才健康,滿族人溫普林在茫茫高原上才能夠恢復食欲,恢復性欲。像某首流行歌的歌詞——“找個自由呼吸的地方”。
追溯前塵,他童年就已經初現(xiàn)端倪,姥姥說溫普林是“走星照命”。他只得不停地走,折騰。承擔更多的壓力,承受更多的情感?!鞍惨荨薄ⅰ伴L壽”、“穩(wěn)定”……這些字眼在他的字典里,簡直是要被剔除掉的。
那是他們,過去的理想主義,唯美主義派, “在城市里他媽的要殘廢了”。不能像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嬉皮一樣滿世界亂跑,西藏是惟一可供飛翔的地方。“西藏被認為是第三極。你說人一輩子去南極去北極,難度還是比較大的,但是你去地球的第三極,還是能實現(xiàn)的。”——折中過的理想主義。
第一階段,“我作為藝術家,開始去肯定先去找崇高,找壯美,開始是仰視,趴在地上拍”。第二階段,假裝自己小有成績后,又讀了點人類學著作,責任感來了,文明即將消逝,得趕快記錄,做田野考察。偶爾在大雪覆蓋的山頂上一個人唱“風雪山神廟”,覺得很是豪邁?,F(xiàn)在做些自我反省,他謙遜道,“不過是小資情調,自以為英雄末路?!?/p>
他迷戀西藏,因為西藏“不用吃藥就能high”。
他們那會兒,哪兒都想去,沒錢,不怕;沒吃沒喝,不怕;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都不怕。雖說膽大包天,畢竟是異鄉(xiāng)作客,沒有正經的收入來源,生活還是很窘迫。露宿街頭、蹭吃蹭喝、沒地洗澡,是家常便飯。幾年前他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在藏區(qū)最愛拿睡袋在外面睡,風餐露宿睡得好著呢,沒有失眠的一說,你會活得很靜,就是到了餓了吃飯、困了睡覺,這境界真是他媽禪?。∧阏f在城里你給我小屋,我在修禪,我弄倆佛像,假裝冥想,那都是扯蛋?!?/p>
1990年的夏天,溫普林兄弟倆已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整天靠藏戲團的糌耙和酥油茶活著,他們哥倆在川藏線上是出了名的“特嫌”、“混混兒”、“滾刀肉”。走到每處,都要與當?shù)毓膊块T打個招呼。
錢從哪來呢?這可是一個實際的問題。到西藏倒騰點東西,民間工藝品呀,面具呀,唐卡呀,賣點錢——就這么活著。儒商愿意投資拍西藏,房地產商想做點西藏文化產品,都找到他。跟著老攝影師學了20分鐘怎么上片,怎么曝光,就拍起電影了,有的還獲了大獎。溫普林成了名人。
“中產階級最可憐”
在西藏,“凡到寺廟必定布施,分出點錢顯示我們的古道熱腸”。他甚至把自己的衣服都送出去了?;蛘叱鳇c子讓他們做些特色藏飾物,回北京幫助賣掉。他資助活佛修建了一座寺廟,贏得當?shù)匕傩盏淖鸪?。當然也有吹牛吹大的時候,“1994年我曾發(fā)過愿:有朝一日發(fā)了財我要為楚布寺修建一條路?,F(xiàn)實是一年比一年艱難,靠做文化掙幾百萬修路,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
除了活佛,他的書中沒少提到尼姑。那么漂亮的小尼姑端坐在那里誦唱,讓人怦然心動?!敖o小姐獻殷勤,咱們沒別的本事,講故事還行。哥們每次要下山的時候,尼姑哭成一片啊。有時,我要走的時候,尼姑會給我唱歌,一唱一夜?!?/p>
在書中他提到了和小尼姑尼瑪?shù)囊欢坞y忘情緣。“像我這樣,假裝一臉的圣潔,一腦門子的形而上,實際上也有很多行而下的飛翔。這種東西又做得那么令人難舍難分的樣子?!?/p>
“我是一個大尾巴狼,招搖一下,就換地了?!被氐匠鞘?,他依然屬于“游牧部落”。懷柔的黃花城下,杏樹林邊,雞呀狗呀,他簡直要“無論魏晉”。要定居,但不是《動物莊園》,他心懷警惕。
在西藏,藏民曬太陽,多少年一個姿勢不變。他語氣間頗有些艷羨。“現(xiàn)在人都喜歡裝忙,可我就喜歡裝‘閑’”?!懊β怠焙芸尚?,“閑”牛逼。這是他的“裝閑理論”:“大好的光陰就是應該拿來虛度的”——聽起來又像某部臺灣著名電影的臺詞。
他聲稱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骨子里,討厭一切體制化的東西——發(fā)自內心,絕不在一個行業(yè)里停留過久,也不想做任何一個行業(yè)里的老大。其實,在他的履歷表里,很難總結出他做過哪些行業(yè)?!伴e的時候曬太陽、泡妞,絕不給自己生活方式之外的人當奴才?!?語氣間,很是鄙薄“中產階級”?!爸挟a階級的生活最可憐。你不敢跟老板牛逼,因為下一段的分期付款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我是個沒事就把老板開了的人?!?/p>
“最近做什么?——呃——在為電視劇《情歸蔓荼羅》寫劇本……說的就是,藏民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定居,內心充滿哀挽——是的,像挽歌。是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要談很久的戀愛,就是不結婚——急人!”
他不得不承認,寫電視劇是一件“怪無聊”的事。
“我憑什么永遠給這幫傻逼錦上添花呀”
人物周刊:那么多人入藏,你和他們有什么區(qū)別?
溫普林:每個人的目的都不一樣,我不知道我和誰去對比。他們是有單位的,我沒有單位。逐水草而生,哪地有草,就去哪了,絕不像農民一樣貪戀這一畝三分地。
現(xiàn)在朋友見面問的都是最近身邊睡的是誰,你最近又在忙什么事。這都是中國現(xiàn)狀。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認為一生還有值得他始終不渝追求的事業(yè),這是非??杀囊粋€時代。你告訴一個畫家,明天有機會炒股,你看丫是畫畫還是炒股票。我是一個藝術批評家,去年人家讓我下山做房地產,我馬上就下來了,給別人做了一個30億的房地產案子。怎么了?我干嗎一定要做文藝批評?。磕阏f這幫傻逼都這么變形了,我憑什么永遠給這幫傻逼錦上添花呀。
人物周刊:你有沒有覺得這樣的生活是顛覆或者挑釁?
溫普林:我的人生軌跡是飄忽不定的,我的生活沒有目的,沒有針對性。
人物周刊:我看了你的資料很疑惑啊,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溫普林:我也挺迷惑的。我沒有在一個行業(yè)里過久地停留,因為你已經把自己放在邊緣人物的狀態(tài)里了,你還去尋求什么話語霸權,還要在體制外進入另外一種體制?我要做民間前衛(wèi)藝術協(xié)會的秘書長還是主席啊,我做民間紀錄片領袖,還是做民間戲劇的創(chuàng)始人和導師???我始終在很年輕的狀態(tài)里頭,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無知和渴望。
人物周刊:你不覺得會遇到很多挫折嗎?
溫普林:別人不爽我扭頭就走,我就是懶得在任何體制里熬,夾著尾巴做人。從本心講,我早就不認為人生做事有什么意義的,人生一世,絕對不是為了做什么事情而來的。所以做不做事對我不重要。本來文化人最多幫閑,胡亂吃吃飯,出點主意。
人物周刊:你離前衛(wèi)藝術圈越來越遠?
溫普林:2000年前衛(wèi)藝術已經走向地上,它已經變成一個時尚、時髦的標簽,我無意于再錦上添花了。我關注它們是沒人關注他們的時候,我覺得有意思,有力量。藝術離我越來越遠,藝術越來越商業(yè)化了,都在操作的層面,在技術的層面。而我認為藝術是有生命力的,像呼吸一樣自然。在西藏藝術日?;姆諊?,再談及藝術家,不是非常可笑嗎?
人物周刊:原始的西藏和文明一些的生活狀態(tài),哪種更吸引你?
溫普林:那當然是原始的生活方式了。如果全變成美國了,還愿意活著嗎?走遍全世界,全是上海和北京,還愿意出去旅行嗎?我說這話,有點臭不要臉,因為我們只不過是短期的,享樂式的,去體驗一下那里的生活。但對常年在風霜雨雪中掙扎的牧民來講,有一個定居的房子,能夠看上電視,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的生活呀。
人物周刊:在那也會無聊?
溫普林:在全世界人民的共同努力下,我相信西藏一定會逐漸無聊的。真正對西藏的解構不是我們大量的涌入,是信息時代的到來。西藏現(xiàn)在到處都有鍋蓋,隨意看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的生活方式,這時候你再讓他固守到千年的神秘當中,不覺得有些可笑了嗎?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這對他們是好是壞?
溫普林:我覺得他們的選擇有他們的道理,西藏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我們沒有權力把少數(shù)民族定格在能歌善舞里。憑什么人家就不能過現(xiàn)代的生活呢?如果我們強加一種生活方式,保留一種狀態(tài),那是帝國主義。但國際化、全球化導致了個性化的生活方式的消亡,也的的確確是令人他媽的無奈的。
人物周刊:如果西藏變成一個熱點……
溫普林:那我就不去做傳播的事了,我想去曬太陽,就悄悄地去曬太陽而已。
人物周刊:是不是在主流里很難有自己特別強烈的聲音,所以要另外尋找一條路?
溫普林:主流的體制里,我這樣性格的人是沒法生存的,我這種人注定是不能在規(guī)范的體制語言系統(tǒng)里生存的。我并不是一定要以胡說八道為己任,但知識分子都有一個毛病,好為人師,沒他一個說話的地,其實挺郁悶的,我得承認這個,但也不能逮著機會就胡說八道。
“婚姻是人類制造出來的最壓抑人性的體制”
釋迦牟尼教導我們說:“家庭是最堅固的牢獄,妻子是最兇惡的敵人,沒有比親友更嚴厲的看守?!边@真是講絕了世間的感受,所以人不能有兩個單位,因為家庭已經是一個逃脫不了的單位了。
——摘自風馬旗書系
溫普林的前妻是著名京戲文武老旦鄭子茹,現(xiàn)在的妻子是在西藏勾兌到的老婆馬峻梅,除了一兒一女,他還領養(yǎng)了侍奉活佛的小普穹和活佛哥哥松培的女兒拉木措,此外民間還流散了一些親人。按照他的說法,“我們一大家住在北京,舒舒服服地給自己找了個結實的監(jiān)獄”,過著“世俗生活”。
人物周刊:草原上的愛情是什么樣的?
溫普林:游牧民族小女孩,十四五歲,成人禮梳了頭以后,單獨住在一個小帳篷,可以自由地談戀愛,幸福之極。那時候草原進入了一個發(fā)情的季節(jié),原始的部落,人在一種半動物的狀態(tài),季節(jié)性發(fā)情的狀態(tài)。很燦爛,有儀式感。把這種男女勾兌的事叫打狗,為什么叫打狗呢?草原上,狗很兇,它有非常強的領地意識,你要想進入他的領地,你去勾兌它領地里的女孩,是不是非常危險?。?/p>
人物周刊:你打過狗嗎?
溫普林:為什么我們那么迷戀那片土地,可以季節(jié)性地發(fā)發(fā)情,這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啊。
人物周刊:你在那找到朋友了是嗎?
溫普林:女朋友多啦,何止一個??!
人物周刊:你靠什么能夠吸引她們?
溫普林:這個文化吧,是講究一種差異、互補,大家都對不熟悉的東西感興趣。比如我看到城里的女孩,都跟塑料似的,渾身都是化學的氣味,我就受不了,我就喜歡渾身飄著酥油味的,臉都是黑紅黑紅,笑起來牙都是極其燦爛的。她們眼睛里邊有雪山,有湖泊有草地,她們的目光里邊,眸子很深很深,焦距都和我們不一樣。你就迷幻了,你想跳到他們的眼睛里去。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不是結婚了嗎?
溫普林:這有什么關系?。炕橐鼍褪且粋€單位而已嘛?;橐鍪侨祟愔圃斐鰜淼淖顗阂秩诵缘捏w制,這是完全違背人性的。有了婚姻,一個男人的殺傷力頓減,一個有老婆的男人跟一個太監(jiān)差一步之遙了。這個東西非??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