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仁郎公 著
次仁羅布 譯
克珠群佩 校
一
像鮮花般盛開的這個谷地,是繁育牲畜的最佳牧場。由東向西邊山腳延伸的一條白色的公路,映現(xiàn)在疲憊的魯姆措眼前時,她內(nèi)心的喜悅和興奮如鮮花般綻放。這條公路是連接碧綠草原與喧鬧城市的血脈。魯姆措如遇見了等待幾個世紀(jì)的戀人般,身上的疲勞頓時消失,她像個舞者手舞足蹈地跑起來。不一會,她坐在路邊的一個磐石上休息,眼睛望著東邊路的盡頭,心里盼望著一輛汽車閃電般駛到她的跟前,將她從閉塞的山村帶到繁華的城市里去。她對霓虹燈閃爍的城市一無所知,所謂的電燈、白巖石灑落一地似的大樓、油亮亮的柏油路、貨物琳瑯滿目的商店、屬于少男少女的舞廳娛樂室等,她都是通過巴桑扎西和他的幽默的司機(jī)才知道的。當(dāng)時巴桑扎西那甜美的聲音,如今還在她耳際回蕩,那司機(jī)滑稽的動作,如今清晰地在她的眼前閃現(xiàn)。
這是去年發(fā)生的事情。一場雨剛落完,整個山谷變得綠油油的,這時一輛小汽車駛過蜿蜒的山路,來到了夏龍恭瑪村。村里的所有狗狂吠著,向這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撲去??墒牵l(fā)著聲響的這個鐵騎顛簸著沖過狗群,徑直駛?cè)氪遄永?。魯姆措停止毛紡活,跟著人群往汽車跑去。車門打開了,只見車上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司機(jī)和卷頭發(fā)的青年人。這時,村子里最有見識的拉欽老人匆匆趕過來,按城市里的禮節(jié),跟他倆握手表示歡迎,并請到了自己的家。
魯姆措從帳篷邊遙望時,只見拉欽老人的帳篷邊搭了個花花綠綠的布帳篷,兩個年輕人急急忙忙地進(jìn)出。
人們議論道:這兩個年輕人是從城里到草原上來收集民歌的。他們要把民歌錄音后帶到城里去,城里人會聽到夏龍恭瑪歌者的悅耳歌聲。聽到這些議論后,魯姆措的心臟怦怦地跳,因為他們村里最會唱歌的就是魯姆措。
卷頭發(fā)的年輕人和拉欽老人一同來到桑珠家。桑珠是魯姆措的父親。
“這位老師的名字叫巴桑扎西,他是到這來收集民歌的,讓你的女兒唱幾首歌可以嗎?”拉欽老人笑著對桑珠說。
“這——”桑珠顯出很為難,“我們家生活比較困難,光唱歌那怎么生活呀?”魯姆措在一旁看著。
巴桑扎西給桑珠遞一根煙,笑著說:“唱歌要給錢的?!?/p>
“給多少錢?”
“一首歌一塊錢。”
“唉。”桑珠嘆口氣,沉默一會兒。
“不行嗎?”拉欽老人繃著臉不悅地問。
“給兩塊錢行嗎?”桑珠撓著頭顯得很謙卑。
“行。就給兩塊錢。”
“好?!?/p>
魯姆措羞得只想鉆進(jìn)地底。父親桑珠真是一個貪財者,其實他們家生活一點都不困難,去年鄉(xiāng)里還把他們家作為富裕戶進(jìn)行了表彰。
第二天下午,魯姆措到花花綠綠的布帳篷里去唱歌,巴桑扎西聽后非常的滿意,頻頻點頭。那司機(jī)微張著嘴,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魯姆措。魯姆措在想:這個四處奔波的司機(jī)都對自己驚訝不已,肯定自己唱得好。唱完歌,兩個年輕人拿出從城里帶來的水果和糖來招待她。
“你要是在城里,那前途無量啊!”巴桑扎西說。
“要不好樹會爛在樹皮底下?!彼緳C(jī)也睜著大眼睛補(bǔ)充道。
之后,兩個年輕人給魯姆措講了很多城里的事。魯姆措的眼前突然展現(xiàn)出一個奇妙的世界來,她的眼里閃著驚訝的光。
“喂,太陽都落了,還不去干活?!濒斈反氲母赣H桑珠氣呼呼地走進(jìn)帳篷里說。巴桑扎西把今天的唱歌費二十二元交到桑珠手里。桑珠望著錢怒氣頓消,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明天我讓她繼續(xù)來唱歌?!?/p>
“謝謝!”巴桑扎西把父女倆送到帳篷外。
天邊的彩霞好似西邊雪山頂?shù)念^巾。
草原的夜晚除了狗向著星星吠叫外,一片安靜。魯姆措在羊群旁的小帳篷里拾掇床鋪準(zhǔn)備睡覺。如今,這頂小帳篷里睡覺的只有她一個人,她要提高警惕守護(hù)這些羊群,可是很多時候她還是要睡著。今天她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從城里來的兩個年輕人給她講的那些事情,誘惑著她的心,她還想起了到縣里買糧食的倫珠旺堆給她講的那些話。倫珠旺堆有讓很多女人傾心的身材和男人氣概,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奪人心魄。倫珠旺堆又是一個可靠的人,從不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但是,他是一個心胸狹窄之人,他曾對魯姆措說,不準(zhǔn)跟別的男人說話。這哪里是能裝箭和弓的男人的胸哦!突然,狗汪汪地叫,還有腳步聲。魯姆措一驚,立馬弓起身,想肯定是打狗的。說實話,解放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可是摧殘婦女身心的這個陋習(xí)一直沒有改變。夏龍恭瑪?shù)睦嫌锥悸犨^的一句話縈繞在她的腦海里。說剛解放時,干部到夏龍恭瑪牧民中征求意見,一個牧民說:共產(chǎn)黨的話一定聽一定聽,就這打狗的習(xí)俗請不要取締。還有人說這句話是她的父親桑珠說的。
有個人走進(jìn)了帳篷?!笆钦l?”“我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這是倫珠旺堆的聲音?!皞愔橥眩 濒斈反肱d奮地坐了起來。月光下倫珠旺堆更加光彩奪人。倫珠旺堆坐在魯姆措的枕邊,拿出從縣城給她買的花襯衣和一瓶擦臉油。他把魯姆措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問:“你有多想我?”她撒嬌著說:“根本沒想你?!眰愔橥褑枺骸坝腥私o你使壞嗎?我不會放過的?!薄罢l敢從你手中把我奪走?!北磺楦刑敨@的這對雁,在愛情的湖水里盡情地嬉戲著,在喃喃的話語聲中消耗時光。
第二天,魯姆措又去唱歌了。剛開始時很多小孩從帳篷門外往里瞅,不一會兒趕來不少婦女,把帳篷里外鬧得很吵,致使無法錄音。巴桑扎西起來,跟人群講道理,勸她們回去。幾個小孩根本不離開,巴桑扎西拿出幾顆糖,讓他們離開。最后有兩個小孩根本不走。司機(jī)粗暴地從帳篷里趕走了這兩個小孩,把帳篷門關(guān)嚴(yán)。一個小孩飛快地跑開,另一個躲在帳篷外,這時魯姆措才開始放開歌喉。
“格嘿嘿——”聲響的同時,帳篷的門簾被刀子砍斷了。只見一個盤著黑色發(fā)穗,右手握著刀子,被酒精點燃怒氣的漢子立在那里全身發(fā)抖。
“倫珠旺堆?!濒斈反胭康貜淖簧狭⑵?。
“這些壞人在干什么?今天要不是這兩個小孩——”
“喂,誰是壞人?說話干凈點。”絡(luò)腮胡司機(jī)卷起袖子要沖過去。他肯定是個時常打架之人。
“什么?你們誘騙小女孩,還嘴硬。”倫珠旺堆握刀向前沖。
魯姆措跑到中間止息這場爭斗?!皞愔橥涯闶呛茸砹税桑以谶@里只是給他們唱歌。”魯姆措幾近哭泣地說。
“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除了聽歌沒有別的目的?!卑蜕T餍Σ[瞇地說。
“不準(zhǔn)唱歌。”倫珠旺堆拽著魯姆措的肩膀往外走。
“魯姆措,跟這樣的人相好,還不如到城里去,好男人隨便你來挑?!彼緳C(jī)用這句話來挑逗倫珠旺堆。
魯姆措回頭苦笑。
這天下午,這輛黃色的汽車駛過草原坑洼不平的道路緩慢向前行駛,不久消失在牛羊馬遍布的夏龍恭瑪草原上。留給這里的是從未發(fā)生過的故事和色彩艷麗的一腔渴望。
二
魯姆措從記憶的幻景中醒來,遙望東邊路的盡頭時,那邊揚(yáng)起了一片塵土。沒多久,一輛綠色的汽車駛到她的眼前,她揮舞雙手示意汽車停下。魯姆措看到一個戴墨鏡的青年男子。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有很多包包的紅色牛皮上衣,摘掉墨鏡才看到他有粗黑的眉毛,臉頰兩邊長著茂盛如草原般的胡子,魯姆措覺得有點面熟。
“哎呀,這不是我們的歌手嗎?”
“是老師呀,你帶我到城里去吧。”魯姆措說。
“你沒有帶那個脾氣暴燥的戀人?”以前給巴桑扎西開車的司機(jī)用怪異的表情跟她說。
魯姆措哭笑不得。她說:“算了。”臉轉(zhuǎn)了過去。
“開玩笑的。上來,剛才我還在想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吶?!闭f著他打開了車門。魯姆措是平生第一次坐車,屁股坐在軟綿綿的坐墊上時,興奮地蹦了起來。隨著汽車的加速,眼前的山谷向相反的方向疾駛,她所熟悉的一切景物迅疾消失,魯姆措的內(nèi)心里升起難以言表的悲傷,同時養(yǎng)育她的父母清晰映現(xiàn)在腦海里。
“喂,你在想什么?”司機(jī)給魯姆措遞來一個小罐子,接著說:“喝可樂?!?/p>
魯姆措至今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不知道怎么打開它。
“看著!”司機(jī)把小罐子上端凸出的鐵片一拔,立刻就開了。魯姆措羞得只能沖他笑笑。
“到城里去干什么?”
魯姆措微張著嘴,什么都說不出來。她一手攥著可樂罐子,另一只手在上面摳。她想里面裝的液體沒有這罐子值錢,要是牧區(qū)也有這東西的話,它的用途可廣呢。
“你的愛人很容易沖動?!?/p>
魯姆措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不想說的話算了。我給你擺我的事情。以前我是開小車的,這你知道?,F(xiàn)在開這輛車。哦,我的名字叫次扎西?!?/p>
“次仁扎西!”魯姆措不禁脫口而出,跟她的大哥同名。
“錯啦。不是次仁,次是我的姓氏,扎西是名字?!?/p>
“我們村里沒有姓氏叫次的?!?/p>
“藏族里頭哪有姓氏叫次的。我的父親是漢族,姓次,我是半藏半漢,名字也就半藏半漢了。我的父母都已經(jīng)回內(nèi)地了,但是我離不開這塊出生的地方,沒有牛羊肉和酥油,我無法生活。你能想起巴桑扎西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了小官,在他的關(guān)照下我才開上了這輛車。這些都是關(guān)于我的事情,現(xiàn)在輪到你說了。”
魯姆措嘴唇蠕動一下,嘆出一口氣。只過了一年,她身邊發(fā)生了很多無法預(yù)想的事情,也許一些人的一生中都不會遇到這么多的變故的。魯姆措對這個青年男子無端地生出信任來,并輕聲啜泣起來,她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他的沖動。
倫珠旺堆對魯姆措的深情她心里最清楚,且她的父親桑珠也不反對他倆交往。人們都說,倫珠旺堆雖然不善于做生意,但牧活樣樣干得漂亮。父親桑珠也在想魯姆措要是跟倫珠旺堆一起生活,雖然不會出現(xiàn)包在綢緞里供養(yǎng)的情況,卻也不會出現(xiàn)被脫得精光,丟棄在泥沼里的事情。魯姆措知道父親的這些想法,因而心里充滿喜悅和自信。倫珠旺堆就是不著急娶她,這讓魯姆措有點不快。
母親察達(dá)看穿了女兒心里的秘密,她撫摩著女兒的頭說:“倫珠旺堆想什么時候娶你?”
“我不嫁,我要一輩子跟媽媽在一起?!?/p>
“說的好聽,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羞得臉頰緋紅的魯姆措喊聲“媽媽——”跑出了門。她為自己擁有這個村子里最英俊的男人而倍感驕傲。
這天牛毛帳篷里一股青煙徐徐升騰,大家準(zhǔn)備著晚飯。魯姆措趕著牛羊回來,牲畜圈里人們等待著牲畜和牧人的歸來。
“倫珠旺堆,倫珠旺堆——”幾個饒舌的小孩攆在她的屁股后頭喊。
“這些個崽子?!濒斈反胱汾s這些個小孩,他們飛似地跑開。她回頭,嘴角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魯姆措把羊關(guān)進(jìn)牲畜圈里時,母親察達(dá)和嫂子急急忙忙地出來。魯姆措徑直往家里走去。她看見一匹從未見過的馬拴在帳篷邊,這時父親桑珠和一個黝黑的老頭從帳篷里出來。黝黑的老頭盯著魯姆措展開了笑容。魯姆措從另外一個門進(jìn)入帳篷。
“桑珠,擇個好日子,快點成親吧。”
“我百分之百的同意?!?/p>
魯姆措聽到了帳篷外的談話。她坐在灶旁盛了一碗面,心里充滿了疑惑,她想誰要成親?桑珠大聲念著經(jīng)走進(jìn)帳篷,他盤腿坐在灶旁,手里把玩著念珠,說:“你認(rèn)識剛才的那個老頭?”
“不認(rèn)識?!?/p>
“他是如那村的旺杰,是出了名的富裕戶。知道嗎?”
魯姆措搖晃著頭,表示不知道。
“他們家有兩個很能干的小伙子,一個經(jīng)商,一個搞牧業(yè),還有一個女孩是縣里的干部,而且是縣長夫人吶!知道了嗎?”桑珠說完瞇上眼睛念經(jīng)。
魯姆措聽完父親的話,心里的疑惑更加重了,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碗里的面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了。魯姆措干脆放下碗,跑到牲畜圈里。魯姆措蹲在正給牦牛擠奶的母親旁邊問情況?!斑@是個吉祥的好事呀?!敝猓赣H再不說其它的話了。魯姆措內(nèi)心被小蟲啃蝕,抑或頭發(fā)被火燒著了般的焦急。
第二天,魯姆措知道了一切。她的父母要把她嫁到遙遠(yuǎn)的如那村旺杰家里當(dāng)媳婦。從這天起不讓她去放牧了。擔(dān)心的事變成事實時,她除了大聲地哭叫外,沒有任何的辦法。
魯姆措的父母對于她的哭喊并沒有太在意。
中午吃飯時魯姆措還在哭,她的母親說:“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去?”
“不爽也裝爽是男人要上戰(zhàn)場的時刻,歡喜卻裝悲痛是女孩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時刻,這你聽過吧?你去勸勸她。”
母親察達(dá)走出牛毛帳篷,來到魯姆措的身旁,理順?biāo)顏y的頭發(fā),說:“還像小孩一樣,這有什么哭的。”
“我就是不去。”
“為什么?”
“我不想離開父母?!?/p>
“女兒大了,哪有不離開父母的,以后想起可以過來看看?!?/p>
“不。我堅決不去。”
“什么?”
“媽媽你知道我跟倫珠旺堆的關(guān)系?!?/p>
“倫珠旺堆和旺杰比較的話,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一個是駿馬一個是驢,一個是綿羊一個是山羊。”
“不傾心的綿羊比不過我傾心的山羊,我是堅決不去我不熟悉的那個地方。”
“時間一久就會熟悉的,我剛來這里不也是這樣的嗎?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嘛!”
“怎么說我都不去,媽媽你別讓我去了。”魯姆措抱住母親哭。察達(dá)不知道怎么辦,嘆口氣說:“這是已經(jīng)定了的事情沒法改變。聽媽媽的話,你會幸福的?!?/p>
“我就是不去?!濒斈反氚涯赣H的手從自己的腦袋上甩開。
察達(dá)有些生氣:“父母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大,長大了不聽父母的話,看村子里哪個女孩像你這樣不聽話,真是把你慣壞了?!?/p>
“我堅決不到那里去?!濒斈反攵⒅_邊盛開的那朵花,頭都不抬一下。
“怎么說都是我把你生下的。”察達(dá)流出眼淚,它們順著臉頰淌下。
魯姆措急了:“媽媽別哭?!?/p>
“你去嗎?”
“我不去。”
察達(dá)愈加傷心地哭了起來。
“崽子長大了就是不聽話,今天我把你的腿給打斷?!备赣H桑珠攥著一根木棍出來。
母親推了魯姆措一下,她才驚醒過來,站起來就逃。
桑珠雖然追趕魯姆措,但是沒有追到,他更加生氣了:“你這個女鬼從今天起就不要回來,有地方去就滾到那里去。”
魯姆措沒一會兒就來到了山嘴邊,自家的帳篷從眼前消失了。父母沒有追趕她,他們肯定認(rèn)為不一會她會回來的??墒?,魯姆措此刻已下定了決心,她沿著道路像個旅人徑直往前走。路兩邊無尾地鼠發(fā)著惱人的聲音,它們左看右看,跑這跑那,除了這其它什么聲音都聽不到。雖然她跟倫珠旺堆是同村,可這個季節(jié)他們家遷到別的牧場去了,騎馬有半天的路程,她的心里想倫珠旺堆肯定在白巖石前邊一點放牧。
太陽從西邊的云彩中落下去,大地女兒張開臂膀迎接黑夜的到來,周遭變得靜悄悄,惟有遠(yuǎn)處的潺潺水聲特別的清晰。魯姆措再不敢往前走了,躲在一個巖石下。從巖石上流淌下來的水滴落到石頭上,魯姆措張嘴接水喝,甘甜清醇的水落入肚子里,消除了她的疲勞。水滴落到石頭上的聲音像遠(yuǎn)古旋律單調(diào)的歌,催她沉入睡鄉(xiāng)。
“哈哈,哈哈”這笑聲使魯姆措從睡夢中驚醒,她睜眼看時,離她十步遠(yuǎn)的地方有堆篝火,旁邊兩個女孩嘰嘰喳喳地說話。火光映在她倆的面頰上,紅得猶如晚霞。魯姆措突然毛骨悚然,她想起了小時侯聽到的鬼怪故事。她想眼前的這兩個肯定是女鬼,她不由自主地手腳收攏,不敢大聲喘氣。這兩個女鬼將如何吃她的肉吸她的血,心里緊張得很。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父母那張慈祥的臉,甚至想這是違背父母意愿遭到的報應(yīng)。這時,倫珠旺堆的聲音在她的耳畔回響。要是倫珠旺堆在身旁的話,一定會找到戰(zhàn)勝這一切的勇氣和辦法。那兩個女鬼從一個黑色的包里取出糌粑倒到碗里,用舌頭舔??吹竭@她的心稍稍平靜了些,她清晰地聽到兩個女鬼之間的談話。
“今天是我們逃跑的第幾天?”
“第八天。”
“我想我的父母親。”
“唉!”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們倆真是傻瓜,連口信都沒有留就跑,讓父母擔(dān)心死了?!?/p>
眼前的這兩個女孩不是女鬼,而是從家鄉(xiāng)逃跑出來的。魯姆措心頭的恐懼消散了,一腔憐憫悄然升起,她想她倆也有跟她相似的遭遇。魯姆措忽地站起來,嘴里說:“你們兩個?!彼蛩齻冏哌^去。
“你是誰?是鬼!”一個女孩倒地失去了知覺,另一個逃跑時被石頭絆住,摔倒在地。摔倒的女孩轉(zhuǎn)過來,跪在魯姆措的腳旁,說:“別吃我,饒了我?!濒斈反氩恢涝撛趺凑f,帶點雄性聲音的女孩在給她磕頭。
“你不用怕,我也是過路的,不是鬼。”
女孩緩緩地抬起頭,不太相信地問:“真的不是鬼?”
“跟你倆一樣?!濒斈反胄χf。
她確信魯姆措不是鬼之后,嘴里焦急地喊著“珠姆”,就向失去知覺的女孩跑過去。
魯姆措說:“快點熏糌粑?!?/p>
糌粑焚燒后的氣味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叫珠姆的女孩慢慢蘇醒過來,張開了雙眼。
“不用怕,她跟你一樣也是個女孩?!?/p>
三個人圍著篝火談?wù)撟约旱纳硎?,那兩個告訴魯姆措,她倆雖然穿著女裝,其中聲音粗一點的是男人,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搭車方便。他倆從小青梅竹馬,感情似水乳交融,發(fā)誓說至死不分開??墒请p方的父母不同意,不得已跑出來,準(zhǔn)備到拉薩去。魯姆措也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給了他們,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沒有了辦法,你只能學(xué)我們兩個。”魯姆措無奈地?fù)u搖頭。
三個年輕人看著篝火盡情地交流。魯姆措對火紅的未來懷著憧憬。
卷著白色的浪淘,喧囂震天的河邊,魯姆措與兩個年輕人告別。看他們?nèi)齻€人的臉龐,今后一定會在西藏的某一個地方會不期而遇的。
白巖石的不遠(yuǎn)處有很多的牛羊,魯姆措左看右看找倫珠旺堆。今天放牧的只有兩個小女孩。魯姆措想這兩個肯定是倫珠旺堆的妹妹娃帝和娃日。她倆向魯姆措走來。
“倫珠旺堆怎么沒來放牧?”
“他到寺廟去當(dāng)和尚了?!?/p>
“真的當(dāng)和尚了?”魯姆措驚得什么都想不起來。
“好像要搞個宗教儀式?!濒斈反胂駛€泥菩薩,呆呆地立在那里。不久眼淚簌簌地掉落,她沒有理會這兩個小女孩,順著小路去山間小寺。
山間小寺的四周青煙裊裊,這香氣并沒有給魯姆措一絲喜悅或悲傷。今天這個山間小寺要舉行盛大的宗教活動,寺廟四周坐滿了虔誠的善男信女,魯姆措面無表情地擠入人群中。
“師寶來宣講佛法了!”“快看皈依!”人們擠著往前沖。一位年長的喇嘛坐在了法座上,眾和尚的末端就坐著倫珠旺堆。她想大聲地喊倫珠旺堆,但見到虔誠的人們雙手合掌,她再沒有喊叫的勇氣了。經(jīng)過擠搡,魯姆措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魯姆措望著表情嚴(yán)峻的倫珠旺堆發(fā)呆。這時倫珠旺堆的雙眼與魯姆措清澈見底的雙眸相撞。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悅,而后視線緩緩離開魯姆措,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他雙手合掌置于胸前,跟隨頌經(jīng)師念頌經(jīng)文。魯姆措的心肺欲要炸裂似的,她強(qiáng)忍住眼淚不讓它出來。魯姆措使勁擠出了人群。
三
“說實話,你運(yùn)氣真不好?!贝卧魍嶂X袋看一眼魯姆措。
魯姆措望著車窗外的世界。一望無際的沙灘,無法給予她希望和喜悅,這是個沒有生命的憂傷之地。恐懼和疲憊使得她的腦袋枕在次扎西的肩頭上。
“你到城里想干什么?”
魯姆措搖搖頭。
“看你的條件,巴桑扎西肯定要給你幫忙。”
“我只能依靠你們兩個了?!?/p>
“靠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哈哈哈,開玩笑的,我能幫的話一定幫忙?!鄙搅陯{谷一眨眼便甩在了后面。魯姆措靠著次扎西入睡了。次扎西望著魯姆措涂了色的臉龐,仿佛她是一個熟透的紅蘋果般,使他有嘗一口的欲望。
“哎呀!”車身搖晃得很厲害,差一點翻車了。次扎西嚇得臉上冒汗。
魯姆措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察覺自己剛才靠著次扎西入睡,羞得連耳根都紅了。
“剛才差一點——”
“剛才怎么了?”魯姆措不知道差點翻車了。
“沒有怎么,吃餅子?!贝卧鲝乃芰洗永锬靡粋€餅子吃,還打開保溫杯大口地喝水?!昂人!彼驯舆f到魯姆措手里。
“我不渴?!?/p>
“嫌臟吧?”
魯姆措喝口水,再吃餅子。
“你看我這人怎么樣?”
“好!”
“那你當(dāng)我老婆怎么樣?”
“你有家室。”
“我要的是像你這樣的。”
魯姆措沉默著,她看到次扎西那幽默的表情,就無法完全相信他。
黑暗罩住了大地,一切變得模模糊糊。汽車的大燈亮了,照亮了路邊的景物。許久之后,這輛車到達(dá)了一個小鎮(zhèn)里,汽車直接行駛到有幾排房子的小院里?!敖裢硪≡谶@里,明天早早地就能到城里。”
沒一會兒,次扎西帶著一個老太婆過來了。老太婆開了一間房門,還幫著生了火。房間里有兩張床,每張床上疊放著一張花布被子,屋頂上掉掛著手電桶燈泡似的大玻璃。生火的老太婆仔細(xì)盯著魯姆措,過后看一眼次扎西,臉上漾起驚訝的表情。
魯姆措坐在床邊的地上。
“別坐地上,快坐到床上去?!?/p>
“會被弄臟的。”
“弄臟了沒事,反正錢都已經(jīng)給了?!?/p>
“多少錢?”
“一張床十元錢。”
“明天能把被子帶走嗎?”
“這怎么能行?!?/p>
“要這么多錢,還不如到外面去睡?!?/p>
“錢我會出,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
魯姆措知道要這么多錢后,賭氣似地鞋也不脫就躺在了床上。恰好剛才幫著生火的老太婆走進(jìn)來?!鞍パ?,看吶,鞋也不脫就躺在床上,”老太婆用手指著魯姆措的臉,繼續(xù)說:“不講衛(wèi)生,罰五元錢?!?/p>
魯姆措吃驚的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給錢啊。”老太婆怒氣沖沖地說。
“沒錢?!?/p>
“沒錢。那你到城里當(dāng)婊子呀?!?/p>
“說什么,誰是婊子?”魯姆措像個母老虎跳到老太婆跟前,抓住了她的胸口。
老太婆驚得只能傻呆呆地看她。
次扎西趕緊過來,把魯姆措拉到了一旁。這時老太婆才開始喊:“有人要殺人吶?!敝車鷽]有一個旅人居住,所以也就沒有人過來勸架。
“阿媽啦,別喊了,請坐這。”次扎西殷勤地說。
老太婆的臉色好看多了。
次扎西掏根煙遞給老太婆,然后點火?!鞍尷?,今天就別罰款了。她什么都不懂?!?/p>
“今天看在小伙子的面子上不罰了,要不好好整整你?!?/p>
“謝謝。”次扎西摸摸老太婆的臀部。
“這些小伙子?!崩咸乓贿叧橹鵁?,一邊笑嘻嘻地出去。
吃喝完畢,他倆各睡各的床。不太明亮的燈光漸漸黑了下來,房間里一下變得靜悄悄。
“我的歌手,我來了?!?/p>
“不害羞?!濒斈反脒B腰帶都沒有解,合衣躺下。
“我一個人睡好冷啊?!贝卧饕呀?jīng)來到魯姆措的床沿,他把她往里推后躺了下來。
魯姆措把臉轉(zhuǎn)向墻,沒有反抗。
“臉轉(zhuǎn)過來。怎么沒有解腰帶?”
魯姆措一句話都沒有吭。
“你不想當(dāng)我的老婆,我是真心的?!?/p>
“以后會知道的?!彼哪樲D(zhuǎn)了過來。
“我以世尊的名義發(fā)誓。”
魯姆措靜靜地躺著。被欲望焚燒的次扎西緊緊抱住魯姆措,想親她。魯姆措搖晃頭,使勁掙扎。
“你別欺騙我了?!濒斈反氪鴼庹f。
“你要相信我?!?/p>
次扎西想摸魯姆措白而圓的乳頭,他開始伸手解她的腰帶。魯姆措像是從睡夢中驚醒,一把將次扎西推下床,他碰倒了旁邊的椅子。
“喂,在干嘛?要是再不老實我就喊保安了。”那老太婆從外面喊。
他倆安靜了一會兒,聽到老太婆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次扎西又跳到魯姆措身上,從腰帶下把手伸進(jìn)來。
“要是你是真心的,到城里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魯姆措哭著說。
“沒什么早晚,反正你是我的?!贝卧鬟€在解她的腰帶,魯姆措氣得用腰帶的一端抽打次扎西,次扎西喊聲“好痛?!碧铝舜病t斈反朐诘吐暱奁?。
“別哭,是我錯了。”次扎西在魯姆措的床邊站立了很久,之后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床邊。
在燦爛的陽光之下,大地少女披上了綠色的斗篷,上面點綴著各色鮮花;潺潺流淌的江水里,魚兒歡快地嬉逐著,到處充滿了生機(jī)。坐在汽車?yán)锏膬蓚€年輕人忘記了昨晚的不愉快,相互間有說不完的話。
汽車嗚嗚地飛速向城市靠近。
“快看,城市。”
魯姆措睜大眼睛看時,山腳下宛如星辰撒滿大地般的建筑林立,它們望不到盡頭,城市上空蕩漾的霧靄使人感覺溫暖。汽車已經(jīng)駛到城市邊,魯姆措想城市就是由高樓擎天而構(gòu)造的。城市的道路上充滿了各種車輛和服裝各異的人群。魯姆措突然想怎么城市里有這么多的人,今后自己也會成為這其中的一員時,她的心里充滿了興奮。但是,城市的濁浪給予這個來自草原的純凈少女的是歡快的夢境,還是無盡的眼淚,誰也無法預(yù)言。
(譯自《西藏文藝》1994年5期)
(譯者單位:《西藏文學(xué)》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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