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介剛出獄時,我在報上看到他,含笑在家里吃一大碗豬腳面線,他的筷子夾起面線,面對著攝影鏡頭微笑,那笑容背后透露著深刻的滄桑,那碗豬腳面線,飽含了苦盡甘來的滋味。不知什么道理?臺灣人咸信,吃豬腳面線可祛除晦運。有一次我太太去燙發(fā),被粗心的店員燙傷了臉和肩膀,對方最后竟端出一碗豬腳面線來消災(zāi)解厄。消解誰的災(zāi)厄?這種賠罪方式很滑稽,也很無理,卻順利幫那家美容院度過難關(guān),豬腳加面線,相當于歉意加人情,功能不可小覷。
可惜豬腳并不能為自己消解災(zāi)厄??谔阋吡餍衅陂g,我頗為沮喪,起初我不很明白有什么好沮喪?只是不吃豬肉罷了;后來明白了,害我們傷心的不是豬肉,是豬腳。沒有豬肉,生活照樣過,影響不大;沒有豬腳,日子就顯得有點艱難。
除了消災(zāi)解厄,豬腳還帶著祝福的意思。簡媜二十歲生日時,簡媽媽鹵了一鍋豬腳,從宜蘭搭火車提到臺大宿舍,要為女兒“做二十歲”,簡嫡不在,簡媽媽就站在外面等女兒回宿舍……我一直忘記問簡嫡,究竟如何消化那鍋豬腳?我想像那鍋豬腳的熱度和口感,越想越動容。
臺灣人善烹豬腳,不過制作豬腳先得具備起碼的清潔,草率的豬販沒耐心拔除豬毛,往往用火烤掉表皮上的毛;懶惰的廚師也隨便沖洗即算搞定。我們面對一只毛茸茸的豬腳,如同面對一個公然貪贓枉法的政客,嫌惡唯恐不及,怎么可能愛上它?
除了不能毛手毛腳,燒出來最好還能光鮮亮麗,這就需要耐性,跟蘇東坡提示的“慢著火”一樣,小心呵護,疼惜,千萬焦躁不得。我岳母擅烹蹄髈,正宗客家口味。她的做法是先將處理干凈的蹄髈加蒜頭和八角,浸泡在米酒、醬油里半小時,加入燙過的筍干再蒸熟。一般人蒸燒圓蹄,習慣搭配青菜,大概是考慮到色澤;筍干吸收了蹄髈的油膩,本身也蘊藏著美味,耐于咀嚼,確是更美麗的組合。
蹄耪尤其指豬后蹄靠上肢的一段,我總嫌它精則太精,肥則過肥,缺乏調(diào)和,像各種信仰、主義的基本教義派;我偏愛中段和腳蹄。然則袁枚說加酒、秋油隔水清蒸的蹄髈,號稱“神仙肉”,可見蹄髈的美味自古流傳,靠的是調(diào)和鼎鼐的手段。我始終不明白,袁枚常說的“秋油”究系何物?請教逯耀東教授,他說就是醬油。
燒蹄髈是南方的發(fā)明,江浙一帶用砂鍋燉蹄髈,常輔以金華火腿,取名“金銀蹄髈”,是一道討吉利的宴席大菜,《紅樓夢》第十六回,熙鳳屋里的火腿燉肘子,就是標準的江浙燒法;“肘子”乃北語,即南方話的“蹄髈”。如果以鐵鍋燒煮,火不能猛烈,尤其是蹄耪與鍋的接觸面,是一個盲點,得隨時糾正,分寸調(diào)整。林文月在《飲膳札記》也指出,燜燒蹄髈須隨時提高警覺,不要離開廚房,因為“有醬油、冰糖等作料,所以一不小心容易燒焦。不過,微微燒焦的蹄髈,有時因其十分人味,反而有特別的焦香效果”。
帶著輕度的焦香,又沒有真正的燒焦,使蹄髈處于一種臨界狀態(tài),這時候,危機即是轉(zhuǎn)機,不能蹉跎,就像睿智的政治家高明的手腕,精準控制火候,讓冰糖、醬油、蒜、蔥、姜各種勢力快樂地融合,而不是悲情地對抗。一只燒得好的豬腳,宛如高尚的情操,會產(chǎn)生令人窒息的敬意。我們通過換喻,臺灣的政客太缺乏豬腳文化了,每次選舉都拼盡全力挑起族群、省籍情緒,他們多蠢得要命,又太耽溺焦香般的選票,將一鍋可能的好肉弄苦弄腥,卻不負責任地離去。
蹄耪最美味的部位是最容易燒焦的皮?!疤靿迸胩泱o頗富想像力——將蘋果打成泥,送進窯內(nèi)慢煨六小時,出窯時,果酸已成就了蹄髈的色澤和口感,整個圓蹄像一顆熟透的大蘋果,外皮紅嫩,內(nèi)里澄白,搭配青菜、紅蘿卜球,很是好看,充分勾引食欲。
我吃豬腳的資歷尚淺,聞名已久的廣東“白云豬手”和大荔“帶把肘子”還無緣嘗試。從前我總覺得白煮和清蒸豬腳的顏色太蒼白,有礙食欲。改善辦法,除了燒烤,腌漬也不錯,清人朱彝尊《食憲鴻秘》記載了五種豬腳的燒法,“煮熏腫蹄”、“醬蹄”、“凍肉”、“百果蹄”、“蹄卷”,其中兩種就屬腌制,醬蹄的做法甚至講究了季節(jié),“十一月中取三斤重豬腿,先將鹽腌三四日,取出,用好醬涂滿,以石壓之,隔三四日翻一轉(zhuǎn),約醬二十日,取出,揩凈,掛有風五日處兩月,可供洗凈、蒸熟,俟冷切片用”,作法容易理解,我不明白何以選擇十一月中?至于蹄卷的作法是“腌鮮蹄各半,俟半熟去骨,合卷麻線,扎緊,煮極爛,冷切用”。
延吉街“翠滿園”餐廳腌漬蒸豬腳改變了我對蒸豬腳的偏見——先腌漬一星期,再蒸兩三個小時,使豬腳有了含蓄的咸味,皮和肥肉飽滿彈性,瘦肉交錯著筋絡(luò),很有咬勁;色澤如胭脂,透露著誘人的香氣,那香氣又帶著一種木訥性格,不浮夸,不炫耀,只有在咀嚼時,沉穩(wěn)地散發(fā)出來。有意思的是沾豬腳的檸檬酸醬,融合了南洋風味,可惜不如馬來西亞流行的酸柑醬,建議翠滿園在檸檬酸醬里添加一點點蜂蜜,料應(yīng)可以豐富沾醬的層次。
用黃豆燒豬腳的創(chuàng)意不知源自何處?黃豆的氣味尤其能表現(xiàn)豬腳,由于黃豆吸收了豬腳的油膩,使豬腳產(chǎn)生腴潤而清爽的嚼感,黃豆本身也因此十分下飯。每次我獨自在福華飯店附近混,總喜歡到“忠南飯館”點一客蹄花黃豆,忠南飯館賣的是客飯,飯、湯、茶資不計,經(jīng)濟實惠,卻絲毫無損豬腳的品質(zhì),家常口味,展現(xiàn)的是老師傅手藝。
吃飽了,撐著大肚皮,散步于林陰道上,依靠在旁邊的露天咖啡座,啜飲咖啡,觀賞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想一些心事,竟有置身海外的錯覺。大約,旅行異國無非就是藉變換空間來變換生活節(jié)奏,我們在變換生活節(jié)奏的同時,也變換了觀看事物的角度,乃產(chǎn)生了陌生感和遙遠感。也許我們的生活太缺乏一塊豬腳的提醒了,提醒我們慢慢咀嚼,慢慢散步,坐下來,觀看周遭仿佛熟悉實則陌生的事物。
我剛到《中國時報》編副刊時,餐廳經(jīng)營甚佳,菜色不多卻味美價廉,其中就有一道蹄花黃豆,我?guī)缀趺刻於汲浴S浀贸醮纬燥?,還接受劉克襄的飯票招待。我懷念有蹄花黃豆的舊時光,和那些一起端著餐盤排隊打菜的同事:張大春,阿盛,宋碧云,林宜淫……后來餐廳數(shù)度被迫易主,每況愈下,起初我猶不甚了解,何以周遭怏怏不樂者居多?后來恍然大悟,問題可能出在餐廳。好吃的豬腳離開了,剩下一堆難吃的菜,誰吃了都會自暴自棄,上班哪還有笑容?人生短促,只要一口氣在,總要有點格調(diào),有點骨氣,平常我寧愿餓到半死也不肯靠近餐廳。
關(guān)于豬腳,我較喜鹵、烤兩種做法,一方面是色澤迷人,二方面是料理過程中不斷飄散的香味,誘引嗅覺告訴味覺,味覺告訴知覺,各種審美快感愉悅地相激相蕩。我曾經(jīng)喜愛永和“阿水獅豬腳大王”的鹵豬腳,一進門,就撞見幾個鹵豬腳的大甕,年久烏黑的陶甕,沾滿不曾刷洗的鹵汁,強調(diào)出一種古老感和稠黏感。那豬腳顯然久燜在甕里,肉質(zhì)潤而且滑,筷子所到,骨肉立分,人口即化;可惜阿水獅的豬腳并不耐久吃,偏咸的味道壓抑了香氣,鹵得太爛也局限它僅適合熱食。
真正鹵得高明的豬腳,熱食、冷食皆宜。我嘗過的鹵豬腳以南京東路“富霸王”和萬巒“海鴻飯店”為極品,兩家的鹵豬腳都甜咸適度,不能再咸一分,也不能再甜一點點。富霸王的鹵豬腳令我迷惑,鹵制過程究竟有什么訣竅?古人用陳皮、紅棗、蔥、辣椒、酒、冰糖、醬油佐制豬腳大約是最基本的提味,大致為今人所遵循;《隨園食單》記載豬腳作法中有以蝦米煎湯代水,加酒慢煨的辦法倒頗富創(chuàng)意,我在家里試了幾次,風味很好,卻試不出富霸王那種口感——火候控制精準,口感正好,絲毫不見韌性,也無熟爛感。吃富霸王的豬腳仿佛跟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喝酒談笑,沒有裝飾,沒有心機,也不必講究禮貌;那香味,是豬腳本身鹵制出的香味,質(zhì)樸而純粹,一人嘴就在口腔里煽風點火,鼓蕩出食欲的群眾運動。我坐在店里吃,都不免口舌沖動,心想,明天,明天再減肥吧。
海鴻飯店的豬腳最不油膩,除了一律采用前腳,并經(jīng)過氽燙、冷藏的制作程序,再以特殊醬料和中藥鹵熟,冷卻后切片。切片是為了方便食用,也為了蘸自制的蒜蓉佐醬,佐醬和豬腳結(jié)合得很是愉悅,富彈性的肉、蒜香的醬,纏綿在唇齒之間。海鴻飯店的豬腳是我們臺灣值得驕傲的土產(chǎn),它結(jié)合了我的旅行經(jīng)驗,每次我去都外帶,帶到墾丁公園,在山海之間野餐;回程再去外帶,帶更多回家儲存在冰箱里,慢慢享用,仔細追憶旅途的滋味。
我恐怕太貪吃了,從前感覺一個月比一個月胖,后來覺得一天比一天胖,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一餐比一餐胖,悲哀的是,這些都是真的。去年,太太使用激烈的手段對付——送我去斷食營。
斷食營為期三天,在關(guān)渡“楓丹白露”社區(qū),我將行囊放進房間,打開窗,聞到一陣又一陣飄過來的肉香,不曉得是哪戶人家正在鹵豬腳,那氣味是一種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一種堅定的信念,循精準的方向,直接命中我的嗅覺器官,激起洪水般的食欲。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被送來這里挨餓。連續(xù)兩餐沒吃固體食物了,如今聞到鹵豬腳的氣味,從氣味知道那肉湯里有蔥、蒜、八角,已經(jīng)鹵透了,生平所聞最殘酷的氣味正折磨著我的精神意志。教元極舞的老師帶領(lǐng)跳舞,試圖讓大家忘記饑餓,我邊做邊東張西望,李昂、施淑都住在這社區(qū),我害怕被她們瞧見一個貪吃鬼捱餓著做一些狀似愚蠢的動作。我做錯了什么?那鹵豬腳的氣味在我的思維里洶涌澎湃。那天深夜,我趁人家不注意時,落荒逃離斷食營。
我常吃的烤豬腳是配酸菜的德式吃法。溫州街“黑森林”的德國豬腳在朋友中略有口碑,最好吃的其實是蛋糕。我去了幾回,豬腳的火候把握堪稱適度,可惜腌得過咸,肥肉部分又會粘牙,缺乏彈性和香味。在黑森林吃豬腳配全麥黑面包、德國啤酒,頗有地域、民族風味;然而必須有大肚量才能吃完一份德國豬腳特餐,我所謂的肚量兼指對豬腳品質(zhì)的寬容。
信義路“歐美廚房”的德國豬腳也標榜正宗燒法,卻相對稍微高明,它的皮最具特色,烤得又酥又脆,帶著一種炸去脂肪的油渣香,不論沾酸菜或芥末,都很富嚼勁;不過它的豬腳仍不免粘牙。為什么要拘泥德式燒法和吃法呢?
羅斯福路“天然臺湘菜館”的烤豬腳先以中藥材腌漬過,烤出來皮色鮮亮,咀嚼起來不黏不滯,有特殊的香味,加上配菠蘿、腌黃瓜吃,更富巧思,連骨頭都想咬下去。奇怪,天然臺的口味一向甚重,這道烤豬腳竟不慍不火,絲毫不見湖南騾子脾氣。
可見烤豬腳跟搞政治一樣,要知所變通,保持彈性、圓滑和柔軟,最怕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最怕拘泥形式和基本教義。長相俊丑不要緊,外來的或本土的也統(tǒng)統(tǒng)不要緊;要緊的是動作不能粗魯,可口才重要,創(chuàng)意和想像才重要。
“天壇”燒烤豬腳就知所變通——先用西班牙紅酒腌三天,再以天然植物調(diào)味,用他們標榜的龍窯灶窯烤,切片端上桌,由于腌料充分浸透,烘烤后保留了水分,皮肉俱表現(xiàn)出鮮嫩、多汁、彈牙的質(zhì)感,很有個性。天壇的烤豬腳要跟沾料、飲料一起看待才算完整,沾料有粉、醬兩種,前者綜合了辣椒粉、芝麻、花生粉和花椒粉,經(jīng)炭火烘成;后者用蜂蜜、醋、辣椒醬調(diào)制,頗有南洋風味。兩種沾料如音樂伴奏,合力演出主題。此外,他們自制的腌梅和梅茶,用來配豬腳吃,甘潤爽口,沖淡豬腳的油膩,也能幫助消化,體貼我們的腸胃。
可惜天壇最大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很煞風景的字:“天賜好酒一壇,愁腸頓化云煙,帝王美食思凡,留傳千古舞風”,文句不通已經(jīng)折磨客人的雙眼了,署名“亦齋”的書者竟還落款“書賜天壇主人”,口氣之大簡直像清宮里的老佛爺,不知何以還掛在墻上影響客人的食欲?其實天壇自己生產(chǎn)的陶瓷頗為美觀,不妨也燒制一點壁飾,以取代不三不四的毛筆字,并呼應(yīng)店內(nèi)典雅的擺設(shè)。
我難忘在慕尼黑豪夫布勞豪斯啤酒屋,1999年冬天,旅宿慕尼黑的兩天,陳玉慧都帶我來這里混。這家啤酒餐館于1589年創(chuàng)立時是一家釀酒廠,HB釀酒廠所生產(chǎn)黑啤酒,是王室特別指定飲用的品牌。真是令人快樂的地方啊,賣場氣派、寬敞,長條原木椅坐滿了紅著臉的酒客,一走進門,人聲鼎沸,立刻感染到痛快、節(jié)慶的氣氛,樂隊演唱著德國民謠,上千人跟著歌唱跳舞,每一張臉都綻放出喜悅的笑顏,每一張嘴都大口喝啤酒,大塊吃德國豬腳,用力抽雪茄煙,酣暢淋漓。充滿歡樂的魅力,那魅力四射,感染了每一個飲酒的人,大家都覺得自己魅力無窮,同行的朋友感到旁邊的陌生人頻頻對她拋媚眼,另一個也說對面的德國佬一直對她放電,幾口啤酒下肚,不知不覺,她們已跟鄰座的陌生人手挽手,隨著樂隊的節(jié)奏擺蕩起來。HB的啤酒,只要一杯,就讓人模糊掉年齡;HB的豬腳,帶著歡樂的滋味。
我咬過最難吃的德國豬腳是新生南路的“骨倉”,干澀,堅硬,了無滋味,要咬這樣的豬腳不如去咬皮鞋。豬腳何辜?竟受如此凌辱,如同納稅人遭遇立法院的群魔,有幾次我想到那豬腳,慘遭劣廚毒手,不禁泫然欲淚。
上帝保佑豬腳。
李漁告誡我們,多吃肉會變得愚蠢,“以肥膩之精液,結(jié)而為脂,蔽障胸臆,猶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復(fù)有竅也”,他以虎為例,認為老虎是最愚笨的野獸,原因在于老虎“食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膩填胸不能生智”。我自然明白肉食主義有礙人體健康,積習難改,運動量又不足,血脂肪濃度增加,威脅到心腦血管,也許真會影響思考也說不定;雖然如此,我不確定老虎的智商指數(shù),對李漁的說法還是半信半疑,何況,我的食性可能已經(jīng)積重難返了,如果常常有好豬腳吃,即使會智障,我也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