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出過遠門。打生下來,就待在科根。三十年了,我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陣呼吸,每一抹眼神。我知道他什么時候冷什么時候熱,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笑。通常,不冷不熱的科根不哭也不笑,這樣的科根穩(wěn)健硬朗、英俊絕倫。無論晨昏,那些離別科根的人總免不了會對他連連回望。
百年前,科根有一片浩大的墳場。四面八方的二十二道柵門可以進入這個寧靜的世界。傳說有一個返老還童的人把這二十二道門都進出過,他留給后人的結(jié)論是:這里的每一道門,都爬滿了野薔薇。
我的祖爺爺進去過一次,他說這里有大街小巷,也會上坡下坎,最要緊的還有門牌。你要找誰,只要拿準了地址,就可以找到要找的人。祖爺爺要找的人是他的曾祖,他是按這個地址去找的:貰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零時三分四十一秒。結(jié)果,他在一個門戶里找到了八個人。他分不出哪個是他的曾祖,就壯著膽子喊了曾祖的姓名:隸云山。
那八個人相互看過,仍舊一臉茫然,不知道隸云山是誰。祖爺爺不甘心這樣離去,就站在門戶外有頭無腦地念叨著:
我是隸守詹
我的父親是隸遠安
我的母親是衛(wèi)齊仙
我的爺爺是隸謹關(guān)
我的奶奶是岳巧芊
我的祖爺爺是隸尋般
我的祖奶奶是杜勤萱
我的曾祖爺爺是隸云山
我的曾祖奶奶是邱佰娟
……
他念不下去了,再往上溯,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那八個人中的一個人漸漸有了顏色,他身上的黑、白、灰正對照著相應(yīng)的色彩在變換,好像一套著色程序正在對他單獨進行全身處理。祖爺爺看到了這個人的衣褲是藏青色的,他工整的外套里呈現(xiàn)出蔥白的襯衣領(lǐng),一張俊朗的臉異常細膩,不見一粒胡茬兒……就在這個著了色的人一下從面前那張木桌后的半舊藤椅里站起身向門口走來的那一刻,我的祖爺爺突然絕望了,他的胸膛“當”地一聲悶響,似乎什么暗器精準地刺中了他的心臟。
百年前,科根人有一個讓今天的我們難以理喻的嗜好——打賭,他們?nèi)魏稳硕伎梢院腿魏稳司腿魏问虑榇蚱鹳€來。那會兒,科根人管打賭不叫打賭,叫“署”。他們署一秒鐘的重量,署一場夢的厚薄,署精子的速度,署美婦媚笑時露出的牙齒顆數(shù)是六又幾分之幾,署騾子的舅公是誰,署上帝是不是禿頭,署薔薇門里有沒有音樂廣播……
那時的科根人從小也進學(xué)堂,院校畢業(yè)后也找工作,但是他們獲得的所有學(xué)識和涵養(yǎng)無一不是為日后參署奠基的。那時,哪個孩子哪天突然明白“署”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哪個孩子就是真正的科根人了。
因為署,科根人對成敗窮奢習(xí)以為常。據(jù)當年科根史志記述:科根的富豪一般是兩周的富豪,科根的乞丐頂多是三天的乞丐。科根人幾乎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今天還端著嵌了寶石的金杯銀盞,明天卻折樹枝當筷子了??聘硕加H歷過物質(zhì)世界的兩極,他們不存在“見識淺”或“少磨難”的問題。他們只需要信心,百折不撓的信心;他們只需要耐力,山重水復(fù)的耐力。在很長的時間里,科根人的情緒中沒有嫉妒、嘲諷、怨恨,他們的面容都很俊美。
如果接著翻科根當年的史志,你會在“署中風(fēng)云”這一頁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我祖爺爺?shù)奈淖帧?/p>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是說不清這短短的段落帶給自己的長長感受。
蚩三八年春,隸守詹與陸天樂署萬米跑,勝者迎絢鮮為妻。隸守詹拒跑失約,此乃科根首例毀署案。
“首例”、“毀署案”,隸守詹是因為這五個字留名史冊?這是隸家后來的子孫個個都狐疑的問題。
嗜署的科根人今天早不復(fù)存在了,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署事都如煙花隕落,在一些有著懷舊格調(diào)的場所和人群中,海市蜃樓般依稀可見當年科根城因署漾起的淚光和笑魘。
相比鐫刻在合金板上的科根法律,有關(guān)署的不成文甚至不成形的規(guī)則更容易流淌、貫通而浸透到科根人的內(nèi)心深處??聘嗽谕昃湍芤暋靶攀爻兄Z,愿署服輸”為崇高的道德準則了。在小科根人尚分不清1+1是等于2還是等于11,0+0是等于0還是等于8的時候,他們就能夠意識到毀署的可怕性:一個毀署的人將永遠失去參署的資格,一個不能參署的科根人,在科根城是連飛禽走獸都不如的,飛禽走獸也在不舍晝夜地署呢。他們年紀稍長的哥哥姐姐更能清楚這些事理:一個不能參署的科根人,準確地說便等同于商場玻櫥里的塑料模特了,是不可能再有交際的,他的生活從此被蠟封,他的命運再不會有任何變數(shù),他不屬于時鮮的科根了。
遺憾的是,毀署這道先河真的很不幸地被我的祖爺爺開了。
蚩三八年春,我的祖爺爺隸守詹正值風(fēng)華,體格強健的他最擅奔跑。他跑起來的時候,向后飄飛的長發(fā)簡直就是一面獵獵招展的大旗,他跑得過H極風(fēng)。與實力相當?shù)年懱鞓肥鹑f米跑,結(jié)局的最大可能是雙方并列第一。如果這樣,這場署可以說毫無意義,誰愿意觀望一出沒有悲歡的戲,誰甘心目擊一場沒有勝負的戰(zhàn)爭,絢鮮肯定會第一個離開賽場的。我的祖爺爺和他的對手陸樂天都預(yù)料到了這些,他們之所以還堅持署,實在因為奔跑是他們唯一能夠在大庭廣眾下展示的技能。盡管這種展示,極像兩個耀眼的女明星在盛大的場合,同時穿了式樣、質(zhì)地都完全相同的禮服,外表精美華麗,內(nèi)心卻無不寒磣。
最為這場署焦灼的是絢鮮。但是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再值得她忐忑不安,她已經(jīng)為署后的所有可能都做好了打算。隸勝署,那是最好的,這樣她和隸就真的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陸勝署,她就得嫁給陸,這是署意,署意就是天意,盡管她一定會為隸懷著無盡的牽掛;隸、陸若真的并列第一,她就同時嫁給他們二人好了,這也是署意,署意就是天意,盡管那樣的生活還不知會是怎樣。她把這個打算宣布給二人時,他們沒有什么反響。他們都留著情面呢,似乎往后真的會同在一個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似的。
我的祖爺爺在點頭同意與陸天樂署跑的那一刻想到了他的曾祖——他的曾祖隸云山是《水滸》中“神行太保”式的人物,想到這一點,我的祖爺爺點頭那個動作就做得非常穩(wěn)沉。誰都不難看出,他的穩(wěn)沉中包含著勝者的謙遜和王者的豁達。
就在這天下午,我的祖爺爺去了薔薇門。他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或許就只是為了讓“隸云山”這個遠古的人物長長自己的威風(fēng)滅滅他人的士氣。大家知道我的祖爺爺去薔薇門拜望他的“神行太?!痹婧?,一下子更崇敬我祖爺爺參署處事的風(fēng)格了——十拿九穩(wěn)的事,他是不會做的,他只做十拿十穩(wěn)、十拿十一穩(wěn)的事。人們立刻對這場署充滿了興致,他們突然奮力為兩人吶喊起來,好像隸、陸的旗鼓相當真的更能顯示這場署的高晶位。他們都參與了旁署,他們無一例外買的都是我祖爺爺?shù)膭倩I。
就在那個著了色的人一下從面前那張木桌后的半舊藤椅里站起身向門口走來的那一刻,我的祖爺爺突然絕望了。他的胸膛“當”地一聲悶響,似乎什么暗器精準地刺中了他的心臟——
他沒有想到這個侏儒就是他的曾祖。
天啦,他的腿,這難道是他的腿嗎!我的祖爺爺盯著他曾祖那雙不及胳膊長的腿目瞪口呆時,那只暗器還在他胸膛里穿梭。
你說的邱佰娟嗎?
你說的邱佰娟嗎?
我的祖爺爺?shù)脑婵蓻]注意到這個來訪者前后情緒的驟變,這會兒他只顧得問他自己的話。在曾祖迫切地迫問中,我的祖爺爺落荒而逃。就在這時,墳場下起了綢密的細雨,我的祖爺爺在慌亂中滑倒在了石板鋪成的窄巷里。他爬起來剛邁開腿又摔下去了,爬起來又摔下去,這樣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后,他終于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是爬著出的薔薇門。
因為這場離奇的署事,關(guān)于我祖爺爺?shù)臍穑耖g后來就有了兩種說法。一說他毀署是迫不得已,他事先已經(jīng)喪失了奔跑的能力;一說他喪失了奔跑的能力是由于毀署而遭到報應(yīng)。無論怎么說,祖爺爺?shù)臍鸲际氰F板釘釘?shù)氖聦?。一夜之間,科根人的情緒里出現(xiàn)了鄙夷這種新的成份,它結(jié)合每個人的性格很快有了名目繁多的變異。科根人的情緒因為這場毀署事件得以極速派生,時至第二天清晨,科根人的性情和非科根人的性情已經(jīng)別無兩樣了。
我的祖爺爺成了科根最抬不起頭的人。
突然有了憤恨、憎惡情緒的科根人開始指罵他,奚落他,責(zé)難他。這些指罵,奚落,責(zé)難瘋狂撕咬著我的祖爺爺,祖爺爺和所有科根人一樣,還不具備對斥責(zé)譏諷的免疫能力。他很快就病倒了,面頰潮紅,口吐白沫。所有人都看出他活不長了。人們更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只有二十三歲。至少要五十歲去世的人才能人住薔薇門的,人們心里慶幸著——讓他死在喧嘩的街頭吧,他這種連署的基本規(guī)則都敢踐踏的人,還有什么懲罰對不住他呢!
大丫就在這時關(guān)閉了家里所有的門窗。外面跳著腳指罵我祖爺爺?shù)娜税崖曇舴诺酶罅?,他們的聲音像可以穿透墻壁的小刀,一把一把全扎在了祖爺爺?shù)纳砩?。祖爺爺看著自己身上的刀柄,凄凄惶惶地?shù)起數(shù)來。
數(shù)到六萬我就會死去的,全科根就六萬人。祖爺爺凄慘的話音剛落,大丫猛地推門而出,幾分鐘后拎著一包東西奔了回來。她迅速把包里的粉末倒進一個搪瓷碗,加水調(diào)成了半碗釅黑的湯。她把湯端到祖爺爺跟前時,祖爺爺已經(jīng)數(shù)到五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了。大丫不由分說地把湯灌進了祖爺爺嘴里。嘴角還流著一路黑水的祖爺爺一下子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明了。他的世界從此變得模糊、混沌起來。
好了。大丫說,可以把門窗大打開了。我的祖爺爺一直以為,六萬科根人中唯一一個沒有朝他投來尖刀利刃的人是絢鮮。在他模糊、混沌的世界里,這個思路異常清晰。他想只有她知道他為什么毀署的,只有她知道他為什么甘心做科根最屈辱的人的。我的祖爺爺痛苦地想像著:懂他的絢鮮含著淚與他悄然告別,她離開了到處充斥著署的科根,她一步三回頭,她漂泊在異鄉(xiāng),她終身未嫁……
事實上,絢鮮這個溫情的姑娘是第一個對他破口大罵的人,罵開后的她甚至很是感念我祖爺爺?shù)臍?,若不是這樣,她怕自己一輩子也不能看透這個表面英武實則沒有骨質(zhì)的男人。絢鮮也沒有離開科根,她更加熱愛這個到處是署的城市了。她毫無顧慮地做了陸天樂的妻子,她的情感再沒有受到任何紛擾。她為陸天樂生了十八個孩子,她以這種方式回報陸天樂。當她生下第十八個孩子時,她死在了產(chǎn)床上。她是在甜美的笑容中離去的,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
因為祖爺爺?shù)臍穑聘硕疾辉敢夂碗`家的人打交道了。他們似乎看透了這門人的骨骼和血液。祖爺爺?shù)挠H兄弟隸守宣就在這時動了弒兄的念頭。他揣著一顆小型地雷走進祖爺爺?shù)姆块g時,大丫正在給祖爺爺喂飯。雷都不打吃飯人呢!大丫說,你走吧,守詹還沒有吃完一生的飯呃。
從此再沒有離開過祖爺爺?shù)拇笱竞髞沓闪宋业淖婺棠?。祖奶奶只給祖爺爺生過一個兒子。她把畢生的精力都用于對祖爺爺?shù)恼樟?。她簡直把他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嬰兒。她為他吹茶,她為他剔魚刺,她為他扇蚊蟲,他聽不清她的歌謠,她就用手輕輕地拍打他。當我的祖爺爺在大白天也安然地進入夢鄉(xiāng)時,我的祖奶奶就會伏在他的胸膛上,閉目養(yǎng)一會兒神。她撫摸著他鋼鐵一樣堅硬的肩胛,巖石一樣突兀的喉結(jié),憂憂戚戚地說:絢鮮有什么好的,身板、模樣、心性兒,哪一樣比得過我?我這一生最大的錯就是離你太近,要是我換作了她也在城的最邊緣,你難道不也會天遠地遠地尋我么?為了我,你是不會毀署的,我知道的,你一定會勝署的……
祖奶奶后來對隸家的女人提過這么一個問題:女人最難從男人那兒得到的是什么?
功名、錢財、情義、心血、肉體、性命……祖奶奶對這些回答都搖頭。
女人從男人那兒最難得到的,是時間。祖奶奶給出這個答案時神情非常驕傲自若,儼然一名功勛卓著的將軍在回首自己的戎馬生涯??上业纳€比他的生命線短了一截……祖奶奶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又掰開祖爺爺?shù)淖笫终?,她老是琢磨這兩張手掌,這兩張手掌是她隨身攜帶的行軍地圖。
祖奶奶要過世的時候,偎在祖爺爺懷里,慵懶得像個小媳婦。她喃喃地說:詹啊,你要久久地活下去,再過三十年,活過一百歲,成為最最長壽的,你就是科根最榮耀的人啦。祖奶奶一邊輕拍著祖爺爺,一邊在他手心里寫劃著。當她確定他聽清楚了她說的每一個字后,才把身子平躺下,閉上眼輕盈地走了。
此后的祖爺爺下肢全癱了,牙也掉光了。坐在輪椅里的他,幾乎整天不說一句話。家里的人總愛把一盤軟柿子擺在他面前,下面三個,上面疊一個,像廟里敬奉在菩薩面前的供果一樣。
那時候,我總盤算著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偷走盤里的柿子。起初還小心翼翼地,怕他微弱的視力能察覺到。我先用手朝盤子里空抓一下,什么也不拿,再看他的表情。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的企圖了,也沒法說什么,盤子是滿的,我的手是空的,我什么也沒拿。祖爺爺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便在一張報紙的遮掩下,偷取了第一個柿子。握著柿子,我沒有急于逃離。我坐在原位上,一邊端詳柿子,一邊留意他的動靜。倘若他開口了,即便是看破一切地說:拿去吃吧,孩子。我也有臉面這樣說: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它究竟是橙色還是紅色呢。然后,規(guī)矩地把它放回去。
祖爺爺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他真的是一尊泥塑的菩薩了,他的眼耳鼻口也是泥做的,他的心被泥填滿了。我就在他身邊靜靜地剝柿子。柿子皮薄極了,剝它不會弄出一點兒聲響。但我還是不停地看祖爺爺,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我手中的柿子也許會一下子驚落在地,但我馬上想到我其實大可不必那樣慌張,我完全可以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說:我這是給你剝的呢。
我和祖爺爺共同面對一盤軟柿子的時候,家里這個昏暗的廳堂通常沒有第三個人,唯一盯著我、祖爺爺和這盤軟柿子的是一只伏在地上的貓。它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也讓我怯懦過——小易曾對我說起貓是鬼變的。我對著貓的眼睛看過,貓的眼睛與牛、羊、馬……所有動物的眼睛真的不一樣,那里面凄厲而詭異。與它對視,我有一種暈眩感,像是跌進了無邊無際的深淵。從那之后我只敢看貓的大概:它的毛色、姿勢、步態(tài)。所以,當我確定不遠處的這只貓正盯著一切的時候,也不是從它的眼睛得知的。我隱隱感到,它總對這里的什么行使著森嚴的監(jiān)護權(quán)。
我把自己對這只貓的怪念頭一五一十告訴了小易,順便給了他一個柿子。小易接過柿子拋起來又穩(wěn)穩(wěn)當當握在手里后,果斷地說:那只貓是你祖奶奶變的。
這個結(jié)論讓我大吃一驚。當著小易,我的面色一陣陣發(fā)青。為了證實這個斷言,小易更有板有眼地說:大拇指長的人就會遇鬼的。我惶惶豎起自己的大拇指,小易把他的大拇指伸過來和我的并在一起,我的心頃刻涼透了,我的大拇指比他的整整高出一厘米!
自從小易為我揭示了這些“玄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確定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物是否就是人就是物。有時一只飛蛾也會讓我誠惶誠恐,它也有可能是什么精魂呢;有時一截竹枝也會讓我突然警醒,那骨節(jié)上的兩個小點兒可能就是它的兩只眼睛。那段時間,我相信自己周圍布滿了鬼。唯有和小易在一起,我懸浮的心才裝在了一個安穩(wěn)的盒子里,我相信他是看得清鬼和人的。我便時時想聽到小易的聲音,處處想看到小易的身影。但是小易總是不屑于和女孩子玩,他酣暢地做著男孩子的事:打架斗毆抽煙喝酒說臟話比中指頭……我還是千方百計要和小易在一起,他那種狠狠的眼神狠狠的聲音狠狠的動作,莫明其妙地讓我感到一種安慰。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笑得很放肆的。
我的父親就在這時開始教化我。一天下午,他把正笑得前撲后仰的我一把拽回了家,砰地摔上門,把聲音壓得極低極重地說,給老子夾著尾巴做人!父親似乎抑制了很多憤怒,以至說完這么一句話時,嘴唇還在不停地抖動。
我又沒尾巴,夾什么呀!我的嘴唇也開始抖動了。父親一巴掌朝我的臉扇來,再沒有話。挨了這一巴掌,我的臉火辣辣的,我的臉從那一刻開始有了血色。可是到了晚上,在昏黃的綢燈罩下;父親完全失去了白天的威儀,他憐惜地把我拉在跟前,撫摸眼角膜似的撫摸著我的臉。還疼嗎?以后大人跟小孩子說話,不能犟嘴,其實打你比打我自己還疼呢。
父親說這話時,眼里閃爍著淚光,我卻在這時感到了極度的恐懼,我想掙脫他的懷抱,他的哪一面是人,哪一面是鬼呢?
秋天到的時候,一百零一歲的祖爺爺壽終正寢了。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進行的是我迄今為止參加過的最歡樂的喪事。我現(xiàn)在還記得,祖爺爺?shù)撵`堂設(shè)在我們院子的娛樂室。他的棺材放置在房屋中央,這里原本是一張乒乓球桌。家里請了一群高高矮矮的法師來誦經(jīng),他們敲打的缽、鼓、鑼……都很小巧,發(fā)出的聲音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和諧,即便是我胡亂碰響了其中的任何一件器物,那聲音也不會出格到哪兒去。
整個活動,沒有一個人哭喪著臉.忙碌的場面顯得其樂融融。祖爺爺?shù)耐炻?lián)是爺爺奶奶那個姓喬的仇家寫的。姓喬的那些天總是一大早就坐在那張裂了縫的紅漆桌前開始履行他這份無人可替的職責(zé)。我對書法的認識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得以啟蒙的,我覺得他寫的“千古”兩個字特別受看,似乎這兩個字真的“千古”??墒俏业哪棠桃恢辈粶饰页赃@位喬大伯給的東西。奶奶萬萬沒有想到我們家最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是爺爺,爺爺有一天扛回了喬大伯送的一大捆甘蔗,自顧自地吃了一長根。
奶奶當著兒孫的面罵爺爺:難道你忘了你那次正要參加一場最大的署事時,他是怎么說你的?他說你是毀署者的兒,他說你的血液是致聾致瞎的黑藥水……奶奶說得面額的青筋畢露,爺爺依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取了第二根接著又吃,吃得滿口是血還在吃,吐出的甘蔗渣都跟紅墨水染過一樣。站在一旁的我被他這種忘我的狀態(tài)奇怪地感動了。我拉著奶奶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這半個月來,我和小易還有一大幫孩子第一次有了極度的自由。我們有吃不完的米果、炸糕,有玩不盡的游戲花樣。我們趨之若騖的是繞棺。最權(quán)威的法師在前面領(lǐng)頭,大家一個個跟在后面圍著棺材轉(zhuǎn)圈圈。伴著叮鈴鐺啷的鑼哼鼓啼缽喚和隨風(fēng)飄來晃去的燈光,我們的心境出奇地愜意。我們圍著轉(zhuǎn)圈的哪里是一具正在腐化的尸體啊,分明是一盒巨大的生日蛋糕一棵七色斑斕的圣誕樹!
就在這個夜晚,孩子們自我展示的意愿油然而生。大家相繼換了最漂亮的衣服,小三還揮著她新的泡沫文具盒,棗娃是把他的泥捏坦克抱在懷里,咕咕呢,牽著她的黑狗虎兒,舉著獎狀的羅鋸像舉著一面小國旗……我那時展示的是自己的一頂新絨帽。這個季節(jié)本來不適宜戴帽,但是我以夜這么深了怕著涼為由把它堂而皇之地戴在了頭上。就在我容光煥發(fā)地走在隊列中時,我看見了正在男人群中喝酒的父親。看到他,我一下想起了“尾巴”這個詞,想起“尾巴”的我再走在隊列中就有些灰頭遢臉了。我的母親最先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兒,她指著我的頭對旁邊的人說,看那個泥炭兒,那帽子還有好幾圈沒織完呢!
大人、甚至老人也參加到了我們的隊伍中來。大人的臉是幸福和祥的,老人的臉要莊嚴肅穆些。人越圍越多,里里外外圍了好幾圈。鑼依然哼著,鼓依然啼著,缽依然喚著……
臨到葬禮那天,科根的首席行政長官也來了。他捧著一份金紅色的夾本聲情并茂地念道:您是科根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無論疾病還是磨難,沒有防礙您與時間的對抗,您最堅決最持久地迎戰(zhàn)了強大的時間,您是最值得全科根人敬慕的勇士,您將永遠是一面激勵我們征戰(zhàn)歲月的旗幟……
長官因為激昂而全身顫抖,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感動。接下來他率領(lǐng)著眾人向我祖爺爺?shù)撵`柩重重地磕響頭,深深地鞠大躬,又和隸氏家族的人一一握手。走到我這里,他抱起了我。我那時已經(jīng)十二歲了,可是我只有六歲的孩子高。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他親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第一個男人夸贊我,更是第一個男人親我。我害臊得不知該說什么。他抱著我久久沒有放下,直到有人對著我們照了像,他才把我放在了地上。我的腳著了地,我的心卻在這時狂亂撲騰起來——我感到自己被鬼親了。我四下找小易,小易已隨著送葬的隊伍到薔薇門去了。
小易后來告訴我,他遠遠地看到我的祖爺爺在薔薇門里住了最闊大的房舍,他有很多使者,他的女人叫絢鮮。絢鮮?我念著這個拗口的名字忍不住問,我的祖奶奶呢?
大丫啊,她云游四方。
祖爺爺永遠離開了我們的家。他的死一掃他生前的所有陰霾,他曾經(jīng)長期呆過的昏暗的廳堂變得豁然開朗了。隸家的人先后都不同程度感受了我活到一百零一歲的祖爺爺帶給的榮耀。我們后來的入學(xué)、競爭、就業(yè)、婚姻都比別人來得順當些。
我和小易結(jié)成了夫妻。我的父親一直反感小易。那愣棒子有什么能耐,除了會跑!我的母親捂住父親的嘴說,就依了泥炭兒吧,你看她那小小的身子骨兒,哪里像個女人,她簡直就是顆永遠撐不開的青疙瘩兒!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哎!這隸家的,咋個個兒都是情種呢!
除了跑之外,小易確實沒有其它過人的才能。但是有人說,他奔跑的能力早已經(jīng)超越了我的祖爺爺。就在我和小易度蜜月的一個夜晚,他神秘地把我拉出房門。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他貼著我的耳朵說:相信嗎?當我跑到一定速度時,我就會游起來的。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他把手伸出來,鼓勵地對我說,來,跟我跑一程。事實上,我剛跑幾步就已經(jīng)被他的速度帶得腳尖離了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游。但是他停止了加速,當我們站定下來的時候,他頗有遠見地說前面的建筑物會成為我們跑游的障礙。我眺望著遠方,他說的建筑物模糊如一片云霧。
蜜月后的第三天,小易參加了全國長跑錦標賽。在裁判不公、選手耍盡花招……眾多不利的情況下,小易最終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孬@得了金牌。我到機場迎接凱旋的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笑容一層層掉在了地上,又一片片飛濺了去。
我再也不會跑了。他說,在我跑的時候,我不怕陷阱,我不怕陰謀,我不怕服了興奮劑的對手,我不怕受了賄賂的裁判……你從電視上看到的,我得了第一。
說到這里,小易突然哭了。就在我穿過人海走上領(lǐng)獎臺的那一刻,我的腿徹底軟了,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不知道,那高高的領(lǐng)獎臺,我夢中最神圣、最輝煌的地方,那是一張木桌子,上面鋪著的是一張花布床單!一張花布床單啊!獎杯是放在床單上的……哈哈哈哈,獎杯是放在床單上的!
小易接下來的話都語無倫次了。他沒有喝一滴酒,他的話卻比任何一個酒醉之人說的話都含混不清。走!他說,我現(xiàn)在只能說走了。走,我們?nèi)プ咦?我還是能走的。
我扶著失魂落魄的小易在科根城走了整整一天,最后我們來到一個小山坡。在科根呆了三十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還有山,山上還有花。就是這些花!就是這些花!小易突然嚷了起來,印在那床單上的就是這些花!他狠狠地拽著我的手臂,唯恐我沒有發(fā)現(xiàn)眼前這片萬頭攢動的菊的原野。
對了,以前這里是片浩大的墳場。習(xí)習(xí)夜風(fēng)中,小易又對我說了句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