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牛

我家里那頭掉了牙的老牛，爸爸媽媽依舊把它視為掌上明珠，料理它的飲食起居好像比我還重要。

說起來，也難怪老牛享有這般尊崇。它與我同齡，從它兩歲時起，就為我家犁地拉車，而且每年還能生出一頭小牛犢來。不知是它的奶水質量好，還是其他原因，牛崽兒只要從奶嘴上摘下來（斷奶），就可牽到集市上換回兩千多元的人民幣，因此村里人給它起了個綽號——“金不換”。

這幾天，爸爸媽媽去城里探望病入膏肓的外公，侍候“金不換”的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

早上起來，先要牽它到大門外進行大小便，再讓它甜甜地反芻一番，回頭把槽子清掃干凈，再拴上槽喂草，最后還要喂它料粥，讓它飲水。就這樣，我像對待老人和小孩一樣，“如履薄冰”、精心地呵護著它，可問題還是出現了。

“明秋，你是不是用缸底發(fā)霉的玉米面喂牛啦？”爸爸一回來就聲色俱厲地質問我。我說：“是??！怎么，又出錯了？媽媽都說過，她不但吃過發(fā)霉的玉米面，還吃過樹葉、樹皮面子呢，那牛還有什么不能吃的！”爸爸接著說：“那是以前困難時期，今天的生活怎么能和那時相比呢！要知道發(fā)霉的東西不但人不能吃，就是帶崽兒的母牛吃了，也會造成流產的?！甭犃诉@話，讓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次放牛的“悲喜劇”又一次出現在眼前。

找 牛

那年正是小學畢業(yè)，學習上的“緊箍咒”總算暫時卸了下來，每天輕輕松松地和小伙伴們哼著流行小調，甩著響鞭兒上山放牛。我們把牛群趕進山間密林，牛兒們就會相互跟隨著，用那親切的哞哞聲相互交流著吃草的歡快和自由自在的愜意。每到這時，我們就可在撒野似地顧自玩?zhèn)€痛快，直到太陽下山，我們才吆喝著集合的號子把牛圈到一起，趕上回家的路。

可那天，當我們把牛群趕出山林時，唯獨不見我家“金不換”。同伴們都急忙把自家的牛拴起來，分頭幫我去尋找。我把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恨不得看遍整個山林的角角落落，耳朵總像聽到了那熟悉的哞哞聲。手臂被荊條劃破，捂不住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腳趾不知什么時候溜出了鞋子，我全都顧不得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心急如焚的我竟失聲痛哭起來。

同伴們安慰我：“老牛不同于小牛，天黑了老牛就會認路回家的?！甭犃舜蠹业脑挘乙差櫜坏迷傧?，甩掉那雙跟不住腳的鞋，一口氣跑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爸爸：“牛……回來了嗎？”爸爸一見此景，就知道是牛丟了，頓時兩道粗黑帶角的眉毛豎了起來：“眼看就上中學了，連頭牛都看不住，一天到晚就是一個玩兒！咱家‘金不換’快要下崽了，倘若牛犢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挨著爸爸的訓斥，望著凝結在手背上的血塊和腳掌磨出的水泡，委屈、焦急夾雜著悔恨使我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抽泣起來，淚水打濕了地面……

深夜悄然降臨，家家戶戶的燈火次第熄滅。那一夜，我沒有鋪床、脫衣，幾乎沒有合眼。天剛蒙蒙亮，就和爸爸，還有鄰居的幾位叔叔、伯伯，趕到了我們撒手放牛的地方。

“喂！找到啦——”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喚，劃破了清晨山谷的寂靜，這是“牛把式”劉大伯在喊話。緊張的神經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的確聽到了那響徹山谷、回蕩天地的歡呼聲！我循著聲音，第一個來到劉大伯的身邊?！懊髑?，別驚動它們！”順著大伯手指的方向看去：野藤纏繞在高高的核桃樹上，茂密無隙的藤葉在樹干的支撐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微風吹開枝葉，晨光熹微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老牛正臥在藤葉下，若無其事地瞇著眼睛，一口一口安詳地反芻著;一頭黃底白花、雙眼戴著“眼鏡”的小牛犢，緊緊地依偎在母親身旁;小牛犢蜷縮著頭，有節(jié)奏地打著鼾，在朝霞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潔凈、可愛。從遠處看，簡直就是一只貪睡的大熊貓。

我們的聲響驚動了它們，老牛緩緩地站起身來，看著身旁的小牛發(fā)出親切的哞哞聲。被叫醒的小牛趔趔趄趄地撐起胖乎乎的身子，用頭拱開它母親的后腿，熟練地叼住早已吮過的奶頭，開始了它的早餐……

爸爸抱著小牛走在前面，我牽著老牛跟在后頭?？吹桨职植煌５刈儞Q著抱牛的姿勢，不時用欣喜的目光打量著小牛，晶瑩的汗水從他那含笑的臉頰上滑落，我激動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手腳針刺般地疼痛，突然襲來的疲憊，真想就地躺下，睡上它三天三夜。可看到肉磙似的小牛犢又在爸爸的懷里懶洋洋地睡著了，那苦樂交融的淚花又溢滿了我的眼眶。

祈 牛

事隔兩年后的今天，老牛再次要做媽媽了，可這偏偏又讓我趕上了，我心里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我用手輕柔地撫摸著老牛一會兒鼓起、一會兒落下的肚皮，把頭慢慢伸過去，將耳朵貼在老牛的肚子上。嚇，好震蕩啊，像鼓槌敲打著鼓面，像潮水襲來涌去，像泉水叮咚作響，像娃娃吮乳時用小腳蹬踹著媽媽……小東西在媽媽的肚子里活潑地跳動著，著實讓我驚奇?？赡抢吓Ｆ巡弊臃旁诘厣?，不斷發(fā)出“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還有那驚詫地回頭看看腹部的動作，尾巴上粘滿了從尿門流淌出來的白色、發(fā)亮的黏液。伴隨著紛亂的想像，我越發(fā)緊張起來。

夜幕蒙蓋了山川、田野和整座小山村。我拖著千斤重的兩條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無心觀賞電視里激情奔放、歡騰喧鬧的歌舞，也沒有胃口去品嘗媽媽擺在飯桌上香噴噴的可口菜肴。雙手抱著頭，仰臥在床上，除了幾聲蛐蛐鳴叫以外，房間里靜得叫人有些害怕，幸好一縷月光跳過玻璃窗，闖入我的懷抱，給我送來一絲理解和安慰。我默默地閉上眼睛，用心語向天祈禱：保佑我家“金不換”肚子里那未出生的牛崽吧，不然我會心里不安的！

月光和繁星紡織著美麗的天空，把這小山村映襯得格外整潔、安詳。唯有我這顆懸著的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