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十一周歲，或者更多。正午的時候身高五尺十一寸十，夜幕降臨后也許只有五尺十寸不到。那大概緣于燈光。

“他的一半下巴粗糙得像砂紙，右嘴角有一道剃須刀刮傷的痕跡，總也不見好。此外，沒有人知道他在心口和左右兩肩各長了一個疔子，形成一個倒三角，好像古代信徒給自己下的符咒?！?/p>

有關(guān)自己的一切描述他背得不能再熟，夜晚的絕大部分時間被他徒勞地花費在尋找其間有什么遺漏。而白天，他就挺直了腰桿上街去找尋。

騙子，還是私家偵探?常有人這樣懷疑。一個找尋的人應(yīng)該喉嚨沙啞操一口外地土話，額頭和衣袖布滿深深皺紋，目光在人群的頭頂上飄移不定，偶爾發(fā)出動靜很大的干咳聲——不是因為嗓子不舒服，而是因為孤獨。

而他太過日常了。給他一個公文包，再從身后把他的腳步推快一點，人們就會看到一個泊完車即將走進辦公樓的上班族，即便那是在城郊空無建筑的林蔭道，這種氣味依然濃厚。也許真那樣也不壞。但他總也把握不好尺度。有次他試著學(xué)習(xí)步履匆匆，沒有公文包做道具他代以羊皮信封，但給人的印象卻是一個過分怕冷而早早穿上風(fēng)衣的快遞員。說起來，從早春到仲夏，他的這身打扮也確實開始不合時宜起來。除了游蕩在小街尋覓獵物的服裝推銷員，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冷暖。

他找尋的人是他的作者。他推斷那家伙一定躲藏在附近某處。否則他不可能知道路邊店里可口可樂瓶蓋里的中獎號碼，或是自動扶梯上走光女孩的底褲顏色，又或者他現(xiàn)在衣袋中被攥在手心里的，那枚二角五分硬幣的鑄造年份?！皠?chuàng)作來源于觀察”，他深信這句話，若非在近距離窺視，他不信他能把這一切描繪得如此——也許并不那么細(xì)致，似乎為了求證，他信步走進一家公園。那里花草繁多，人物混雜，最不容易刻畫得面面俱到。在跨進大門之前，他甚至懷疑過這可能只是舞臺里的布景一般，只有最靠近街邊的一層精致假象，內(nèi)里都是作者還沒來得及描寫的虛無。

一個球滾到他的腳邊。他彎下腰伸手去抓的時候，聽到踏踏踏的，屬于孩子的腳步聲靠近過來。他立時明白這是一次邂逅，出于作者的安排，與一個長滿雀斑的小女孩，或是紅頭發(fā)的淘氣小男孩，以一次歸還玩具后的友好對話開始，然而會以什么來結(jié)束呢？

他抬頭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估計錯誤，站在面前等待交談的是女孩的母親。作者并沒有讓她馬上想好如何開口索要那只球。而他也好奇，于是緊緊把球握在手里，并且?guī)е唤z惡作劇的心理，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對方。

小女孩大膽地看著他的眼睛，而母親則對他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有那么一瞬，他猶豫起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描寫成一個心腸軟的人，一個無法下定決心做出任何粗魯荒唐事的人，旋即明白了既有這樣的猶豫，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于是他只好嘆一口氣，預(yù)備開口說出“這是您女兒的球?”或者“這是你的球?”在猜測了哪一個對象才是作者本來為他安排的之后，他出于逆反心理選擇了后者。

“是的，請把它還給我?！迸⒌穆曇舯认胂裰行邼?，也許是作者讓她在開口前的一剎那改變了性格。不過那無關(guān)緊要，反正他已經(jīng)決定了把球還回去，并且立刻離開。

“我叫莉莉，你呢?”女孩卻沒有接過球了事。

“對不起，這孩子……”他沒有理會母親的言語，為這意外的詢問感到惱怒。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考慮這孩子是不是故意被作者挑唆來使他難堪，一種希圖發(fā)泄的情緒就攫住了他。

是的，他無法回答他的名字。關(guān)于他的描寫里沒有這一點。找遍了全文，作者都只是用“他”來稱呼他。他寧愿不是主角，而有一個名字，就好像面前的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女孩，莉莉。

“我沒有名字，我沒有?！甭牭剿蝗挥靡环N嚴(yán)肅的語氣對女兒說話，女人又被嚇了一跳?！白髡邲]有給我起名字，所以我沒有?！?/p>

“作者是誰?”女兒再一次在母親之前作出了反應(yīng)。

又一個不知道作者存在的角色!難道只有他意識到自己是作品中的人物嗎?!他受夠了。等等，也許這也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對白。借此來嘲弄他，觀察他被孤立、感到絕望，惱羞成怒。

不，他一點也不要再冒上當(dāng)?shù)娘L(fēng)險了。

“作者就是創(chuàng)造了我們的人?！北M管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和，但話語內(nèi)容依然讓母親感到驚愕。

“也創(chuàng)造了世界?”

“是的，也創(chuàng)造了世界?！彼睦飳π∨⒌穆敾勖翡J感到一絲愉悅，但立刻告訴自己警惕，要不贊許也不斥責(zé)，不親昵也不故意冷淡，要不卑不亢，要讓那家伙無從下手。

“你說的是上帝。”小女孩干脆地說。

又一個挑戰(zhàn)。

他深吸了一口氣，瞥了一眼女孩的母親?！坝袝r他以為自己是上帝。他做的事也與此類似：創(chuàng)造日月星辰，創(chuàng)造時間、都市，創(chuàng)造你和我，創(chuàng)造所有人和……”

“和他們的命運?”

聽到“命運”這個字眼從女孩口中冒出來，他的眼睛閃出亮光，同時也認(rèn)為自己看到了女孩的眼睛也閃出狡黠的光——無法想像如此年紀(jì)的小孩會用這種語氣說話，幾乎可以確定這是一個作者的傳聲筒了。

“不，不是所有人?！彼Φ貙蝇F(xiàn)一個完美的微笑，“至少我的命運不是?！?/p>

說出這句話時他其實殊無把握，但女孩母親急著離開的表情給了他勇氣，讓他決定乘勝追擊。

“你的也不是，只要你愿意?！彼掌鹆嗣黠@的笑意，代之以更為豐滿的誠懇與善意，小女孩看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

“對不起，先生，”女孩的母親終于插手干預(yù)，“謝謝你把球還給莉莉，不過……我們得走了。”

他早有預(yù)備地站直身體，做了個告別的手勢；“是啊，沒有人會喜歡陌生人給自己的孩子上神學(xué)課的。這情節(jié)不算勉強。”

他在公園的長椅上繼續(xù)坐了一個小時，企盼著會突然電閃雷鳴，天降大雨；或者一對尋找座椅的情侶與他爭執(zhí)，把他痛打一頓；又或者這個小時變得無比漫長，太陽永遠斜掛在天空，沙坑里玩耍的孩子長出胡子來，蓋起沙做的帝國大廈…—，總而言之，一些奇異的事，一些懲罰。好讓他確知自己在作者面前打了漂亮的一仗，好讓他歡欣鼓舞。

然而什么也沒有。

于是他離開公園，走在夜幕下的大街上時，心情又低落了下去。他摩挲著口袋里的硬幣，試圖把它遞給一個路邊的老乞丐，卻擔(dān)心那老人突然開口：“對不起，星期天我不營業(yè)?！边@樣他將不得不給出一個會心的微笑，對老乞丐身邊的蘇格蘭牧羊犬送上夸贊……手捧玫瑰尋找情侶的女孩根本沒有賣花給他的意思，他還是遠遠地側(cè)身躲開，深怕任何一次不經(jīng)意的碰撞，產(chǎn)生一段“對不起”“沒關(guān)系……您要花嗎?”的對白……他不敢駐足欣賞地鐵出口拉起電線的年輕人表演音樂，在這里注意搖滾樂隊的人多半不是星探，而很可能是下班途中忽感青春已逝、急于和陌生人聊聊的邂逅尋求者……他甚至不敢從快打烊的甜品站哈欠連天的伙計手中接過一個冰淇淋，生怕那會溶化、跌落在一件不該跌落的西裝或長裙上……到處埋伏著情節(jié)的圈套，他務(wù)必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刺耳的剎車聲響在耳畔，卡車司機在他頭頂上用那個職業(yè)特有的臟話罵著。他先是茫然失措，如同被放上解剖臺不知自己會被怎樣對待的青蛙，隨即一種羞愧感保護了他，讓他說服自己相信曾有過一個瞬間勃然大怒的過程，只是害怕落人作者的設(shè)計才讓他克制了情緒。

他咬緊牙關(guān)怒目而視，直到還在罵罵咧咧的司機和他的卡車離去。一種巨大的委屈感裹挾在尾氣煙塵里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連連，鼻子發(fā)酸。

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他告誡自己。也許“疑神疑鬼”正是作者為他安排的性格，“神經(jīng)質(zhì)、孤僻，完全無法與其他人物相處”，他想像得出那支看不見的筆會如何寫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這也許根本不是寫在正文里，而只是一本記載人物性格的小冊子甚至小紙片。然而恐懼又能如何呢?他的恐懼難道不可能出于作者的設(shè)計?

兩難。

他記不得自己究竟如何走進這家小酒吧的，是喪失神智還是刻意為之?酒吧的推薦菜單貼在洗手間的門上，他凝視了幾乎有一分鐘之久才點了血腥瑪麗，被告之番茄汁沒有了。四周墻壁上滿是客人留下的字跡，其中一些出白酒吧主人的朋友，一些戲謔的涂鴉畫得很有功底，也并不顯得特別猥褻。一切讓他產(chǎn)生好感的因素并沒有促使他去稱贊老板調(diào)配的“隨便”，他端起杯子離開吧臺，滿足于此地的酒客不多。

忽然間一種木料敲擊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男人用腕子急速搖骰子筒，“啪”的一聲干凈利落地把它拍在吧臺上，女人輕笑著抓住骰筒的邊緣，企圖偷看一眼。

他猛然間覺得自己比那對男女更急切地想知道骰子的點數(shù)。4點，他在心里輕念道。骰子筒被拿開的剎那，他瞥見了兩個幺、一個二，渾然不覺自己什么時候已直起身來。

他呆呆地坐下，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作者的安排。這家伙居然會出老千!

但這也可能是巧合。喝下殘存的一點酒，他走向吧臺。

“能讓我試試嗎?”

他被四道目光詫異地盯著。男人沒有松手的意思。老板從吧臺后面又取出一副骰子和不同顏色的筒，讓他不必費時在這種無意義的交涉上。

他把骰子掂了掂，一粒一粒地投進空空的筒里，想要凝聚精神，可腦子里卻想著剛才自己有沒有道謝。他覺得手腕沒擺動幾下就停下了，在把骰子筒揭開前，他只來得及胡亂想個數(shù)字：十六。

十一。

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九點。差得好多。

兩次嘗試就讓他知道了結(jié)果，所謂未卜先知不過是巧合。也許是他精神不夠集中。他又要了杯雪梨酒，穩(wěn)了穩(wěn)情緒。依然擲不出想要的結(jié)果。也許他自己投擲不管用。他又盯著那男人的手腕看了幾次，再沒有碰巧猜對過。

隨著把所有的可能一一排除，他的心情越來越平靜輕松起來，開始變得能夠思考。

賭徒總說，骰子是命運決定的。不少人相信有某一個神祗專門負(fù)責(zé)掌管世上的無數(shù)骰子、轉(zhuǎn)輪、彩票獎球和老虎機屏幕。也有人崇拜數(shù)學(xué)概率，但全都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毫無疑問的是凡夫俗子無法對骰子產(chǎn)生影響。如果真有一個“他者”來決定開出來的點數(shù)，那么只能是作者。

他突然想到曾有傳聞技巧高超的賭徒擲出自己想要的點數(shù)，通過什么?練習(xí)嗎?

他把骰子從空筒里倒出來，翻來覆去地端詳它的表面，想像著莊家打開骰鐘，里面的骰子重疊成一根方柱，心里懷疑沒有老師真能掌握這門技藝嗎?而第一位老師的技藝又是從哪里來的?

他支付了酒錢，問老板額外買下了這副骰子，離去了。

他有自己的房子，但幾乎家徒四壁，除了最必須的家具，作者沒有描寫任何細(xì)節(jié)。床甚至只是被暗示出存在的。沒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沒有相框和家庭錄影帶。他有電話，但從不響，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打給誰。

這樣的環(huán)境沒有人可以打擾。作者沒有提到他的工作，于是生計也就不成問題。只要他放棄上街去找尋，時間有的是。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讓作者來找他。他有辦法。

李警官接到報警時，心中想著前任為何沒有向他提及，在這個街區(qū)里有個專用骰子騙人錢財?shù)墓秩?。他不但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骰子擲成各種點數(shù)，還能讓它們在骰筒底下搭出各種形狀。據(jù)說他并不與人賭博，只是應(yīng)他們的要求做表演。然而這也足夠擾亂治安了，城里的地痞都很樂意收下一點零錢，指點旅客“響尾蛇”——他們用這個名字來形容他擲骰子時的聲響——今天在哪兒擺攤，甚至還有人慕名向他拜師學(xué)藝，地下賭場的人幾次請他出山都沒成功，惹過一些亂子，但都不大。

然而現(xiàn)在這個家伙鬧出了人命。李警官在趕去現(xiàn)場的路上聽同僚介紹了這段人物背景。等候綠燈的時間里，他把一張胡子拉碴的面孔想像在擋風(fēng)玻璃上，再添加上因為穿久而褪色，卻依然挺干凈的運動夾克衫；偶爾抽兩只劣質(zhì)雪茄，除此以外不受煙酒侵襲的低沉嗓音……他盡量把這想的過程做得細(xì)致，好等他到達目的地停下車來，透過側(cè)擋風(fēng)玻璃看到“響尾蛇”真正的形象時，發(fā)現(xiàn)兩者并無二致。

兩者并無二致。

走過人行道的時候混混依然在耳邊喋喋不休：他原本并不是這身打扮，穿著整潔的風(fēng)衣，為了方便扯掉了領(lǐng)帶，但襯衫領(lǐng)口扣得很牢。混混告訴李警官似乎從來沒有誰和他賭過，那個死者也沒有，卻在看到他擲出骰子之后干脆地自我了斷?；旎旄嬖V李警官有跑碼頭的兄弟說認(rèn)識那個死者，曾見他在拉斯維加斯賭場里討生活，一手骰子耍得出神人化，每個賭場女郎都認(rèn)識他?；旎旄嬖V李警官說……

在李警官朝他走來的這段時間里，他想像著混混已經(jīng)告訴了李警官許多，好讓自己不必開口。他想這種懶惰有一點像作者。有關(guān)死者他一無所知，但仍然為其想像了一個有利于自己的身世。他想這種卑劣有一點像作者。有關(guān)李警官他也一無所知，權(quán)且認(rèn)為他姓李吧。他想這種隨便有一點像作者。

當(dāng)警察禮貌地推著他離開時，人群中鉆出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嚷嚷著：警察先生，您不能拘捕這位無辜者!

這種令人作嘔的巧合氣息像極了作者。他厭惡地把頭轉(zhuǎn)過去，寧愿早一點跨進警車?！八c那個人的死沒有關(guān)系。他只是在……”衣冠楚楚站定了腳步，阻擋了他們的去路，卻又沒有完全堵塞警車車門?！拔沂前兹鸬侣蓭?，這是我的委托人，乎先生……

平先生!他聽到自己心跳怦怦。

您別看他這幅模樣，其實平先生是守法公民。只是有時會忘記自己是誰，一跑就沒個蹤影……我受平太太的委托找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您知道，他這個職業(yè)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毛病。作家嘛，有時就是分不清作品和現(xiàn)實。

有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要昏厥過去。平。太太。作家。一瞬間他有了名字、家庭、職業(yè)。這是真實的嗎?也許他真的是一個以為自己是作品中人物的作家?也許他只是別人筆下的某個作家?也許這一切不過是作者的惡作劇，為了讓他迷惑，神經(jīng)錯亂。當(dāng)他找尋作者那么久之后，莫非作者終于找上了他?

他怎能容忍作者用這樣低劣的謊言作弄自己?而他又怎能容忍自己就是那個作者，忘卻了這樣簡單的事實?

李警官的聲音及時地對他施以援手，“抱歉，律師先生，我想您搞錯了。這位平先生，”他被瞄了一眼，似乎對這個姓名不是只有他一個人不習(xí)慣?！氨徊恫⒉皇且驗樯嫦尤魏稳嗣偎?，而是……違章停車。”

違章停車?!

第一次他對作者(也許是他自己)的想像力失去了準(zhǔn)備，和律師一起驚叫起來。

是的。有人曾聽到這位……死者，在自殺身亡之前曾將這輛車的產(chǎn)權(quán)贈送予平頓先生。而您知道，這里是嚴(yán)禁停車的，更不用說停那么久了。

有人曾聽到!那家伙不過是自己說了句：如果你再擲出這樣的順序數(shù)列來，這輛車就是你的了。我可沒答過一句話，甚至連頭也沒有點!這輛車就算是我的了嗎?這是繼承遺產(chǎn)?

“嗨!我知道你在這里!出來呀!”被塞進警車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不安分地掙扎起來，“少來這套!我知道你在耍我!你以要自己筆下的主人公為樂!我知道你就在這里!你給我出來!是你嗎，律師佬?是你嗎，混混!我總會找到你的……”

“主人公”?女孩從母親手里抽出了手，扭頭就走。這類違章案件的目擊證人不需要做筆錄。

聽到他說什么了?“主人公”!有些人就是喜歡自以為是。

“告訴老喬，以后少寫這種無聊的人物，跟他們共處實在讓人受不了。如果他還沒改進，這個女主角我就不想當(dāng)了?！迸⒂抿v空出來的左手指甲刻畫著手里的皮球。從一個比較近的距離，而不是稿紙另一端，應(yīng)該能看清她刻畫著什么。

也許是“莉莉”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