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居山中。路遙遙,水迢迢。應(yīng)老友之約,初秋,我們一行十人,走進了大江邊大山上的綠云深處……
二層小樓嵌山腰,陡峭小徑像條繩子,把小樓與江岸連起來。沿小徑爬上去,鵝吵鬧,狗汪汪,老友便從山坡的樹林中笑盈盈地迎出來。他年近古稀,個小,精瘦,卻是一臉的陽光,滿身的山色,一副大山之子的模樣。久別重逢,欣喜若狂,寂靜的山谷沸騰了……
老友本是一村之長,政績斐然,可干到五十五歲,就戛然而止,堅決地不干了,領(lǐng)導信任也罷,群眾擁護也罷,說“天轉(zhuǎn)轉(zhuǎn),龍叫喚”,就是不干了。兒子在鎮(zhèn)上,有大房子,不去,女兒在城里,有大房子,不去,與老伴就堅守在這大江邊的大山里,蓋起二層紅頂小樓住著,恰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登二樓,有陽臺,向東開,視野寬廣,憑欄翹首,竟有范仲淹筆下的岳陽樓的味道,銜遠山,吞大江,浩浩蕩蕩,氣象萬千……客廳掛著山里一位書法家的條幅——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字跡曲曲折折如山澗流水,自自然然蕩荀子之風,小樓便有了哲學的高度。家安程控電話、有線電視,身帶“三星”手機,正是“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攝影師說照張相吧,朋友們各自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們之中有鎮(zhèn)長,有局長,有書記,甚至有當過副縣長的,有退休的老者,也有在位的當權(quán)者。組合排列的結(jié)果,老友被推讓到中軸線上。咔嚓,定格了。后來看照片,構(gòu)圖合理,表情生動,呈眾星捧月狀,瘦小老頭兒,卻很有魅力,諸位都在向他靠攏著。
我在鎮(zhèn)上任職期間,出門辦事總愿拉著他,個頭小,農(nóng)民打扮,少言寡語,洽談時總是坐在邊緣地帶,不引人重視;關(guān)鍵時刻,卻一鳴驚人,能把投資、成本、稅金、利潤等等算得一清二楚,頭頭是道,讓在座者心服口服,刮目相看,是可靠的經(jīng)濟參謀。有一次,他為村的利益與我爭執(zhí),我的強迫命令讓他受了委屈,撂挑子不干了,村民得知,群起向我發(fā)難,他見勢頭不好,就主動回到崗位,檢討自己,安撫群眾的不滿情緒,給我臺階下,為我解圍。我退下了,最冷清時,他又提著大鯉魚來看我,與我喝酒嘮嗑。如是,一個“有容乃大”的形象便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中。
回歸大山的老友沒有退休金,卻有三件寶,可安度晚年,可蔭庇后世,哪三件?一栗,一參,一林也。板栗千株,賣錢可達溫飽,柱參百簾,賣錢可送孫子、孫女進城接受與城里孩子同等優(yōu)越的教育,紅松林數(shù)十畝,是留給后世的財富。老友全身心地投進大山里。板栗要挖魚鱗坑、嫁接、剪枝、施肥、打藥;人參要刨地、釘樁、倒簾、移栽、看護;紅松林要清理、修枝、滅蟲……清晨踏著“瞎簸箕”的鼓點上山,晚上伴著“棒棰鳥”的琴聲下山,披日光月色,沐風霜雨雪,凝心智,煉筋骨,三件法寶顯神威,老友與時俱進地富起來。大山,是他的寶庫,打開寶庫的密碼在他心中,打開寶庫的鑰匙在他手上,小個子,立山頂,比山高……
老友的小本兒上記著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有北京的,有廣州的,有哈爾濱的,甚至還有韓國的;有平民,有老板,有畫家,也有政要,信息的神經(jīng)千絲萬縷伸展到外面的世界。據(jù)說每年都有城市的老人來這里避暑,有單身來的,也有老兩口來的,住個十天半月,去江上垂釣、劃船、游泳,進樹林里吸氧氣、品鳥語、乘蔭涼,尤其那些攝影的,來了就不想走……老友的家便是落腳點,老友及老伴便是他們的親人。
我便感覺到,這里有股強大的引力,遠遠近近的許多人都被吸引著。這引力來自大江呢?還是來自大山呢?還是來自大江邊大山里的老友呢?一時也說不清楚。
既來之,就不客氣。我們嘗了大江里的最美味的花鯽子魚,喝了用柱參泡的陳釀老酒,吃了用榆樹皮面和玉米面壓的純牌的高麗冷面,醉得飄飄然;也聽那“瞎簸箕”的鼓點,那“棒棰鳥”的琴聲,美得悠然;也劃船,也游泳,還真有兩位水性好的,橫渡大江,劈波斬浪,“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余”……
相聚是短暫的,分別是漫長的。老友在大山里,那大山便在我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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