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是我親媽,她的偏心也是無庸置疑的。
平時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藏著掖著給弟弟,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就不說了。就說十歲那年的兒童節(jié)吧,媽媽單位組織去大梅沙游泳,我興奮得一夜沒睡。出發(fā)前,媽媽卻命令我:“你明年要考初中,先別想著玩,留在家里復(fù)習(xí)。等你考上重點中學(xué),我天天帶你去游泳?!蔽抑肋@只是媽媽的托詞,說到底,她就是不喜歡我,不愿意看見我快樂。
自此每次看見弟弟和媽媽興高采烈地出門,我總惡毒地想:“真希望他出意外,沒有了他,好吃的好玩的肯定都是我一個人的,媽媽也不會偏心?!钡业脑竿麤]有實現(xiàn),相反,我越來越被媽媽冷落。初二那年暑假,爺爺因腦溢血驟然辭世。父母要回家奔喪。買票前,媽媽和我商量:“這次回去不知道要忙多久,可能會耽誤開學(xué),你還是留在家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高中吧,反正你回去也幫不上忙。”“討厭我就討厭我,何必找這種借口?”我心里雖然忿忿不平,但仍咬緊嘴唇,假裝無所謂地答應(yīng)了。
爸爸媽媽帶著弟弟回紹興后,留下我一個人對著一套空房子和一撂飯票。那天半夜驚醒后,我蜷縮在床角,雙手攥緊被子,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最終我還是被腦海中不斷涌現(xiàn)的鬼怪片斷嚇得聲嘶力竭地大喊:“媽媽,媽媽,我怕!”半晌沒有人響應(yīng)……我終于明白家人全都走了,留下的,只有我一個人。那一刻,我體會到被親人遺棄的感覺,心里有多恐懼無助,對媽媽的怨恨就有多深。我決定再也不相信她的鬼話,我只知道沒有母親會狠心扔下女兒不管,除了我媽媽。
暑假結(jié)束后,爸媽和弟弟返家,生活如常,只有我變得沉默。每一天,我都在告誡自己:“要想辦法擺脫這個沒有愛的家!”于是我執(zhí)意報考職高,媽媽好言相勸:“你不要任性,讀職高就不能考大學(xué)了,沒有大學(xué)文憑,以后你很難找好工作?!蓖鴭寢屪旖羌背龅乃?,我得意地反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才不關(guān)心我有沒有工作,你是怕我不考大學(xué),害你丟面子?!眿寢審氐妆晃壹づ?,她將志愿表重重地甩在我臉上,歇斯底里地喊:“隨便你吧!我不管你了,將來你就是要飯也別要到我面前來,我真后悔生了你這個不懂事的女兒!”
媽媽的后悔嚴(yán)重傷害了我的自尊,我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你后悔生了我,那么我出生以前,你為什么不征求我的同意呢?如果你問我,我才不愿意做你的女兒!你根本就不該生我!”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揚手給了我一耳光。我哭著跑回房間,心里越加盼望早日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偏心野蠻的媽媽。
半小時后,媽媽摸進我的房間,眼眶紅腫地說:“兒大不由娘,就算你要考職高,也要認(rèn)真復(fù)習(xí),爭取考個好點的學(xué)校,將來可以分配一份好工作?!蔽也徽Z,欣喜地盤算著:“職高畢業(yè)后,我就能參加工作,只需要再等三年,我就可以和這個缺少重視和關(guān)愛的家徹底決裂?!?/p>
二
二十五歲那年,我自作主張地辭職,當(dāng)起了SOHO,并貸款買了套房子。媽媽是最后一個知情人,當(dāng)聽說我辭職又要搬家時,媽媽有些心酸地埋怨:“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不是你說的嘛,兒大不由娘?!蔽覠o所謂地回答,“再說,我不在,少個人和你吵嘴,你難道不高興?”媽媽失望地替我拉上行李廂,反復(fù)叮嚀:“你學(xué)會獨立也好,但周末要回家吃飯,總吃盒飯對身體不好。”我敷衍地答應(yīng)著,心急意迫地離開了家。
離家的第一個周末,媽媽在家下廚做了頓特別豐盛的晚餐,滿滿一桌都是我愛吃的菜。餐桌上,弟弟嘟嘴抱怨:“媽,你也太偏心了,平時就兩菜一湯對付我,我姐一回來,菜都堆不下了?!蔽也灰詾槿坏匦Γ骸斑@就叫遠香近臭。你忘了小時候我媽多疼你?一條酸蘿卜都要偷偷喂你,還不許你告訴我!”聽見我們爭寵,媽媽止筷插嘴:“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弟弟因為早產(chǎn)缺營養(yǎng),三天兩頭生病,所以有好東西只能盡著他。那時候確實有點委屈你,現(xiàn)在有條件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做,補償你?!眿寢屖切χf的,我卻分明看見她眼里閃爍的淚花,我的喉嚨也突然哽咽起來。
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吃水果,媽媽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我十月份要去南京出差,你跟我一塊去吧?!钡艿苄÷曕絿仯骸澳阄逶虏艓医闳ズD希F(xiàn)在又帶她去,你怎么沒想過要帶我走走呢?偏心!”弟弟的嗔怨令我想起童年時我的不滿,我打趣問媽媽:“那年你們仨一起回紹興,狠心讓我留下看家,現(xiàn)在怎么換弟弟不招你待見了?”
“你們哪里知道父母的苦心,”媽媽依舊微笑著看看我,“那時候你升學(xué)壓力大,我怕開學(xué)前趕不回來影響你學(xué)習(xí),才狠心不帶你回去的。家里又沒裝電話,你一個人在家,你以為當(dāng)媽的不擔(dān)心?我天天晚上都睡不著覺,那次和你爸爸趕著辦完事后坐硬座回來,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钡艿懿唤獾夭遄欤骸艾F(xiàn)在我們都有空,你怎么只帶我姐去玩?”媽媽有板有眼地解釋:“你姐現(xiàn)在靠寫稿生活,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她比你更需要出去走、出去看?!蓖蝗恢g,我被一種難言的叩問所震撼,為自己曾經(jīng)的計較感到無比羞愧。
弟弟打趣地說:“我媽的確是越來越偏心姐姐了,我想買輛車,媽不肯借錢給我,說錢要留給你做嫁妝?!蔽肄D(zhuǎn)頭打量母親,她的頭發(fā)早已隱隱染上了一層白霜,笑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重疊在一起,顯得格外憔悴。我克制住內(nèi)心的感動,故作輕松地說:“我才不需要什么嫁妝,我掙的錢也夠花,你就別為我操心了。”媽媽望著我,目光溫柔而堅決:“你是我的女兒,就算你不需要,我也不可能不管你。”然后媽媽告訴弟弟:“你姐沒有固定的收入,還有幾十萬的房貸要還,她的條件比不得你。車可以晚兩年再買,你姐不能沒有地方住。我就那么點積蓄,只能幫一個更有需要的孩子?!蔽覀兌疾辉僬f話,良久,弟弟輕輕按按我的手,懂事地說:“姐,那錢你留著用吧,我不要了。”
那一剎,我們突然都懂得了媽媽。媽媽的確很偏心,誰更需要她的照顧,她就更偏愛誰。那天夜里,我主動在媽媽家留宿。臨睡前,媽媽打了杯溫水站在水池前刷牙,我猛然想起外婆曾經(jīng)說過:“人老了,刷牙得用溫水,用冷水刷牙會牙疼?!?/p>
媽媽佝僂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瘦小,我的媽媽,她真的老了。這一刻,我看著“偏心”的媽媽,淚如雨下。(編輯/曹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