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善于覆蓋和淹沒的。一切落入湖中之物終將遵循下沉的定向,寂滅于水底,來成全水之為水。
湖水以柔軟的可塑之軀,從一切墜落它懷中的物體身上平靜地抹過去,漣漪的微笑很快消解了曾有過的掙扎與不甘,使落物得以安魂,仿佛僅僅是撣落了衣衫上的塵土那樣簡單。
無論是風(fēng)中的一顆砂石,飄零的一瓣落英,還是曾經(jīng)會三思的一個人,湖來者不拒,若他決意要向那水中尋求歸宿的話。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把自己作為投石向湖中擲去之前,想必曾在那暗夜的湖畔彷徨又彷徨,或是秘密地遙對一面湖水思量又思量過的吧?一面有年頭的湖水,能不藏有幾樁與暗夜聯(lián)系著的駭人事件?因此你往往會感到,湖水的隱私深不可究!那漣漪蕩起的微笑實(shí)則充滿了詭秘。
一年暮春,在蓮荷長成之前,又聽說了一樁投湖事件。他是一名博士生,自然讓人感到代價(jià)之昂貴,不由得嘆息了許久。然而每個生命的來與去,有著太多不可深究之謎,不究也罷。湖水接受了一個自棄的生命,收容他的魂魄,藏納他于懷中。寧靜的湖遂有了數(shù)天的不寧,眾口的絮語于湖面生成旋風(fēng),颯颯地送來透心的涼意。
然而沒有什么比湖水的遺忘更容易的了!沒幾天,湖又是原來的湖了,依舊清悠,無比詩意,你看不出它的傷痛在哪里,人們還是那樣悠閑自得地圍湖而坐,垂釣、讀書,仿佛不曾發(fā)生過什么。湖是平復(fù)創(chuàng)傷的高手,湖的滄桑隱得太深!
面對湖水,才明白什么叫做湮滅。對湖而言,來一個人與來一卷枯葉、一莖衰草、一粒微塵沒什么兩樣,湖像收容后者那樣平靜地收容著前者,之后,無聲無息。要站在岸上驚悚嘆息一番的,那是物傷其類的人。
湖永遠(yuǎn)有新的一頁要待翻開,來迎接每日的晨曦、從高處樹梢上滴落的晨露,以及比晨露還多的目光。是否因此可以說,湖之胸懷比人豁達(dá)呢?
六、七月間,看蓮荷以堅(jiān)定的腳步前來,感到釋然了許多,仿佛它已替湖把一個惡夢越散越遠(yuǎn)了?,F(xiàn)在是碧水清荷的世界,湖迎來了絢麗燦爛的盛夏,湖的主題已轉(zhuǎn)為怡然明快的“賞荷”了,詩意如蓮葉田田般覆滿了一張水面,誰又會去想,蓮之足是踩著哪一個魂魄而上升的?湖已經(jīng)完成了對自身的更新。
永遠(yuǎn)有人耐心地坐于湖邊垂釣,眼睛一刻不離釣竿的盡頭;而我,只能用耳朵釣起一些魚群的唼喋聲,感到,它們將和那些埋在淤泥中的粉藕一起,令一片湖豐碩肥美。除此之外,還能釣起些什么呢?湮滅的永遠(yuǎn)湮滅了,沉入湖中的生命,原都只不過是一粒微小塵芥。
面對湖水,首先是心里眼里要清澈;心與眼清澈了,湖水才會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