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是詩?它是情感的一種形式嗎?是生命的一種呈現(xiàn)嗎?還是對存在的一種理解?也許像人本身一樣,詩是需要我們花一生的時間才能究詰的秘密。一般而言,詩作為最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之一,它是富于靈性的心靈對于自然、人生及其自我的一種審美觀照和把握,而在我們這個越來越物質(zhì)化和商業(yè)化的現(xiàn)實社會面前,詩歌也越來越成為一種生活及生命的探索,成為一種精神追尋的慨嘆和慰藉,成為從迷茫、惶惑、幻想中產(chǎn)生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思考。詩應(yīng)該而且必須具有自己獨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詩歌是超越具象或一般意象的藝術(shù)。英國著名詩人休姆曾經(jīng)這么說過:“散文是理性的傳達工具,詩歌則是本能的傳達工具?!贝_實,生活中有些無法通過散文或小說來捕捉、描述的人生體驗、情緒流動,人們往往把它們通過詩來表達。這里就涉及到詩的體驗問題,即詩心,也即從生活中體驗到詩意。
一、詩心的體驗
我們生而為人,在四季變換又不斷更新的生活自然面前,都會有悚然而驚、恍然而悟的時刻:
也許是因為他鄉(xiāng)的一彎秋月,也許是因為春雨中搖曳的一朵小花,也許是因為天空中久違的一行雁影,也許是因為小河邊傳來的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也許是因為記憶深處的一縷微笑和凝視,也許是因為馬路邊那似曾相識的背影,也許是因為一封遲到的盼望已久而不再盼望的信件、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一張存在箱底泛黃的照片、一片夾在書中的不知所以的楓葉或花瓣、一個莫名其妙打來的電話……總之,一切的希望和絕望、一切的辛酸和微笑、一切的美麗和哀愁、一切的沉默和吶喊,都可能不是詩,但也可能成為詩,成為詩的體驗、詩的原型。所以,應(yīng)該說,詩在于人心,就好像美在于人心一樣。詩必須用一顆永遠充盈著大自然和人生回響的敏感、真純的心去捕捉、去發(fā)現(xiàn),大自然和世界本是無情無覺,若用有情之心、有靈之魂去觀照體驗,那么生活和自然處處都是詩心,都能賦予我們詩的啟迪和心靈的升華。這種詩的體驗具象而又抽象,如禪的頓悟,如道的玄思,如月的觀照,如水的浸潤。若是心靈永遠對人生充滿執(zhí)著和敏感的愛,即使不寫一首詩,他也能擁有一個詩的人生。
二、詩心的根本
一個詩人,或者說一個能在大千世界中感受到、捕捉到詩的韻律并與之共鳴的人,他們應(yīng)該具備哪些必不可少的東西呢?
一要具備靈魂
有個詩人曾說:“大詩人首先要具備的條件是靈魂,一個注視著酒杯、萬物的反光和自身的靈魂,一個在河岸上注視著血液、思想、情感的靈魂,一片為愛驅(qū)動光的靈魂,在一層又一層物象的幻影中前進?!?/p>
詩本來就是用感性的觸角去感受人生和世界的。生命的象征就是詩的象征。在我們的青春歲月,有一種春天似的東西浸潤著我們青春的樹根,而我們生長出去,春天卻已不可回復了。生命中這些永遠不可回復的東西,比如青春、比如光陰、比如初戀,隨著時間的流逝,將會愈來愈成為一團追戀、一團痛惜,那么,這里重要的即是用詩心去抓住它們?nèi)シ∷鼈儭S娙藧勐蕴卣f:“人類的靈魂在強烈的感情中,就努力用詩來表達自己。”因此,一個詩人,如果缺乏詩的根本——靈魂,那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二要具備童心
童心其實就是天真。詩人就是那些到死都充滿天真之氣的人。詩人從本質(zhì)上講都是孩子——一個對社會和自然永遠處于驚奇和探究狀態(tài)中的赤子。天真是人性純度的一種標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非??蓯?。天真并不訴諸知識,大學或中專都不培養(yǎng)人的天真,或者說那里反而有可能戕滅天真。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國詩歌史上,許多大詩人都具備這種讓他們不朽的童心。李白、蘇軾、杜甫,莫不如是。有些藝術(shù)家、學者亦然。一位散文家說過這樣一句話:“藝術(shù)家的敵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濁世中歷練的巧慧、詭黠、熟練等等無一不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阻礙?!痹娙烁侨绱恕?/p>
三要具備愛心
愛萬物、愛自身、愛同類、愛異類、愛自然……不愛自己不愛生命不愛人群不愛自然的人,感覺不到詩的存在,自然也就寫不出詩來。他們必須具備一種熱情、一種對自我對生命對自然對世界的熱情,甚至是愛戀。可以這樣說,博愛眾生,對生命對民生對萬物心懷感恩和憐憫,方能讀懂詩,方能成為詩人。屈原的“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感動了多少讀者的心靈!他們是真正的詩人。
三、詩心與自然
自然是萬物的起源和歸宿。自然的環(huán)境,總是對人心起著微妙的影響:森林、湖泊、大海、高山等無不影響著人的感情和思維,影響著人的性情和稟賦。所以在我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中,我們很難說藝術(shù)家要表達的是主觀還是客觀。因為詩人或畫家所要表達的是自然和人的交流,是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詩人往往會在自然中去尋找和認同自我,在一彎新月、一縷清風、一聲蟬鳴、一片青草中感受和發(fā)現(xiàn)無限和永恒。
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睂懙募仁且粋€高蹈物外、與世無爭的山中閑士,也是寧靜祥和、靜穆無為的自然。詩人的心就是自然的心。漢民族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李白講“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王維講“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說的都是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和統(tǒng)一。
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中唱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痹娙藢ψ匀缓妥晕业氖銓?,多么豪邁、從容、大氣,直讓現(xiàn)代人汗顏。
在中世紀,詩人們自認為是自然的驕子,他們帶著一種牧歌式的寧靜和溫馨,帶著健康和自由的氣息投入自然母體,謳歌自然之愛。我們來聽聽普希金的《致大?!罚骸霸僖姲桑杂傻脑?,/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你閃耀著驕傲的榮光。/你藍色的浪濤在滾轉(zhuǎn),/仿佛友人憂郁的絮語,/仿佛他在別前的招呼。/再見吧,大海。/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痹娙伺c自然的對話,是那么親密熱烈,他感到大海與他休戚相關(guān)、呼吸與共。這是一種人與自然息息相連、血肉難離的關(guān)系,是一種健康而自由的人的生命情調(diào)。
我們再聽聽英國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的詩。他對自然唱道:“我曾遠離,歲月悠長。/這優(yōu)美的形象呵,你是我的伴侶,/像圖畫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不是繪畫在盲人眼前。/無論在寂寞的室內(nèi),還是鬧市喧囂,/在倦怠的時刻,是你給我甜美的感覺,/滲透我的血液,流過心房,/進入我純潔的腦海,/帶來寧靜和健康?!庇兴劳杏兴拷宓男牢恐?,在詩歌的調(diào)色板上溫和而綿長。
相比較而言,現(xiàn)代詩歌對自然的呼喚卻是那么苦澀、晦暗。如果說古典詩歌和浪漫派詩歌帶給我們陶醉和溫暖,現(xiàn)代派詩歌卻帶給我們迷惘和憂傷;如果說中世紀詩人好比自然的驕子,那么可以說現(xiàn)代人猶如自然的棄兒,他們捧著一顆被現(xiàn)代文明扭曲的受傷的靈魂,帶著獲罪的懺悔,帶著迷惘和不安,帶著憤懣和焦渴,重新尋找回家的路,在回歸途中,詩人的一切情緒騷動、一切哀傷嘆惋、一切呼喊詛咒和自嘲,就構(gòu)成了現(xiàn)代詩歌的主旋律。這里有一首詩,淋漓盡致地表達了現(xiàn)代人的失落無依和深重的迷惘孤獨。那種對自然的呼喚是一種深切的無助和憂傷:
我從水里來,水又從哪里來?/河流早已干涸,/岸上,我是迷路的小孩。
舉步,即成鄉(xiāng)愁/回頭,已失卻歸路,/船泊成一片青磚瓦屋,/河床里滾動著石頭。/遠處的風景在風里雨里月光里,再也無法進入。
……
而我把一座城市翻來覆去走成了廣袤世界,/卻沒有一條臍帶似的路/能帶我回去,重新投胎。
這是被故鄉(xiāng)的水土、被生命、被自然拋棄的悸動和感傷,是只有現(xiàn)代詩歌才擁有的旋律。
不過,無論是古典主義詩人、浪漫主義詩人,還是現(xiàn)代派詩人,自然與詩心的交響,從來并且永遠是詩的淵藪和引導。在詩的律動中,詩人得到了靈魂的解脫和心靈的自由。
生活中有多少絕望和沉默,便有多少值得希望和歌唱的東西,許多無法言傳的心靈感覺和生命體驗——人生的禍福離合、生命的無常有定、情愛的無由無奈、道路的延伸消失、歲月的花落花開……無數(shù)的陰影和亮點,起伏在我們的心的琴鍵上,錯落在我們?nèi)松穆猛旧?。而只有忠實于自我、忠實于生命、忠實于自然的人們方能與此深悟宇宙人生的奧妙,通達生活一切含淚的微笑、一切幸福的嘆息,而完成詩的生命和生命的詩!
[作者單位:武漢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