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為了繁榮西藏文學事業(yè)、介紹藏文文學的創(chuàng)作情況、推出藏文文學作者，《西藏文學》從第三期開始將開設《翻譯作品》欄目，希望本欄目能成為一個窗口，通過它讓廣大讀者第一時間了解藏文文學的創(chuàng)作情況，以及發(fā)展態(tài)勢。熱忱地希望廣大文學翻譯愛好者，踴躍投稿，并附寄原文。

忽然響起的狗吠聲把城市的寂靜給攪碎了，剛進入夢鄉(xiāng)的老人們從睡夢中吵醒，憤憤地說：“三寶明鑒！剛入睡就被這些貓頭鷹給攪的……”末了起床去解手，懷著不能入睡的憂心，重新鉆入被窩。那些狗狂吠著沖向從遠處飄來的黑影，黑影連著喊“呀呀。嘖嘖。”那些狗馬上聽出了黑影的聲音，立馬安靜下來搖尾巴，尾隨黑影到家門口。黑影想給狗施舍點什么，把手伸到衣兜里摸了摸，空空的，他的心被刀刺了般疼痛。今天懷著把昨天輸?shù)娜K錢贏回來的希望，揣上沉甸甸的一萬塊錢出家門，最后依然像昨天一樣輸了個精光。他才覺得可惜，后悔不已，接著唉聲嘆氣。猛地他的心被揪了一下，全身戰(zhàn)栗。遠處狗的吠聲還在響，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剛想敲門又停住，對自己的兒子產生了一絲愧疚。站立一會兒，才輕輕地敲門。要是以前他怎樣用力敲，兒子都不會馬上醒來，要等一陣子。如今，深更半夜開門已經養(yǎng)成了習慣，門剛敲，兒子就醒了過來。

旺多在門口站著，兒子朗杰揉著雙眼給他開門。“爸爸，您回來了，都這么晚了！”說完連看也不看爸爸一眼，徑直鉆到被窩入睡了。

旺多久久凝視進入夢鄉(xiāng)的兒子的臉，一股酸楚涌了上來。他想把輸?shù)舻哪切╁X贏回來的那一天起，曾無數(shù)次地發(fā)誓要戒賭，但是每每躺在被窩里，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麻將。翌日，他又會加入到“修長城”的隊伍里。早晨他叫醒兒子起床時，都已到了上學的時間，他往兒子手里塞兩元錢，然后用大鎖把門給鎖住，父子倆就各走各的了。父親給兒子的這兩元錢，說是早飯錢，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天的飯錢。朗杰不像其他同學一樣有人接送，而且他一天上哪里去，在干什么，他父親一概不知；父親一天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兒子也一無所知。

一

像平時一樣朗杰拿著父親給的兩元錢，毫無目的地亂轉。他在想，以前媽媽拉巴措姆和爺爺都在時，早飯一點都不用擔心，可以吃餅子、饅頭，上學還有父母接送。想到這他很傷心，可他不知道這好端端的家庭是怎么分裂的。

他有什么辦法，當他三歲時，他的父親旺多離開親人離開故鄉(xiāng)，到內地發(fā)達地區(qū)學習考察去了，且時間比較長。

旺多兩口子沒這么長久地分離過，拉巴措姆的心頓時空落落的，即使有兒子和他的爺爺都無濟于事。為了排遣這種難耐的寂寞，她常以工作忙為借口，中午跟同事一道吃飯、聊天，以此驅散寂寞。恰好同事年扎的家也離單位較遠，中午都是在辦公室吃飯，兩人正好走到了一起。

有時朗杰死活要跟媽媽一起去，她也沒有辦法，只得把朗杰帶到辦公室里。年扎第一次見朗杰時說：“這小孩好漂亮呀！”還利用工作之余給朗杰講《阿古頓巴》和《尼曲桑布》的故事，朗杰非常高興?；氐郊?，他把故事講給爺爺聽，還問：“好聽嗎？”爺爺說：“我的寶貝，好聽，非常好聽！”朗杰急忙說：“那我明天還到媽媽單位去?！币菋寢尣粠絾挝蝗?，他就折騰一天爺爺，媽媽和爺爺只能無奈地同意他的要求，第二天帶他到單位去。朗杰和年扎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但年扎對小孩沒有一點厭煩情緒，還當著別人的面說他倆是最要好的朋友。工作不太忙時，他還跟朗杰一同玩耍，甚至跪地，讓朗杰騎在自己背上。朗杰拍著年扎的屁股，喊：“駕。駕?！崩痛肽泛推渌乱姶饲榫埃蛔⊙蹨I都笑出來了。同事們說：“有這小孩，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時間一久，人們悄悄地在背地里議論年扎和拉巴措姆的關系。年扎聽到后裝作沒有聽到，用年終獎給朗杰買了個時下最流行的電子游戲機，作為新年禮物贈給了他。時間像流水一樣流淌去，旺多也從內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二

旺多離開親人和故鄉(xiāng)到內地雖然只有半年的時間，但他覺得仿佛過去了兩三年，學習一結束，便歸心似箭地坐上飛機回到了故鄉(xiāng)。

旺多回到家滿懷喜悅，顧不了吃飯，趕緊從包里拿出給家里人買的禮物。其中買的最多，最值錢的禮物是給拉巴措姆的。有內地最流行的鞋子、羊毛外衣、絲綢襯衣等，旺多巴不得讓她馬上穿上試試。拉巴措姆不像以往那么高興，經不住旺多的勸，匆忙穿一下，又脫掉了。她給他端飯端菜，或找其它的活干，盡量避著旺多。旺多雖然覺察到拉巴措姆的這細微變化，但也沒有太在意。他想：雖然相聚后心里歡喜，卻要顧個面子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長時間分別造成的。這么一想，他有立馬抱住她，深深親吻的沖動?？筛赣H和兒子就在身旁，不能付諸行動。

這時的朗杰是鄰居小孩們嫉妒和羨慕的對象，他的父親這次從內地給他買來了很多新衣服和各種玩具，他像過年般的高興外，沒有太在意父母之間關系的微妙變化。

天黑后爺爺?shù)綐巧纤?，朗杰偏要跟父親睡，拉巴措姆到里屋獨自睡去了。半夜一陣哭聲吵醒了朗杰，他想抱住父親，卻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身旁。他喊：“爸爸，你在哪里？我怕?！备赣H從里屋出來，開燈，說：“不用怕，我在這里?！彼檬謸崮鹤拥念^，睡在了旁邊。朗杰像是誰要奪走自己父親似地緊緊抱住，細聲問：“爸爸，媽媽為什么哭？我怕?！薄安挥门?，我不是在你身旁嗎！快睡?！崩式苁裁匆矝]說，箍住父親的脖子，沒一會兒進入了夢鄉(xiāng)。

旺多無法入睡，很多事情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它們要炸裂他的腦袋。他想跟拉巴措姆大聲說話，抑或站到院子中央大聲地哭喊，但他無法這樣做，如此會傷了他親愛的父親的心，他只能將眼淚和傷心吞咽到肚子里。他坐在被窩里，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天蒙蒙亮時，達杰老人去轉經了。拉巴措姆也從被窩里爬起來，她的眼睛紅腫。朗杰從被窩里喊她“媽媽?！彼矶疾焕?。朗杰很生氣地從被窩里鉆出來，拿著玩具連早飯都不吃跑到外面去了。拉巴措姆梳洗完，匆匆?guī)е姘鲩T。

旺多洗臉后點上一根煙，想昨天晚上拉巴措姆不讓他挨近床的事情，當時她說她的肚子里懷了別人的孩子，他生氣地給了她一巴掌。這時達杰老人轉完經回到了家。他來到旺多身邊關切地問：“不舒服嗎？”旺多搖搖頭說：“爸爸，沒有。我去給您打茶?！薄霸趺催€沒有打茶？拉巴措姆上哪里去了？”達杰老人問。他突然想起昨晚的哭泣聲，接著又問：“昨晚怎么了，我擔心得連覺也沒有睡好。本想今早去轉經之前問問你，但你睡著了，沒問成。”旺多哭喪著臉說：“爸爸，你什么都不知道，拉巴措姆不想呆在這個家里了?！崩先寺牭竭@句話，先是一驚，而后搖頭說：“這不可能，我不信。怎么可能是這樣？”老人往拇指上倒點鼻煙粉，細細回想旺多不在時拉巴措姆的所作所為。剛開始時，拉巴措姆像平常一樣準時上下班，后來有一陣子她說單位里工作忙，中午飯不回來吃。達杰老人想，這么忙的話來回跑很累，所以他什么都沒說。但是他不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還勸兒子不要相信這些話?？墒窃偌毾?，發(fā)生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于是埋怨道：“平時你都沒有好好管住女人，任何時候都處處想著她，這樣把她給慣壞了?！薄鞍职?，別說了，等她回來以后問個清楚?！蓖嗾f完跑到里屋，把門給關掉了。

達杰老人本想安慰一下旺多，但不知道怎么個安慰法，索性就把剛買回來的菜進行梳理清洗，這些事耽誤了一陣時間。墻上的貓頭鷹牌掛鐘“咕咕”地叫了十二聲。時針、分針累疊在了十二點上。要是往常這個時候拉巴措姆已經到家了，可今天她還沒回家；旺多也說沒有食欲，躲在里屋不出來。老人沒有法子，把希望寄托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已經是晚上七點了，拉巴措姆還沒有回家。冬天夜長日短，大地已經披上了黑色的斗篷。達杰老人把中午炒的菜熱起，一一擺在桌子上，然后叫旺多和朗杰來吃。旺多手里拿著一本小人書給朗杰講故事，突然朗杰說：“爸爸，你講的沒年扎叔叔好，我不要聽?！闭f完他挨近桌子，伸出小指頭去夾菜。

老人用筷子擋住他的指頭，說：“不能這樣，你媽還沒有回來?！崩式苡悬c不悅，又回到他爸爸跟前。旺多摸著兒子的頭說：“我們吃晚飯，媽媽不用等?！崩先笋R上看出了旺多的心緒很糟，趕忙說：“菜涼了，我去熱熱，你們倆等等?！彼酥吮P去熱菜。

沒一會，他們靜悄悄地吃飯。朗杰懵懂地邊吃邊說：“好吃，非常好吃?！蓖喔缸觽z手拿筷子，但沒有一點食欲。

三

高原三九之時的天氣非常寒冷，刺骨的冷風呼呼地吹；但霓紅閃爍，喧囂蕩漾的城市夜景卻很美。他們仨枯坐著等待拉巴措姆的到來。附近卡拉ＯＫ廳里傳來的微醉而沙啞的歌聲今晚聽來特別刺耳，它攪得整個屋子和人心不安。達杰老人睡在被窩里怎么都睡不著，他翻來覆去地想該怎么辦，最后決定翌日到拉巴措姆的單位去找她，好好跟她談談。

第二天早晨達杰老人沒有去轉經，他帶著孫子朗杰往拉巴措姆的單位走去。拉巴措姆呆在一個女同事家里，達杰老人把她叫到門口，強忍著憤怒，和顏悅色地說：“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來對待，但是你什么都不說，住在外面，這怎么成。有什么事回家再說。走吧，回家里去。”

拉巴措姆只顧掉眼淚，一句話都不說。達杰老人接著又說：“你這么哭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還是看在小孩的份上回家吧?！崩痛肽泛鋈还蛟诘厣?，哭著說：“爸啦，我不想做對不起你和旺多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已經晚了?！边_杰老人像是從睡夢中驚醒一般，才知道兒子說的是真話。他把怒氣一壓再壓，“人怎會沒有缺點，樹怎會沒有癭癤，夫妻吵架是難免的。聽爸一句話，回家去?！边_杰老人的耳朵聽到“我的肚子里懷著別人的骨肉”時，眼前一黑，全身瑟瑟顫抖。雖然他怒不可遏，嘴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拉巴措姆說：“爸啦，別生氣，我也沒有辦法了?！边_杰老人啐一口唾沫，說：“別說了，不要臉?！彼难蹨I斷了，“爸，你狠狠地揍我一頓吧，這樣我心里好受一點，”接著又說，“為了不讓小孩以后受罪，你把他給我吧！”她抱住了兒子。朗杰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見媽媽哭得傷心，直喊：“媽媽。媽媽?！?/p>

老人的心已經死了，他把朗杰抱在懷里安慰道：“爺爺?shù)膶氊悇e哭，我們回家去，她不愿意當你的媽媽?！彼衾式艿难蹨I，說：“世上的女人還沒有死絕吶！”老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朗杰哭著喊：“媽媽，我們一起回家?！崩痛肽肪局^發(fā)，哭喊：“兒子！我的兒子！。”

達杰老人回到家把事情全告訴了兒子，并安慰了他很長時間。

從那開始旺多的言語少了，時常唉聲嘆氣。達杰老人見兒子這般痛苦，更加關心起孫子朗杰。平常朗杰喜歡聽古代故事，對有趣的事物喜歡提問題，老人為了滿足他，一有空就給他講古代故事，并對提出的問題進行回答。他倆成了一起玩耍的朋友，才使朗杰慢慢擺脫了沒有母親的痛苦。

吃過午飯，達杰老人像往常一樣，帶著孫子和一條叫卓瑪?shù)墓啡マD經。他背上的包里裝著揉好的糌粑和一些骨頭，手里提個塑料桶。轉經路上遇到野狗，施舍點糌粑和骨頭，遇到討飯的乞丐，施舍幾角錢。路經宗吉茶館時，進去休息一陣。朗杰五歲時，身子比同齡人要高，可每次去朝佛達杰老人要把他背在背上，朗杰也喜歡呆在爺爺?shù)谋成?。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們。朗杰沒有了母愛，但爺爺?shù)膼蹌龠^了母愛?？上麤]有福氣繼續(xù)享受這種愛，他像秋末園子里的花，被霜凍了。

按理說達杰老人經常向佛頂禮供奉，還進行布施，應該要平安長命，偏巧人世無常，生命就像草尖上的露珠。那天晚上他說腦袋有點疼，翌日病情加劇，旺多給父親吃了一粒珍珠七十，讓他好好睡一覺。沒有想到這一覺竟然睡到了另一個世界，從此朗杰失去了照耀他的溫暖陽光。

四

朗杰失去母愛后爺爺又突然去世，心里很痛苦，他變得臉色蒼白，日漸消瘦。旺多見此情景心里很難受，他發(fā)誓：要好好照顧兒子。他想盡一切辦法拉近與兒子的距離，以此減輕兒子內心的痛苦。

自從朗杰上學以后，旺多準時接送他，他要買什么文具或玩具就給他買什么。還教育他要遵守紀律，尊重老師，團結同學，努力學習，不能落在后面。朗杰既聰慧又聽老師的話，期末考試時一年級四個班里成績名列前茅。班里的同學喜歡他，老師也夸獎他，那次他在家長會上感到了無限的光榮。

上到二年級時，朗杰的作業(yè)明顯減少了。旺多有個好習慣，那就是每次朗杰寫作業(yè)時不開電視。寫完作業(yè)，兩人一起看會兒電視。要是沒有適合的節(jié)目，兩人早早睡覺休息。一般朗杰馬上能睡著，可旺多一閉上雙眼，腦子里翻騰的全是拉巴措姆不顧廉恥所做的那些事情，于是先是傷心，漸漸地轉化成憤怒，再也無法入睡。

一個星期天，旺多帶著兒子到朋友旺堆家去串門。旺堆他倆是同事，很早的時候關系就相當好，時常有來往。旺多的家里先后出事時，旺堆都過來盡心盡力地幫忙。這一天，旺多父子倆到家時，旺堆正跟幾個人打麻將。旺堆坐在那里跟旺多打了聲招呼，由他夫人招待旺多父子，旺堆卻一門心思打麻將。旺多坐一會兒，覺得沒多大意思，走過去在旺堆的耳旁說：“你們玩，我走了。”旺堆立即起來，把座位讓給旺多，說：“你好久都沒到家里來，怎么剛來就要走吶。不成。還是坐下來跟我們玩一會?！薄拔艺娌粫?。要走了。”旺堆拽著旺多讓他坐下，摁住他的肩頭說：“我來指導你，要是學會了沒有比麻將更好玩的。如今要是不會玩麻將，朋友親戚聚歡時，你只能當服務員了。”在旺堆的指導下打了幾圈，旺多不但知道了個一二，而且出乎意料地贏了三百多塊錢。他想麻將真好玩，要是走運的話，比忙忙碌碌地工作要強。他的興趣馬上上來了。

從此，他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麻友。

旺多常到麻友那里去玩，每次去時作好了要早早回家的打算，可一旦摸了麻將就不知道時間了。賭完去解手，才想起家里還有一個餓著肚子的小孩在等自己，要早點回家。一摸兜里，錢全輸光了，后悔不已，發(fā)誓說從此再不打麻將了。他每次輸錢的時候，就要立誓戒賭，最初的幾天倒能堅持住，可是過幾天后，他的腳步情不自禁地邁向旺堆家。

對于朗杰來說這些并不是最壞的事情，父親在那里賭時，他可以跟著去，還和旺堆家的小孩一起玩電子游戲機，餓了還可以吃到飯，困了可以睡在父親后面，沒有覺得跟以往的生活有太大的區(qū)別。到后來父親一下班就去賭，父親從內地給他買的套在脖子上的電子表上，多了一串鑰匙。中午回到家，父親飯都沒做，父親給他幾塊錢，讓他到館子里去吃。朗杰把飯裝在塑料袋里帶到學校去。

有一天早上他去上學時，父親像往常一樣給了錢?？葱厍暗碾娮颖?，離上課還有半個多小時，他跑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館子里去，要了一碗面。雖然時間很早，館子里卻在放藏語譯制片《大鬧天宮》。以前電視里播放時，他們那個片區(qū)正好停電沒看成，第二天同學們講得繪聲繪色，讓朗杰很失望?，F(xiàn)在正好放這一集，他想看二十多分鐘再過去來得及?？粗粗S著孫悟空的神通，他的心識也飛到天宮去大鬧了，以致服務員把面端到面前，他都沒有覺察到。將近過了一個小時，服務員說：“小朋友，你的面涼了?！彼判堰^來，趕忙看胸前的電子表，第二節(jié)課都已經上了一會，他忽地起來往外跑。倒茶的服務員抱著水瓶追出來，“喂，你連錢都沒給。”他也沒有解釋，從兜里掏出兩元錢甩過去，倒茶的彎腰去拾，嘴里依舊罵罵咧咧的。這天他第一次遲到了。他喘著氣，在教室門口連喊了幾聲：“報告?！睙o奈聲音太小沒人理會。在教室門口站了半個多小時。

下課的鈴聲一響，同學們喧嘩著從教室里涌出。一些學生看見朗杰，用指頭搓著臉說：“不害羞。不害羞?！边@時對學生特別嚴厲的語文老師出來了，他黑著臉，把他帶到了教研室。老師問他遲到的原因，見老師生氣，他既不敢說真話，也不敢說假話，只是用兩手搔撓著腦袋。老師沒轍了，要他保證以后不再遲到后，讓他進了教室?；氐郊宜氚呀裉彀l(fā)生的事告訴給父親，讓他失望的是父親又去賭了，還沒有回家，他傷心地獨自在哭。這個事要是不告訴父親，他心里不安，于是像平常一樣等父親。晚上十二點多鐘父親才回家。他見朗杰就問：“你怎么還沒睡？”朗杰把今天的事全告訴了父親，正好輸了錢的父親心緒很糟，把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規(guī)定第二天開始早飯吃街上賣的餅子。雖然早飯吃的是餅子，但中午飯不得不在館子里吃，朗杰的許諾也慢慢地忘卻了。

拉巴措姆也不定時地到學校門口等他，還給他買各種玩具，問他父親待他好嗎時，他不好好回答。拉巴措姆也聽說了一些關于旺多的事，對兒子甚是憐惜。要兒子中午到媽媽單位來吃飯，或帶他到館子里吃，但一切無濟于事，這些都不能給他幼小的心靈一絲慰藉。隨著朗杰年齡的增長，他更加仇視媽媽，更不愿見年扎這個人。媽媽要是在學校門口等他，他會繞著躲開。

五

朗杰去上學一般不吃早飯。老師收昨天布置的作業(yè)時，他又沒有做。等到第二節(jié)課時他餓得招架不住，下課鈴一響他穿過彎曲的小巷，進到一家小館子里，尖著嗓子對服務員喊：“要碗面?！比缓竽抗舛⒃诜庞车匿浵笊?。服務員把面端到面前，他只顧看錄象，忘了吃面。到這種館子和茶館的絕大部分是討飯的小孩、農民、外來人員，像他這樣的學生也時常能看到。他第一次到這家館子時，里面充滿了焦味、腳臭味等，它們刺得他鼻孔生疼，還要嘔吐。到現(xiàn)在已經適應了，他跟其他人一樣看得津津有味。學校老師對不寫作業(yè)的，要罰他多寫五遍或十遍，但朗杰上午來了，下午見不到人；今天來了，明天又見不到他人。老師對他沒有辦法了。

星期一下午班主任老師要讓幾個學生守住他，硬讓他參加班會。這次班會就是要師生共同來教育他。班主任老師既不罵他，也不嚇唬他，而是溫和地說：“從本質上講朗杰并不是個壞學生，我想你從今天起改正缺點的話，不但你父母和老師放心，而且我們班獲得流動紅旗的希望很大，希望你努力奮斗?！蓖瑢W們也伸出友愛之手，對他進行了教育。他也很激動，當著師生的面決心不再給老師和班級抹黑。

每次下決心后，他也真想成為一個好學生。翌日很早到學校，還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但是他身上染上的陋習很深，加之頓頓飯都是在館子里吃，一旦進入館子里，放映的錄象便深深地吸引住他。每次看完錄象一看表，一兩節(jié)課早已上完，他不敢到教室去，回家又早，索性一直呆在那里。朗杰經常遲到和曠課，不但班里出了名，而且在全校已是響當當了。老師耐著性子的教育，變成了謾罵和訓斥。同學們也說要不是朗杰拉后腿，我們班早得了流動紅旗。

朗杰依然到館子和茶館里去看錄象，這些地方也有像他這樣逃學的學生，他雖然跟他們在一起，但沒有固定的朋友。有時面條錢都付不起，他跑到父親認識的人面前要錢，他們看在旺多的面上給個幾塊錢。從那開始他的兜里經常有錢，也就經常曠課遲到。班主任老師桑吉去找過朗杰的父親，每次去迎接她的都是大門上的鐵鎖和屋子里狗的狂吠聲。不得已只得到旺多的單位去找他。

六

桑吉老師利用沒有課的時間去旺多的單位找他。守門的老頭說：“今天下午單位沒事，局長可能在玩牌，你有什么事明天過來?！鄙＜o老頭說自己是旺多兒子的老師，今天一定要見他。老頭馬上去喊旺多。

旺多正跟幾個麻友打牌，屋里煙霧朦朦，相互盯著對方的表情，各自盤算著。這時聽到有人喊自己，旺多生氣地說等一會兒。守門老頭說你兒子的老師來了。他站起來走向門口。

見到門口等待的桑吉老師，他摸著腦袋搶白：“今天下午沒什么事，就跟幾個朋友玩一會?！?/p>

桑吉老師聽后一笑了之，說：“局長，今天我來找你是關于朗杰的事情。上次我讓朗杰帶話，請你到學校來一趟，但因你工作繁忙一次都沒來。所以今天到這來找你?！?/p>

桑吉老師的話還沒有講完，旺多驚訝地喊：“哎呀老師，他跟我什么都沒說。什么？老師，是不是他干了什么壞事？”

桑吉老師很奇怪，問他：“朗杰跟你什么都沒說嗎？”他搖搖頭：“真的。什么都沒有說?！闭f完沉思片刻，接著補了一句：“這個星期一，他說老師要他交十元錢的作業(yè)本費，其它什么都沒說?！?/p>

桑吉老師很吃驚，盯著旺多的臉說：“今早他去上學了嗎？”他回答：“去了，去了。每天我們一起出門吶?！?/p>

桑吉老師臉上掛著譏笑，問：“你對自己兒子上課了沒有，一天在做什么知道嗎？”

旺多知道了老師的來意，羞愧且不安地問道：“老師，他沒去上課嗎？”老師嚴肅地給他講了事情的原委：“每次他曠課或遲到時，我們問他原因，他有時說到醫(yī)院去了，有時又說睡過頭了，總之他都有理，我們老師弄得哭笑不得。你是他的父親，你應該協(xié)助老師，讓他走上正道。要是我們不能從小教育好，將來一定會學壞的?！?/p>

這時旺多的臉紅得像鮮血，心跳加速，到后來老師說的話都聽不清了。剎時，心中同時生起對兒子的怨恨，對老師的羞愧，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但這些于事無補。他搓著兩手說：“今后我一定嚴加管理，按老師說的去做?！?/p>

桑吉老師繼續(xù)說：“今天來拜訪就是為這件事，今后加強管理，別讓小孩放任自流。小孩的教育不光光是學校老師的事，而且牽涉到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你是局長，這些你比我還懂，希望你記在心上。”

對于旺多來講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比他年齡小，地位低的小丫頭直接這樣訓他。回想朗杰的所作所為，他的憤怒熾熾地燃燒，要是朗杰在他身旁的話，他肯定會揍一頓。

單位的院子里靜悄悄的，過了一會，旺堆等麻友不耐煩地喊他，旺多沒有了興致，腳步邁向了自家的方向。

是啊，半年前他對打麻將還沒有成癮，時常跟兒子待在一起，做完作業(yè)進行檢查，周末跟兒子一道玩電子游戲，作業(yè)較少時他還給他布置家庭作業(yè)?？墒菦]有想到的是，所發(fā)生的這些個事情，超乎旺多的想象。自從自己加入到旺堆的那幫子里后，兒子的作業(yè)一次都沒有檢查過，也沒有接送過他，有時參加家長會，也只是敷衍了事，并沒有主動找老師，詢問兒子的學習和遵守紀律情況。特別是近來一段時間，他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家長會。

旺多回到家，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對失去的往昔產生悔意，不免心里酸酸的。

天黑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旺多沒有開燈，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接二連三地抽煙。朗杰還沒有回家，說實話平時他自己回家的時間很晚，所以小孩什么時候回來他并不知道。

兒子皮了，家里的積蓄也被自己逐日消耗掉，父親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被他自己揮霍了。他起身去看父親留給他的存折，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留給自己的錢所剩無幾。

他不敢繼續(xù)想，把存折放回去。今后如何是好？這時旺多聽到開門聲，他趕緊起來去開門，朗杰吃驚地問：“爸啦，這么早就回來了？”旺多吼道：“什么？是不是太早了？”伸手從胸口把朗杰抓起，拽到屋里。朗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說：“爸爸，別這樣，我做錯什么事了？”旺多見此情景，更加生氣：“你——你——你平時都沒有好好去上學，你還嘴硬。”他給了朗杰一巴掌，還不消氣，狠狠地揍了一頓。

朗杰剛開始時使勁求饒：“求求你，爸啦。明天開始我會好好聽你的話?！彼姼赣H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哭著喊：“媽媽、爺爺，快來呀，爸爸要把我揍死?！蓖嗦牶笮睦锖茈y受，停止打他。

自從拉巴措姆丟下他們父子倆后，旺多本想好好培養(yǎng)兒子，別讓他落在其他小孩的后面，為此，他都沒有再找一個女人?？墒鞘屡c愿違，如今卻落到了這般境地，這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七

自從旺多賭上癮后很少照顧關心兒子了，但這并不能說明他不愛朗杰。就拿他來說，如今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他曾有過好好地找個妻子，照顧他們父子倆的念頭。他周圍的那些女人認為，他很有男子漢氣概，很多女人給他丟眼神。也有一些貪婪的女人，時常關心他的生活，流露過愿當他兒子后母的心愿。還有親朋好友當著他的面說，某某家的女兒品行如何的好，某某單位的某個女孩如何適合他，但是他一想到朗杰，這種念頭馬上就給斷掉了。

說實話這也不能怪他，拉巴措姆遺棄他倆沒多久的某一天，他偶遇到曾經的同學德吉。在學校時他倆有過一段戀愛史，現(xiàn)今相遇愛又在心頭活泛，而且他倆的境況相似。德吉也跟老公離異，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兩人接觸幾次后，決定一道生活。

旺多把德吉和她的小女孩帶到家里，告訴朗杰從今以后要一起生活，我們都是一家人。朗杰凸著眼睛看德吉母女外，一句話也不說就出了門。跟他一起玩耍的那些小孩給朗杰說，德吉是你的新媽媽那女孩是你注定的妹妹。他并不清楚新媽媽的含義，但他想一定不是什么好話，生氣地撿塊石頭去攆這些小孩，嘴里在說：“什么新媽媽，我沒有新媽媽?！彼麣夂艉舻鼗氐郊?，看見那小女孩在玩自己的玩具，還看見她正在吃媽媽送給他的那桶巧克力。他很生氣，把玩具收好，再把那桶巧克力搶過來蓋上蓋子。小女孩過來搶，他吼道：“去去，這些全是我的。”他用塑料槍敲了小女孩的頭，小女孩哭了起來。德吉抱著女兒出去。旺多怒視著他，腦袋上重重拍了一下，“不懂規(guī)矩，趕緊過去給妹妹賠不是。”朗杰說：“爸啦，你要德吉，可我不要后媽。我不去?！彼拗艿綐巧先ァＭ嗪偷录獌扇硕颊J為他年齡還小，不懂事，沒有太在意。德吉母女倆搬進了旺多的家。

組成的新家庭對于旺多來講是很幸福的，可對于朗杰來說，曾經平靜而單純的家庭，一下被吵鬧聲和哭叫聲充斥，最難受的是那個小女孩，吃飯時到處拉屎撒尿，臭味難忍，他只得端著飯碗到外面去吃。德吉來到這里后，晚上讓他一個人睡在大房子里，沒有了父親晚上他很怕。睡不著覺他就想這個后媽是他親媽的話那該多好，不會讓他一個人睡在這里的。想到睡在他們旁邊的那個小女孩，心中升騰一股仇視情緒。

德吉母女倆搬到這里一個多月后的某一天，旺多和德吉要到外面去辦事，碰巧小女孩睡著了，讓朗杰呆在小女孩睡的房間里，還囑咐他等她醒過來后接尿，他都答應了。朗杰要借這個機會好好地報復奪取他幸福和快樂的這個小女孩。如何報復吶？他刮鍋底的黑灰涂抹在小女孩的臉上，這時她醒過來，看見媽媽不在，哭了起來。起初朗杰想辦法不讓她哭，見她越哭聲音越大，朗杰生氣了，“你哭，你哭啊。”說著用被子蓋住她的腦袋，然后往下壓，不讓聲音出來。旺多和德吉由于放心不下，辦完事匆忙趕回來。德吉見狀推開朗杰，掀開被子，見女孩快斷氣了，急得只喊：“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旺多也急得想不出法子來，片刻后想到要送到醫(yī)院去。由于及時送了醫(yī)院，小女孩沒有生命危險。

朗杰并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嚴重，旺多回來狠狠地訓了他一頓，朗杰一句話都不敢頂。德吉回來對旺多說：“訓孩子也沒有多大益處，我想過了，這些怪不得朗杰。我們之間如何深愛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但是我跟朗杰怎樣靠近，都無法達到母子的那種感情。再說朗杰的年齡也不小了，讓他接受我真的很難。因此，我倆結合是個錯誤，還是早點分手會好一點。我對你不是沒有感情，希望你諒解。”

旺多被這句話弄懵了，好久才說：“我看沒這么嚴重，你也別馬上說到這個份上，我們倆給他講道理，他會懂的?！?/p>

之后旺多時常給朗杰講德吉和他之間的關系，只有父子倆的家庭如何的需要德吉等。由于朗杰不喜歡德吉，尤其是不喜歡那個小女孩，父親怎么講他就是聽不進去。這個家庭又只剩下了旺多和朗杰。

跟德吉分手后，旺多重又回到了麻友們的陣營里，相互計算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賭癮也越來越大。真是應了那句：誰若靠近金山，通體一片金光；誰若臨近毒山，遍體浸染毒素。

有次旺多在外吃飯，他獨自回想走過的這一年，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叫上兒子，說晚飯兩人一起吃。很久沒有跟父親這樣吃過飯，朗杰邊吃邊說：“爸啦做的飯菜真好吃，要是能經常吃到那該有多好！”旺多聽后心里沉甸甸的，嘴里卻說：“要是你好好上學，不惹我生氣，做飯是小事?！?/p>

“爸啦工作要是沒那么忙，像以前一樣經常在我身邊的話，我也不敢跑到外面去玩?！?/p>

旺多聽后心里一揪，什么都沒有說。許久之后，他摸著兒子的腦袋，慈祥地說：“從今以后，我沒那么忙了，你也要像從前一樣好好學習?！?/p>

那夜，他倆不約而同地說要睡在一張床上。朗杰鉆進被窩里后，旺多依然坐在床沿抽煙。他回想兩人走過的道路，心里有很多話想說出來，但身旁只有年幼的兒子，他只能把這些話連同煙霧一道吞進肚子里。也有一些話他必須要跟兒子說。朗杰的一只手攥著他的手，他問：“你的爸爸是個好爸爸呢還是個壞爸爸？”朗杰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爸爸當然是個好爸爸！”

旺多沉默片刻，說：“你的爸爸總體來講還是好的，只是有段時間變壞了，那時你也逃學。我們倆這樣下去可不行，明天到大昭寺釋迦牟尼佛祖前去發(fā)誓，我當個好爸爸，你當個好學生。”朗杰不清楚發(fā)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有不讓父親生氣和當個好學生的意愿，因此馬上應承了下來。

(譯自《章恰爾》１９９８年三期)

(譯者單位：《西藏文學》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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