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隨想

走進頤和園與走進故宮的心情截然不同。走進故宮，一大堆濃烈的金碧輝煌迎面撲來。殿宇沉沉，宮幃森森，巍巍中透著空虛，熱鬧中滲著冷寂。沒有了皇帝的皇宮皇城，看起來像是曲終人散的空戲臺，虎死不倒威的虛架子。

不再是戒備森嚴的不可望不可及更不可進的大內紫禁城，卻仍然是能進能觀卻很難投入的紫禁城大內。敞開著的萬戶千門中住著的是歷史故事，隨處可見的“請勿動手”、“請勿進入”的牌子保護著國寶也仍然撐著皇家的威嚴。層層樓閣重重殿宇中看不見的主角，仍然是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明清兩朝二十四位皇帝和他們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宮人秀女太監(jiān)，文官武將朝臣。

來來往往的天南海北人，不過是看著布景道具聽人說古的匆匆過客，每一間屋子里彌漫著的故事都重復著過去。認真咀嚼這些故事似乎是史學家的事，仔細研究畫棟雕梁中的技術和藝術似乎是建筑學家的事。匆匆走過故宮，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記憶里堆滿的是一道道門一條條門檻和揮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累。

憑欄凝聽匍匐在藍天白云下的金色琉璃瓦屋頂中凝固著的音樂，那飄忽的金鐘玉磬之聲從悠遠的歲月里飄來，似乎還帶著隱隱的嘆息，為這皇宮中縈繞著的圓又未圓的夢，了猶未了的情。忍不住地想，在這里了此一生的人，特別是那些女人，她們幸福嗎?那萬戶千門中的萬千雙眼睛都盯著一個地方一個人——金鑾寶殿上的皇帝。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為他而演出含辛茹苦的爭風吃醋，明槍暗箭的你爭我奪，機關算盡的陰謀詭計，血雨腥風的生生死死，顛顛倒倒的沉沉浮浮……到頭來有幾人能進得坤寧宮乾清宮?能不被打入冷宮，沉入枯井，平安老死也就算一生的幸事。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裹在綾羅綢緞里，圍在高墻深院中，守著燭光明滅的暗夜，成年累月地等待，為得一人之恩寵而終生卑躬屈膝低眉順眼，明月清風難入懷，親人家人不相見，最是無情帝王家。

走過了故宮，我不羨慕那瓊樓玉宇。

走過了故宮，我不留戀那富麗堂皇。

在不似春光勝似春光的秋色里走進頤和園卻是渾身清爽，腳步也變得輕松了。去了一次意猶未盡，又再去了一次。

走進頤和園，似乎是走進了一個女人青春不老的夢想，走進了一個君王雄踞天下名勝于左右的雍容，走進了一個來自北方草原的帝王對江南秀色的傾慕和眷念。

面對波光粼粼的昆明湖，湖西垂柳成行的長堤，長堤上風格各異的六橋以及遠處玉泉山和山上的塔影，仿佛是置身于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萬壽山東麓的諧趣園，分明是無錫惠山寄暢園的翻版，萬壽山后宏大的寺廟群，又是西藏寺廟建筑風格的再現(xiàn)，走在蘇州街更像是到了江南的水鄉(xiāng)。

北方的雄渾開闊，南方水鄉(xiāng)的婉約多姿，帝王宮廷的豪華氣派，民間宅居的精巧別致，宗教寺廟的神秘莊嚴，買賣街上的市井里俗，如此和諧地兼收并蓄融于一體，使這座皇家園林在雍容華貴中透著清雅俊逸，讓人感到自然親切。

昆明湖西堤和堤上的楊柳巧妙地遮住了頤和園西邊的圍墻，讓人解脫了重圍深鎖的壓抑。從邀月門到石丈亭的700米游廊如在畫中。人行其間如行畫里，可舒可緩可行可坐可憑可依，夏遮烈日冬避雨雪。游園的勞累可在憑欄而坐的小憩中，讓昆明湖上吹來的風捎去，偶發(fā)的思緒可在緩緩的行走中得到整理。

慈禧真是個會作威更會作福的女皇。

為了在清漪園的基礎上重建頤和園，她竟敢巧取豪奪海軍軍費，竟敢挖空心思蹂躪戶部尚書閻敬敏要在中國修鐵路的夢想，竟敢將官帽子也賣了變錢，落得個只知有一園而不知有一國的千古罵名。

當甲午戰(zhàn)爭悲壯的炮聲和慈禧六十大壽窮奢的歡樂已在歲月中遠去， 當戊戌變法的血腥和入侵者留下的恥辱已被不舍晝夜的時光融蝕，頤和園漸漸走出陰影抖落風塵，猶如一枝美麗的荷花，從污泥濁水中生長出令人賞心悅目的純凈。如今的人們很輕松地欣賞頤和園亦如欣賞荷花，常常忘卻了那碧葉覆蓋之下的濁水的骯臟，忘卻了那托起亭亭玉立的污泥的齷齪。

難怪我的老校長會在頤和園中長嘆：“借問蒼天，那拉太后，魂在何處?舞榭歌臺，龍樓鳳閣，想是常來住?”

也難怪有游人會放肆地說：“皇家高上，百姓從來愛主，挪用軍需，筑臺修館，享樂人無數(shù)。古今中夕卜豪華競尚，豈止那拉知吾?”(《夕嵐集·永遇樂·游北京頤和園》)

誰對?誰錯?對中有錯，錯中有對，亦如美中有丑，丑中有美，善中有惡，惡中有善——高下相形長短相隨原是永恒之道。

慈禧，罪在當初；

頤和園，利在后世。

而我，流連頤和園中，心中溢滿困惑，故宮冷冰冰的影子常常浮上心頭。問自己，為什么欣賞頤和園的美，很難掩飾對它的愛；在故宮為什么沒有這種感覺?

是因為故宮太凝重?是因為頤和園很俊逸?是因為故宮太多的高墻重圍太多的宮殿樓閣而太少生命的綠色，讓人感到壓抑?是因為頤和園有山有水開闊明麗，有昆明湖可以蕩舟有游廊可以悠閑，讓人感到自在?是因為故宮將皇權深鎖而將大自然拒于門外?而頤和園將江山攬于園內，將皇權筑于湖光山色中?還是因為自己心中那解不開的山水情結?

恐怕最主要的原因是，故宮總讓人想起過去，而頤和園卻總讓人感受現(xiàn)在。

大自然的美，給了頤和園永恒的青春。朝拜太陽

剛剛走出濟南火車站，一陣急雨突如其來地下起來。雨聲如爆竹，雨絲如鞭子，毫不客氣地驅趕著人群抱了頭投降似的向街邊跑去?？帐幨幍拈L街燈影里，亮晶晶的雨花有聲有色地濺開。

好威風的濟南!真不愧是出巍巍圣人巖巖泰山的齊魯大地，一見面就給了個痛快淋漓的洗禮。可是，我們千里迢迢趕來泰山看日出，這雨多么令人失望。

安頓好住處后，看見永林滿臉的擔心，云子提議索性到雨中去走一走，活動活動在車廂里悶倦了的腿腳。

被雨洗過的空氣十分清新，踩著雨滴在傘上彈出的節(jié)奏，輕松自在隨意閑適地走著，伸手接一捧雨水在臉上手上搓一搓，涼浸浸的十分舒適。云子自信而又快樂：風掃塵，雨洗道，濟南在歡迎我們。別擔心，雨后天青太陽紅，泰山的日出一定會更加煦麗。

后來回想起這段稀里糊涂毫無根據(jù)的話，云子自己也莫名其妙?！疤煨杏谐＃粸閳虼?，不為桀亡”，誰也不能指揮日出的，這份自信實在有點唯心。

第二天，車開往泰安的時候，天仍然是陰沉沉的，時不時還有一陣小雨攆著車跑。云子無意觀賞雨景，一路心思只祈盼著老天爺賞臉給個太陽。

車到泰安市區(qū)，太陽真的出來了。藍天白云，風和日麗，岱宗坊前被雨洗過的各色鮮花真真是嬌艷欲滴，真真是花團錦簇。人們一邊樂滋滋地拍照留念，一邊興奮地討論登山計劃。身長腿長血氣方剛的自然選擇徒步攀登，從十八盤直達泰山頂上的南天門，沿途飽覽泰山風光。這惹得云子很是羨慕。既然來到這封禪祭天之地，坐了汽車，又坐纜車，一溜煙過去了，多可惜。自己雖則是大病之后尚在康復調養(yǎng)之中，來個折中從“孔子登臨處”走到中天門再坐纜車上南天門，總該能行吧?

泰山真不愧為五岳之尊。單是它那奢華的登山之道就透出一副雍榮華貴的派頭。用泰山石鋪成的石梯坦坦蕩蕩，像泰山的脊梁一樣堅挺地向上伸展。走在上面，就像匍匐在泰山寬厚的背上十分踏實。經(jīng)過昨夜風雨的清洗，被無數(shù)歲月和腳步磨光的石級上，那些黑白相間的花紋清晰可辨，如篆、如隸、如狂草，直讓人不忍心把腳步放上去，深怕踩壞了一個神奇的故事。那一級又一級的石梯似乎綿延無盡，未到歇馬崖，云子已經(jīng)氣喘如絲，腳重如鉛了。云子早巳不是在走，而是在低頭彎腰地將自己往上挪。體力和意志力似乎都已耗盡，全身心只剩下一個愿望支撐著：無論如何也要到達中天門，到了中天門才有纜車可坐，才能登泰山頂觀日出。此時此刻，對于云子來說，能不能看到日出，已經(jīng)超出了尋常概念的觀賞，而是對生命力的一次檢閱。

記不清又走了多久，記不清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一抬頭看見一把寬寬大大的涼竹椅綁了長長的抬桿赫赫然端端正正地擺在路邊，似乎等了很久。云子像見了救星一樣奔過去，高聲喊道：有人嗎?出來兩個像柱子一樣壯實的紅臉膛的山東青年。沒來得及問他們姓甚名誰，且叫大柱、小柱吧。大柱用汗帕子擦著頭上的水花說：“洗過澡了，不想再上山了。您老身體這么差，我們幫個忙。到中天門，你給五十塊吧?！痹谱右宦牐癜ち艘还魉频呐ゎ^就走；永林卻喊住她，命令似地說：“你坐上去，這錢我出!”

行路難，特別是難到舉步維艱的時候，有一雙手始終攙扶不肯棄你而去，有一副肩頭讓你攀附與你同行無怨無悔，直到那不期而至的賜予突然降臨，與你共同得救，共同驚喜，共同破涕為笑。那情那景，令人刻骨銘心。

目光掙脫了石梯的束縛，威嚴而又慈祥的各色山峰排成隊伍在藍天白云綠樹的簇擁下從云子面前緩緩移過。坐在涼竹椅上半靠半躺，云子覺得自己小如幼子依偎在泰山寬厚的懷抱中。大柱小柱成橫排在寬寬的石梯上健步如履平地。每當他們換肩的時候，云子就像在泰山的胳膊中旋轉一圈。山在走，樹在走，云和天也在走，帶著云子走向中天門。

“風云一舉到天關，快意平生有此觀”。原以為坐纜車上得南天門后就諸事順意；殊不知剛下纜車，迎面撲來的冷風使云子清醒過來：要看日出，這泰山頂上還有一關。

泰山頂上的風是名副其實的威風、烈風。又冷又硬從四面八方堵著人纏著人，毫不留情地從你脖子里袖口里往身上鉆，逼著你一出纜車就低頭彎腰向那出租棉軍大衣的地方跑去。胡亂租來一件，不問肥瘦長短趕緊往身上裹。正為登上泰山而得意的各路英雄們，轉眼之間全變成沒有領章帽徽沒有兵器的嘻嘻哈哈的游勇。

云子縮在一件軍大衣里一邊打哆嗦一邊笑。永林問她樂什么?云子說：“不遠千里萬里趕來，雨洗面，汗?jié)裆怼谄浣罟?、苦其心志之后上得山來，風還給你一個下馬威，逼著你更衣?lián)Q裝。這泰山日出何等神圣，恐怕不是一個‘觀’字或‘看’字能夠了得?！?/p>

第二天凌晨，在導游先生的吆喝下，云子鉆出夢鄉(xiāng)裹緊一夜來脫的軍大衣，戴上旅游帽，抓起枕巾塞在脖子里堵著身上那點不多的熱氣，和一大群穿著同樣衣服的人在黑乎乎的天幕下，拱背縮肩籠袖向著山頂走去。軍大衣的長擺搖搖晃晃，腳步聲窸窸窣窣，活脫脫，一群太陽的俘虜。偶爾閃過的手電筒的光黃黃的，使人想起那紙糊的燈籠。此情此景，何等似曾相識，究竟在哪里見過?——電影里電視里的朝臣們不正是在同樣的時辰，端了朝笏，踩著燈籠的光，拱背縮肩地去朝拜他們的君主么?對，我們不是太陽的俘虜，是享受太陽賜予的生命之光的臣民。歷盡辛苦之后，我們正在去——朝拜太陽。

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阿波羅乘坐四輪金馬車，中國神話中的太陽由六龍護衛(wèi)牽引。太陽是自然界中主宰地球生靈的君王。日出，是他君臨天下，接受萬物朝拜的神圣的慶典。

風像祭司一樣奔忙著，安排著慶典的每一個程序：拉開黑色的夜幕，吹散青灰色的云幔，讓太陽的光芒從遠遠的天際中透射出來，將天邊如龍一般伸展著的浮云燒成金紅，給如武士般矗立著的墨黑色的泰山山巒鍍上金邊。長風鼓蕩，空中似萬千面旗幟在飄揚。齊魯大地上霧氣升騰，在天和地之間洶涌成一個波濤滾滾的海洋。就在這云蒸霧涌，泰山肅立，萬姓仰首的無邊的肅穆中，太陽從容地邁出云山霧海，帶著萬丈光芒獨步天庭。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鼓掌。而云子拉著永林在這泰山頂上對著那一輪朝陽深深鞠躬——朝拜太陽——接受太陽的摩頂。

是日，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五日；

是時，六點十五分。

紅光散盡，地朗天清。藍瑩瑩的天幕上懸著一彎明亮的下弦月。萬里無云，難得一見的日月同輝。正在消退的白茫茫的霧海中漸顯出一個個小島般的山包。站在天橋上看過去，一條河如繩如線畫在這天地合作的水墨圖中。不知道這是不是李白在《泰山吟》中寫到的“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翻開在山下買得的《泰山詩選》，永林叫云子看一首郭沫若寫的《登泰山觀日未遂》。說的是一九六一年五月郭老夜宿泰山之巔，早起看日出，先還見星月中天，突然間急霧稠云，觀日出未遂。永林問：要是事先讀了這首詩，你還有先前那份自信嗎?

云子以手加額，內心怦然而動：大自然的恩賜無與倫比。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