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老羯子在他家的人參地一下子就看見了那個目標,心就怦怦跳,然后呢,掂了掂手里的火藥槍。吊云山里看人參地的人都有一桿火藥槍。
老羯子的人參地在西山,那個目標在東山,中間隔著大溝,直線距離只有三四百米,那個目標就在東山坡那塊草地上,老羯子看得清清亮亮。但是,從西山下到溝底,從溝底再爬上東山,走到那片草地,少說也有二三里。
老羯子渾身淌汗,呼哧呼哧直喘。他右手握著火藥槍,左手撥著樹棵子,腳下還得留心羊胡草墩子,小心踩上羊胡草滑倒了。羊胡草一墩一墩,像女人的長發(fā)披散著,比冰還滑。老羯子還要留心樹杈子和石頭,小心絆倒了?,F(xiàn)在,老羯子快接近目標了,不敢呼哧呼哧地喘了。他使勁憋著,讓肚子里的氣從嘴里和鼻子里慢慢出,一點不敢弄出響聲。
老羯子離目標有三十多步遠了,他站住了,從樹葉子的縫隙里仔細地看那個目標。為了打得更狠,老羯子又躡手躡腳地往前走了幾步,離目標只有二十多步遠了。火藥槍里裝的是火藥和十幾顆豆粒大的槍砂,隔這么近,打出去的槍砂才不開盤兒,散不開,殺傷力才強。老羯子藏在一叢茂密的山櫻桃樹后邊。
老羯子讓心跳平靜平靜,緩緩氣??墒悄?,老羯子平靜不下來,心跳反而厲害了,頭皮發(fā)麻,頭發(fā)梢一炸一炸的,有些迷迷糊糊。
老羯子看見了他最不愿意看見的一幕。草地上開一片小白花,大山上沒有塵埃,小白花干凈得像雪。在雪一樣的小白花上面鋪了幾件衣裳,老羯子女人躺在上面,趴在女人身上的那個男人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女人的身子在男人身底下亂扭,還不住的哼哼唧唧。一只紅蝴蝶落在一朵小白花上,兩只翅膀一張一合,像是給那個男人打著節(jié)拍。老羯子腦袋嗡一聲要爆炸,他扳起火藥槍的“狗頭”,按上了一個卡炮,端起火藥槍瞄準了那個男人,老羯子哆哆嗦嗦的手剛要勾動“勾死鬼”,不行,打了自個的女人可不行。
老羯子把火藥槍架在山櫻桃枝杈上,聽見自個嗓子眼兒那塊兒格登格登地跳,奇怪呀,自個的心怎么跑到嗓子眼兒那塊兒去了呢?老羯子勾著“勾死鬼”的右手食指又哆嗦了。這是老羯子最遭罪的時刻,每一秒都像一根鋼針,扎得他心出血。這時候的一秒鐘,比平時一分鐘還長,太難熬了??墒悄?,老羯子忍著疼痛,瞄著,瞄著……
一袋煙工夫過去了,可算折騰夠了。女人一定很遭罪,和自個睡了十八年,他從來沒叫自個女人遭這么大的罪。他更恨那個男人,又把右手食指勾住了“勾死鬼”,可是呢,那男人在老羯子女人左邊躺下了,女人側(cè)了個身,也朝左邊躺著,女人還讓那男人枕胳膊。老羯子心里直罵,我X他媽!
老羯子看見了自個女人白白的身子,白白的屁股,白花花的一堆,他恨不得瞄準他女人的大屁股開一槍??墒悄?,終歸是和自個在一鋪炕上睡了十八年的女人,老羯子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兩個人都起來了,男人穿衣裳了,先穿褲子,又穿汗衫。女人也開始穿褲子了。男人給女人摘頭上的草葉兒,然后走到離女人五六步遠的地方彎下腰,低頭摘自個褲腿上的草葉兒。老羯子的火藥槍瞄準了那男人的頭。老羯子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你動我女人,我叫你腦袋開花。
砰!槍響了,那男人仰面倒下去了。
老羯子一下子沖出來了。
老羯子!女人炸雷般的怒吼,把老羯子手里的火藥槍震掉了。
老羯子,你把我也打死吧!我也不活了!
他動我女人,我就要他命!
女人敞著懷,跺著腳,一對白花花的奶子上下跳,晃得老羯子眼睛發(fā)花。女人蹦著高喊,老羯子,今兒個你不把我打死,就不是你爹做的!女人披頭散發(fā)使足了勁兒,一下一下往老羯子身上撞,老羯子從來沒感覺出女人這么大的力氣,老羯子仰臉朝天倒在草地上,摔得很重,前胸很疼,像是撞壞了骨頭,半天沒爬起來。
那個男人沒死。就在老羯子瞄準他腦袋要開槍的一剎那,他抬起了頭,比槍聲只早了那么一瞬,也就是零點幾秒吧,這樣呢,槍砂全打在他左腿膝蓋上。
女人碰頭撒野奔向那個男人,男人躺在草地上,左腿全是血,順著褲腳往下淌,臉色煞白,閉著眼睛。女人把手放在男人鼻子底下試一試,還有氣。
老羯子,你個槍打的!車軋的!雷擊的!
我要他命!老羯子吼得震山響。
你喪大良心,你的命是誰救的?你的腿是誰接的?不叫他,你骨頭渣子早爛凈了。
他動我女人,我要他命!
老羯子,你狼心狗肺,兔子下水!老羯子快過來救人哪!老羯子,你死了?
我叫他死!他沒死,便宜他了。老羯子撿起草地上的火藥槍,一扭身走了。
女人使出渾身力氣,把那男人背起來,慢慢地背下山,送回了家。
那男人叫石鎖子,是接骨的石先生的兒子。
老羯子女人對石先生說,老羯子看走了眼,當狍子打了,老羯子沒有臉來了。
其實,石先生猜出了緣由。
中
把時光倒流五年,那時還是集體,老羯子給生產(chǎn)隊看人參地。
看人參地這活,不受人管,不惹氣,自個說了算,只要不丟人參就行??墒悄?,有風險。吊云山里常常發(fā)生偷參的把看參的打死了,偷參的把看參的綁在樹上,當然,也有偷參的被地槍打死了的事兒。老羯子力氣大,膽子大,野性,誰都害怕他。還會下地槍,下地槍就是把火藥槍藏在暗處,槍口對著人參地,在火藥槍的“勾死鬼”上拴一根細鐵絲兒,拉進人參地里,拴在搭參簾子的木樁上,為什么要用細鐵絲兒呢?因為細鐵絲兒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老羯子地槍下的邪乎,不管是人還是野物,只要絆上細鐵絲兒,轟一聲,小命兒就報銷了。再說呢,隊長和社員都煩他,還有些怕他,把他打發(fā)山上去,大伙心里也清靜。老羯子呢,樂意上山,看人參地不累,不管刮風下雨,有一天算一天,天天掙工分,這樣呢,就比在隊里掙工分多,不管工分值不值錢,多了總比少了好。
人參地還沒開化老羯子就上山了,論節(jié)氣也就是驚蟄前后那么樣。要是等人參地化凍了,就有來偷人參的了。老羯子五七六天就能打只野兔或者打只野雞,收拾收拾擱鐵鍋燉上,吃得嘴丫子淌油。老羯子活了大半輩子不知道怎么叫牽掛自個女人,吃了那么些野兔子、野雞,他女人連根兔子毛野雞毛也沒看見。其實,老羯子家就在參地下邊的山坡上,多說三四里遠。老羯子撐得直打嗝,往行李卷上仰臉一躺,抻抻懶腰說,我就是山神爺他二大爺。
到了大暑三伏天,人參籽兒成熟了,每一個桿上都有十幾顆人參籽兒,一簇一簇的紅粒兒,有綠油油的參葉襯著,比花還好看,人們都管參籽兒叫參花。吃了晌飯,老羯子背著火藥槍在人參地里走了一遍,不是看那些紅艷艷的參花,老羯子從心里不稀罕花呀草的。他這是巡邏一遍,看看有沒有什么動靜,他還要去打野物。
老羯子在山上看見一只火狐貍,火狐貍皮很貴,老羯子就去追。老羯子快追,它就快跑,老羯子慢追,它就慢跑,這樣呢,火狐貍和老羯子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老羯子一舉槍瞄它,它就是一個穿紅連衣裙的女人,朝老羯子笑瞇瞇。老羯子放下槍,它還是火狐貍。老羯子再追,再舉起槍,它又是一個穿紅連衣裙的女人,還是那么笑瞇瞇。老羯子追追停停,停停追追,就是不能開槍。
吊云山人說,狐貍精能變成美女,獵人下不得手對它開槍。即使是有狠心的獵人對它開槍,也打不著它,反倒遭到報應(yīng)。老羯子想,也許是自個打野物打過了頭,野物找他要命來了?今兒個火狐貍給他一個先兆?突然,老羯子腳下一呲溜,就滾下了石崖。
老羯子躺在石先生的炕上,右小腿骨折,石先生已經(jīng)給接上了。
石先生家在小河東沿山根下,老羯子家在小河西沿山坡上,相隔二里多地,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社員。
石先生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著在老羯子右小腿上來回劃動,手指并不觸摸受傷的腿,而是與受傷的腿有半寸的空間,石先生手指劃過去,老羯子受傷的腿上就有了一道溝,石先生手指劃過來,那道溝又平了。石先生的手指一趟一趟在老羯子受傷的腿上劃過來劃過去,老羯子的腿就嗖嗖冒涼風,一點兒不疼。
石鎖子拉著手推車,在月亮地里把老羯子送回來,還給老羯子帶一包接骨丸,這是石先生按祖?zhèn)髅胤阶詡€配的特效接骨丸。老羯子臨走時,石先生說,兄弟,這包藥是一個療程的,你吃了這包,鎖子再給你送第二包,吃完三包再養(yǎng)一百天,就和好腿一樣,干什么都不耽誤,照樣看人參地,照樣打野物。
老羯子千謝萬謝,謝石鎖子救了他的命,謝石先生給他接骨,現(xiàn)在沒有錢,等腿好了再報答。
石先生說,我叫鎖子常去看你,我聽個信。
石鎖子是石先生的兒子,十九歲。
石鎖子一來,老羯子女人就給他炒瓜籽兒,或沖碗蜂蜜水,當孩子伺候,石鎖子為老羯子跑前跑后,真叫她過意不去。老羯子女人三十八歲了,孩子也差不多這么大了。但是,老羯子女人沒開過懷。沒開過懷的女人面嫩,腰條也好,看面相還不到三十歲,肉皮細,不懈松,奶子也不往下耷拉,老羯子女人模樣好看,說話好聽。前幾年,石鎖子還小,不知道在乎女人。十九歲了,對女人知道在意了。老羯子那樣粗野,他女人這樣溫順,他聽老輩人說過,有好皮兒沒有好餡子,有好老婆沒有好漢子,說這是月老給搭配的。石鎖子不明白月老為什么要這么給搭配呢?這不是坑了那些好女人嗎?石鎖子在隊里干活時,隊長就常常給搭配。比如:修大寨田往地里拉土,就是一個力氣大的男社員配上一個力氣小的女社員。從來不讓兩個男社員拉一個車,也從來不讓兩個女社員拉一個車。隊長說,這樣搭配力量差不多才合理。那么,一個好女人配一個不好的男人,月老就覺得合理嗎?石鎖子生氣,不管月老怎么想,反正是這樣的女人配老羯子,可惜了。
石鎖子走時,老羯子女人送。
石鎖子用可憐的眼神兒看老羯子女人,像老羯子女人受了多大委屈,遭了多少罪似的。
老羯子女人從心里樂意送石鎖子,石鎖子心眼兒好,長的好,十九歲就長成高高的個頭,直溜溜的身板,濃黑的眉毛,還知道說些疼人的話。
石鎖子替老羯子看人參地,他會下套,套野兔子,套野雞,給老羯子補補身子。
秋天野雞多,冬天野兔子多。現(xiàn)在,過了霜降,快立冬了。在吊云山區(qū)“立冬十月節(jié),飄風又揚雪”。山里下了雪,野雞和野兔子都多了。石鎖子七八天就套著一只野雞,五六天就套一只野兔子,這樣呢,石鎖子就能常去老羯子家了。石鎖子真希望天天去老羯子家。
石鎖子在院里剝了野兔子皮,對老羯子女人說,嬸,把野兔子剁成塊,放涼水里泡,一個鐘頭換一回水,泡上半天就沒有土腥味兒了,野兔子肉又鮮又香。嬸,你也吃,吃了我再套。石鎖子覺得叫嬸有些別扭。有時,石鎖子蹲在老羯子女人身邊,看她給野雞褪毛,石鎖子看著老羯子女人的臉說,把野雞肉干炒,頂多放一把松樹傘或者榛蘑,吃一口,嘴丫子冒油。你也吃,吃了我再套。石鎖子不愿意叫嬸。
石鎖子知道,這些活老羯子女人會做,老羯子經(jīng)常打野物,他是要和老羯子女人單獨說說話。石鎖子這點心事老羯子女人心里透明透白。
石鎖子回人參地,老羯子女人就送他。石鎖子身上就發(fā)熱,他就把一只手揣進褲兜里,按住下身那東西,石鎖子的褲衩里濕漉漉黏糊糊的。石鎖子沉浸在對于女人的想像之中。石鎖子只是瞎想,他根本不知道女人,越是不知道,就越神秘,越是神秘,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要去老羯子家。
老羯子女人想到石鎖子對她家的好處,石鎖子這點心事應(yīng)該成全,就是叫他趴在身上蹭幾下唄。可是呢,自個是個要奔四十歲的女人了,石鎖子還是個黃花郎,自個要是能養(yǎng)孩子,兒子也有這么大了,這好嗎?可是呢,家里還有什么呢?就這么欠石鎖子的?石鎖子也真是的,怎么就惦惦這個事呢?老羯子蹭了十八年,我沒覺得有什么意思。石鎖子,你要蹭就蹭蹭吧。他們走到一棵大楓樹底下,老羯子女人說歇一歇,大楓樹離小道挺遠,樹底下是一塊平坦的草地,野草已經(jīng)結(jié)籽兒了。他們一來,螞蚱、刀螂、山蛐蛐一個個慌忙奔逃。老羯子女人說熱,就解開上衣扣子,石鎖子一眼就看見了老羯子女人胸前那塊白肉,又看見了兩個比饅頭還大的奶子,心怦怦直跳,石鎖子從頭到腳像著火似的。老羯子女人眨眼間就脫光了衣裳,鋪在草地上,往衣裳上一躺,說鎖子,來吧,來蹭吧。
石鎖子從來沒見過女人的身體,他臉熱心跳。以前看見老羯子女人是穿著衣裳的,這會兒,衣裳脫光了,什么都看見了。雖然朝思暮想,到了真格的,他還是害臊,有些遲遲疑疑,也有些心慌。一個豐滿的女人白玉般的肉體擺在面前,女人的秘密已經(jīng)向他敞開。以前,女人只是在自個的想象里,什么動作都敢做,這會兒,面對真實的女人,石鎖子反倒不知怎么下手了。老羯子女人像師傅教徒弟似的,把石鎖子拉到自個身上。
老羯子女人萬萬沒有想到,石鎖子和老羯子根本不一樣,石鎖子不是蹭,石鎖子是進入,聽人說,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是生牤子,沒想到這個生牤子這么猛。一開始,她受不住了,但是,過了一會兒,老羯子女人身子就顫抖起來,扭動起來,還叫了幾聲。原來男人這樣啊!石鎖子是根魔棍,老羯子只是個繭蛹子。跟老羯子睡了十八年,還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樣。這回,石鎖子給她揭開了男人的秘密,讓她真正做了女人,她兩只胳膊箍住石鎖子,兩只手在他背上甜蜜地拍了幾下。
石鎖子說,他們都管你叫老羯子家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薛冬青。
薛冬青,雪地里的冬青,冰天雪地,青枝綠葉。
我哪有雪地里的冬青那么好看。
你比雪地里的冬青還好看。
石鎖子從人參地回家的時候,拿了一枝冬青。石鎖子說,爹,我小時候咳嗽,是不是吃冬青熬水打雞蛋治好的?
石先生說,是啊,你早就治好了,還弄冬青干什么?
石鎖子說,看。
石先生說,有什么好看的。
石鎖子說,雪地里的冬青,青枝綠葉。
石先生說,現(xiàn)在還沒下雪。
石鎖子說,我心里有雪。
石鎖子隔幾天就去趟老羯子家,套著野兔子也去,套著野雞也去,什么也套不著了還去,石鎖子說來看看他叔的腿。每回回人參地,老羯子女人就送,每回送都到大楓樹底下去。
老羯子吃完三包藥,拄拐能試著走了。老羯子聞著女人臉上有什么味兒,老羯子說,你臉上有氣味兒,這么熏人,我聞不慣!
老羯子女人說,雪花膏。我擼山芝麻籽兒賣錢買的。
老羯子說,拿來我看看。
老羯子掛著拐,走到院子里,“咣”的一聲,把一瓶友誼牌雪花膏摔在石頭上,瓶子碎了,雪花膏淌了一堆。
老羯子呼哧呼哧直喘,缺油少米的,你還有心思浪。在早不浪,這會兒浪了,女人一浪就沒有好事,你再浪我打斷你腿!
老羯子女人鼻子發(fā)酸,她使勁控制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她不是怕老羯子打斷她的腿,而是老羯子說家里缺糧少油這句話叫她掉眼淚。她打開板柜,拎出來一個輕飄飄的面口袋,那里只有三四斤白面,是家里惟一的細糧,還是過五月節(jié)時隊里放的,只搟了一回面條,她把剩下的面擱在板柜里,留著來客吃。老羯子這大半輩子也怪可憐的,她鼻子一酸就想起了板柜里的白面,她要給老羯子搟一頓面條。老羯子女人搟面條手藝好,面和的軟硬相應(yīng),切的細,抓起來一抖落就有一股面香。老羯子飯量大,她要給他搟兩大海碗面條,讓老羯子吃個飽。她不吃面條,她吃昨兒個晚上剩的苞米粥。
一小泥盆面條剛端上桌子,老羯子端起飯盆忽一下子就從窗戶扔到院子里了,咔嚓一聲,泥盆摔碎了,面條撒了一地,黏黏糊糊的面條和了稀泥。大黑狗跑過來大口大口地吃,老羯子拄著拐走到大黑狗前頭,掄起木拐狠狠地砸在大黑狗腦袋上,噢一聲,大黑狗晃了一下,艱難的爬了幾步,不一會兒死了。
山里下了頭場雪,老羯子扔掉了木拐,自個試驗著慢慢地上了人參地。一來是試試自個的腿,二來是看看人參地里有沒有什么事。老羯子進了窩棚,腦袋被什么碰了一下,一抬頭,門上掛著一棵冬青。石鎖子,弄這破玩藝干什么?石鎖子說,我稀罕。老羯子摘下來就扔了。老羯子走了,石鎖子撿起來,說你不稀罕我稀罕。
五天以后,老羯子看見茅坑里有帶血的衛(wèi)生紙,這是老羯子家茅坑里一種新鮮東西。老羯子橫眉瞪眼地問他女人,你怎么不用破布條?破布條不是還能用嗎?
女人小聲說,不舒服。拿眼睛試探地看了看老羯子。
哪弄的錢?
我擼山芝麻籽兒賣的錢。
怎么不給我買酒喝?胯骨襠也知道舒服了!
這溝里的女人誰還用布條?
我看你皮子緊了,欠揍!
老羯子一拳砸在女人臉上,女人倒在地上,鼻子淌血了,女人剛爬起來,又一拳,女人又倒了。
又過了半個月,老羯子去看人參地了。石鎖子拿著那棵冬青下山了,回隊里干活了。石鎖子再不能送野兔子送野雞的常到老羯子家來了。老羯子女人買了條紅紗巾,只要她院里晾衣繩上系條紅紗巾,石鎖子就來了。
從這以后,老羯子家晾衣繩上時常系條紅紗巾,像升騰一團紅色的火焰。
女人結(jié)了婚,就屬于這個男人的了,男人對這個女人就有了使用的權(quán)力,就有了罵的權(quán)力,就有了打的權(quán)力,就有了一切一切的權(quán)力。如果男人手重,打傷了女人,人們這么勸說男人:哪能這么打,還能往死里打嗎?似乎是不打這么重還是可以的。人們再這么勸說女人:舌頭哪能不碰腮,碟子哪能不碰碗,兩口子哪有不打架的。男人罵幾句就罵幾句,你頂什么嘴,你要不頂嘴能叫男人打這么樣嗎?似乎女人倒是有了不是。
這都是多少年的習慣了,說的人習慣了,聽的人也習慣了。怎么說呢,似乎是挺在理。
下
山里下黑影的時候,老羯子女人從石鎖子家哭著回來了。老羯子在屋里擦火藥槍,家里彌漫著火藥味兒,老羯子女人沒去做晚飯,她進屋就哭嚎起來,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辦呀!這個喪良心的!
老羯子大吼一聲,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的好處我沒忘,山上那五十簾參全給他我都舍得,就是動我女人不行,別說是他,就是隊長也不行,他黃嘴丫子沒褪就來欺侮我,他動我女人我就要他的命!你是我的!不是他的!不是他的!X他祖宗!我還沒捶你呢!說著舉起了槍托。
告訴你,老羯子,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老羯子愣住了。
那不是我的!我X他八輩祖宗!
跟你過了十八年,我養(yǎng)不出孩子,在人眼前我比別人矮一頭,這回我可不比別人低氣了。
那不是我的!我x他祖宗!我要他命!老羯子瞪著血紅的眼睛,要吃活人。
老羯子一摔門,出去了。
外屋地咔嚓一聲巨響,老羯子女人身子一哆嗦,心怦怦直跳,做飯的大鐵鍋砸碎了。
不過了!我他媽的不過了!叫你們都死!老羯子抻著脖子可嗓子喊叫。
老羯子終于喊累了,他躺倒在炕頭,女人躺在炕梢。后來,老羯子打起了鼾聲,女人不知道老羯子是不是真睡了,女人卻是睡不著。她惦念石鎖子,也在想自己。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地,男人種了收,收了種,種了再收,收了再種,老輩子的女人養(yǎng)六七個孩子,多的養(yǎng)十幾個,一茬接一茬,不讓這塊地閑著,女人老了,這塊地也干了。她呢,她這塊地荒了十八年,老羯子什么也沒種上,人們反倒是看不起她。直到有了石鎖子,這塊地才有人種了,她才有人疼了。女人前前后后想了個遍,一宿沒合眼。
第二天早晨,老羯子頭上頂口新鐵鍋回來了,安上新鐵鍋,和些黃泥,把縫抹嚴了,招呼女人做飯。
女人說,還過嗎?
老羯子說,過!
在飯桌上,老羯子端起一碗酒,一邊喝一邊對女人說,那孩子……我女人養(yǎng)的,跟我姓,就是我的。我女人養(yǎng)的,跟我姓,就是我的。我死了,他得給我上墳燒紙呢。
女人端著飯碗看著老羯子,你真是這么想的?
石鎖子從山上救了我,老石大哥給我接骨一個錢沒要,昨兒個我打他一槍,打后悔了,我怎么就打了他一槍呢?
女人兩眼熱淚就涌了上來。
如果說老羯子家過去是暴風驟雨,那么,現(xiàn)在是風和日麗。每天每日,炊煙裊裊,雞鳴狗叫,一個和諧寧靜的山里人家。
偶爾,晾衣繩上,飄起紅紗巾,像一團升騰的火焰。
尾聲
六月的一個過半晌,老羯子女人和石鎖子一前一后走在去人參地的毛毛道上。老羯子領(lǐng)兒子到村里找大柱子,大柱子從南方回來,知道南方人參行情。秋天,老羯子要賣人參了,還要和大柱子喝兩盅酒,嘮嘮嗑,叫女人替他去看人參地。
媽——媽——媽——,鐵蛋兒連喊幾聲,女人才聽見。女人和石鎖子同時對看了一眼,四只眼睛都在問,鐵蛋兒怎么來了?
媽,我不跟我爹,我要跟你,我偷著跑了,我爹不知道。
老羯子女人說,快,媽送你回家,你爹正找你呢,去看你大柱子叔叔給你帶回來什么好東西了?山上有長蟲,你可不能來。女人伸手抓住鐵蛋兒。
石鎖子聽鐵蛋兒管老羯子叫爹,心里就一股醋味兒??墒悄?,石鎖子又在心里這么解釋,這好比是演電視劇,老羯子扮演的是爹,鐵蛋兒就得叫爹。
石鎖子哈腰把鐵蛋兒抱起來,在臉蛋兒上一連親了幾口。
一只蟈蟈突然從草棵里蹦出來,飛到前邊去了。鐵蛋兒從石鎖子懷里跳下地,去追那只蟈蟈,一直追到人參地里,把老羯子女人和石鎖子拉下了。
老羯子女人和石鎖子看著鐵蛋兒蹦蹦跳跳的背影,一下子抱住了。
轟——,一聲巨響,人參地里沖起一股藍煙。
鐵蛋兒絆上了細鐵絲兒。
那年鐵蛋兒八歲,秋天就該上學了。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