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秋妍 譯
譯者按:
《入土為安》(Ashes to Ashes)是哈羅德·品特的一出獨幕劇,于1996年9月12日在倫敦皇家戲院首演。這出戲中只有兩個人物:芮貝卡和戴伍林。他們的年齡都在四十歲左右。時間是當代。地點是在鄉(xiāng)下的一所房子里。戲開始的時候是在傍晚,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房間里越來越黑,直到燈光亮起來,但仍不足以照亮室內(nèi)。在這出戲的前半部分中,男人戴伍林向女人芮貝卡逼問她從前的一個情人的情況,他的身份、他的職業(yè)、他們在一起的情景等。芮貝卡在一開始的時候說到那個情人喜歡卡住她的喉嚨,讓她親吻他的拳頭。這里節(jié)譯的是劇本的最后的高潮部分。
芮貝卡:哦,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那件事好古怪。有一年夏天,過到一半的時候,在多塞特的那個房子里,我從花園那邊的窗戶往外看,透過窗戶向花園望去,你記得嗎?哦,錯了。你沒在那兒,我想那兒沒有別人。是的,就我一個人。就我自己。就在我往窗外看的時候,我看見一大群人正穿過樹林,往海邊走去,往海那邊的方向走。他們看上去似乎很冷,都穿著棉衣,雖然那天的天氣是那么美。那么明朗、溫暖的多塞特的一天。他們還拖著箱子。還有……領(lǐng)頭的……在帶領(lǐng)著他們,帶領(lǐng)他們一起走。他們穿過樹林,我遠遠地看見他們攀越懸崖,直往海邊走去。然后我就看不見他們了??墒?,我的好奇心已經(jīng)被吊了起來,我就上樓去,跑到最高的一扇窗戶跟前,我的目光越過樹頂,往那邊看。于是,我看見了海灘。那些領(lǐng)頭的人……引導著所有那些人穿過海灘。那天的天氣可真美啊。一切都那么靜悄悄的,陽光那么明媚。然后,我就看見那些人都走到海里去。浪潮慢慢吞噬了他們。然后那些箱包就在海浪間起伏。
戴伍林:那是什么時候?你什么時候在多塞特住過?我從來沒在多塞特住過。(停頓)
芮貝卡:哦,順便說一下,某一天有人告訴我,有一種病叫做精神夸大癥。
戴伍林:什么意思?什么是“有人告訴你”?“某一天”又是什么意思?你在說什么啊?
芮貝卡:這個精神夸大癥就是,打個比方,如果你潑了一盎司的肉汁,它立刻就擴散開來,成了一個巨大的肉汁的海洋。然后這肉汁的海洋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你就在這無邊無際的肉汁的海洋中窒息而死。恐怖極了。但這又全是你自己的錯。你自己惹到自己身上的。你不是這一切的犧牲者,你是始作俑者。因為是你自己先灑了湯汁;是你自己,先遞過去這個包袱。(停頓)
戴伍林:什么包袱?
芮貝卡:這個包袱。(停頓)
戴伍林: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打算淹死在自己的肉汁中?或者,你打算為自己的祖國光榮獻身?好了好了。甜心,你覺得這怎么樣?我們開車去城里看場電影吧?
芮貝卡:這真有趣?!芫靡郧啊孟裨谀膫€夢中,我聽見有人叫我甜心。(停頓)
我抬頭看。我正在做夢。我不知道我是在夢中抬頭看,還是真的睜開了眼睛。反正就在那個夢中,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這一點我是肯定的。就是那個聲音在叫我。它叫我甜心。(停頓)
是的。(停頓)
我走出去,走進那個冰凍的城市。地上的泥都凍僵了。雪的顏色也奇怪,它不是白色的。哦,它當然還是白色的,但好像還有別的顏色摻雜在里面。就好像有靜脈在下面穿過。雪地不平滑,一點也不像雪原來的樣子,或者,雪應(yīng)該的樣子。然后,當我到火車站的時候,我看到了火車。其他那些人也在那兒。(停頓)
我看見我最好的朋友,那個我把自己的心交付給他的男人,那個人,我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知道他是我最親愛的、最寶貴的伙伴,我看見他走過月臺,從那些尖叫著的母親的臂彎中奪過她們的嬰孩。
(沉默)
戴伍林:你看了金和孩子們了嗎?
(她看著他)
你今天去看了金和孩子們。
(她瞪著他)
你姐姐金和孩子們。
芮貝卡:哦,金!還有孩子們,是的。是的。是的,我當然看了她們。我和她們一塊兒喝茶了。我沒告訴你嗎?
戴伍林:沒。
芮貝卡:我當然看了她們。(停頓)
戴伍林:他們還好嗎?
芮貝卡:本會說話了。
戴伍林:真的?他都說什么?
芮貝卡:哦,比如“我的名字叫本”,就是那樣的話。還有“媽咪的名字叫媽咪”。就是這樣的話。
戴伍林:貝慈呢?
芮貝卡:她會爬了。
戴伍林:不會吧,真的?
芮貝卡:老實說,恐怕她一轉(zhuǎn)眼也就會走了。
戴伍林:馬上也就能說話了,也說“我的名字叫貝慈”什么的。
芮貝卡:是啊,我當然去看她們了。我還和她們一同喝茶來著??墒?,哦……我可憐的姐姐……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戴伍林:這是什么意思?
芮貝卡:就是,他想回來……你知道……他不停地打電話求她讓他回來。他說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說他已經(jīng)放棄那另一個人了,他說他活得太孤單了,他已經(jīng)放棄那另一個人了。
戴伍林:他真的放棄了嗎?
芮貝卡:他說他放棄了。他說他想念孩子們。(停頓)
戴伍林:他不想念他的妻子嗎?
芮貝卡:他說他已經(jīng)不要那個人了。他說他對那個人從來就不是認真的。那只不過是性。
戴伍林:哈。(停頓)那金怎么說?(停頓)金怎么說呢?
芮貝卡:她永遠不會讓他回來的。永遠不會。她說她永遠不會再和他睡一張床了。永遠、永遠不。
戴伍林:為什么不?
芮貝卡:永遠不了。
戴伍林:可是,為什么不?
芮貝卡:我當然去看了金和孩子們了。我還和她們一同喝茶呢。你為什么這么問?難道你認為我沒去看她們?
戴伍林:不,我哪知道。是你自己說要去她們那里喝杯茶的。
芮貝卡:我當然和她們一起喝茶了!我為什么不應(yīng)該去?她是我姐姐呀。(停頓)猜猜喝完茶之后我去了哪里?去電影院了。我看了一場電影。
戴伍林:哦?什么電影?
芮貝卡:一個喜劇片。
戴伍林:啊哈?電影有趣嗎?你笑了嗎?
芮貝卡:其他人笑了。觀眾里面的一些其他人笑了。電影是很滑稽。
戴伍林:但你沒笑?
芮貝卡:別人笑了。是個喜劇片。你知道……一個女孩……跟一個男人。他們在紐約一家漂亮時髦的餐館吃午餐。那男的把女孩逗樂了。
戴伍林:怎么逗的?
芮貝卡:嗯……他跟她講了一些笑話。
戴伍林:哦,我明白了。
芮貝卡:然后,下一個場景就是他開一輛大篷車帶她去沙漠探險。要知道,她以前從未去過沙漠。她得學會怎么去適應(yīng)那種生活。(停頓)
戴伍林:聽上去是挺有趣的。
芮貝卡:不過我前排右邊坐了個男人,整場電影中他始終一聲不響,也一動不動。他像僵死了一樣,硬挺挺地僵在那兒,一次都不笑,就像個尸體一樣坐在那兒。我遠遠地躲開他,能離他多遠就離他多遠。(沉默)
戴伍林:好了好了,我們剛才講到哪兒啦。我們住在這兒。你不住在……多塞特……更不住在其他任何地方。你和我就住在這兒。這是我們的房子。你有個非常好的姐姐。她住得離這兒也很近。她有兩個小孩子。你是他們的阿姨。你喜歡他們。(停頓)
你有個很漂亮的花園。你喜歡你的花園。你一手建造了它。經(jīng)過你的雙手,這個花園綠草茵茵、鮮花盛開,你也確實有一雙美麗的手。(停頓)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我剛夸了你一句呢。實際上我可是沒有少夸呢。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芮貝卡:我想我們不可能重新開始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開始。我們開始了。我們不可能再一次開始。我們可以再一次結(jié)束。
戴伍林:我們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
芮貝卡:哦。我們結(jié)束了。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們還可以再一次結(jié)束。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戴伍林:你是不是誤用了“結(jié)束”這個詞?結(jié)束就是結(jié)束。你不能“再一次”結(jié)束。你只能結(jié)束一次。
芮貝卡:不。你可以結(jié)束一次,然后,再一次結(jié)束。(沉默)
(輕柔地唱)“灰燼歸于灰燼”
戴伍林:“塵土歸于塵土”。
芮貝卡:“要是女人們不給你”——
戴伍林:“必須有的酒?!?停頓)
我知道你從來都是愛我的。
芮貝卡:什么?
戴伍林:因為我們都喜歡一樣的曲調(diào)。(沉默)
聽。(停頓)你以前為什么從不跟我說起你的這個情人?實際上我可是有權(quán)利非常生氣的。你明白嗎?我本來是有權(quán)利很生氣的,你懂嗎?(沉默)
芮貝卡:哦,順便提一下,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說。在市中心一幢非常高大的樓房里,我在頂層的一間屋子里站著。滿天都是星星。我正要拉上窗簾,可我又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星星。然后我往下看。我看見一個老人和一個小男孩從街上走過。他們都拖著行李箱。小男孩的箱子比他的身子還大。那天晚上特別亮。因為有滿天的星光。老人和小孩往街那頭走去。兩個人手牽著手。我奇怪他們到底要往哪兒走。接下來,正當我要拉上窗簾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他們后面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孩。(停頓)
我有沒有告訴你那條街上結(jié)了冰?冷得都結(jié)冰了。所以她只能非常小心地踏步。在那些坑坑洼洼上面。星光漸漸淡了。她跟在那個男人和小孩后面,直到他們拐過街角看不見了。(停頓)
她靜靜地站著。她親了親她的孩子。那是一個女孩。(停頓)
她親了她。(停頓)
她聽孩子的心跳。孩子的心在跳動。
(屋子里的光線漸暗,燈光亮起來)
(芮貝卡靜靜地坐著。)
孩子在呼吸。(停頓)
我抱著她。她正在呼吸。她的心在跳。
(戴伍林走向她。他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他握起一只拳頭把它抵到她的臉前,左手放到她的后頸并緊緊卡住了它。他把她的頭扳向他的拳頭。他的拳頭碰觸著她的嘴。)
戴伍林:親我的拳頭。
(她不動)
(他張開拳頭把手掌捂在她嘴上)
(她不動)
戴伍林:說話。說。說“用你的手卡住我的喉嚨”。
(她不說)
求我讓我用手卡住你的喉嚨。
(她不動也不說話)
(他用手卡住她的喉嚨。他輕輕地加壓。她的頭向后面仰去)
(他們都靜止著不動)
(她說話了。屋子里有一個回聲。他放松了手掌。)
芮貝卡:他把我們帶到了火車上,
回 聲:火車上
(他把他的手從她的喉嚨處拿開)
芮貝卡:他們正在把孩子們搶走,
回 聲:孩子們搶走(停頓)
芮貝卡:我把我的孩子裹進了我的頭巾里,
回 聲:我的頭巾里
芮貝卡:我把它裹成了一個包袱,
回 聲:一個包袱
芮貝卡:我把它夾在我的左胳膊下,
回 聲:左胳膊下(停頓)
芮貝卡:然后我就通過了,和我的孩子,
回 聲:我的孩子(停頓)
芮貝卡:可是孩子哭起來了,
回 聲:哭起來了
芮貝卡:那個人就把我叫回,
回 聲:把我叫回
芮貝卡:他說,什么東西在那里面,
回 聲:在那里面
芮貝卡:他伸出他的手來搶那個包袱,
回 聲:搶那個包袱
芮貝卡:我就給了他那個包袱,
回 聲:那個包袱
芮貝卡:那是我最后一次抱那個包袱,
回 聲:那個包袱(沉默)
芮貝卡:然后我們就都上了火車,
回 聲:火車
芮貝卡:然后我們到了這個地方,
回 聲:這個地方
芮貝卡:然后我遇見了一個女人,我認識的,
回 聲:我認識的
芮貝卡:她說發(fā)生了什么?你的孩子,
回 聲:你的孩子
芮貝卡:在哪兒?你的孩子,
回 聲:你的孩子
芮貝卡:我就說什么孩子,
回 聲:什么孩子
芮貝卡:我沒孩子,
回 聲:孩子
芮貝卡: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孩子,
回 聲:什么孩子(停頓)
芮貝卡:我不知道什么孩子(長久的沉默)。
(舞臺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