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盛

一副對聯(lián)，青花瓷字，鑲在兩片大板上，顯得很突出，字體是草書，約是清朝中葉燒制的。問價錢，不便宜，心想以后看著辦。過了半年，遷新居，又路過那家藝品店，青花瓷字對聯(lián)仍置于店中壁邊，我再問一次價錢，同樣的老板，不同的數(shù)目。還是覺得貴了些，摸摸看看，許久才下決心離開。將近三個月，沒有閑暇，直到休年假，整理家具時憶起那一副對聯(lián)，我特地到藝品店去。

老地方，我一眼瞧及，對聯(lián)沾有塵埃，一邊拭一邊問價，老板微笑著說出，我實在驚訝，順口又問：“怎么比第一次開的價錢少一半？”老板年紀大，缺幾顆牙，講話卻不漏風：“你中意就拿去，不滿意可以拿回來?！?/p>

將對聯(lián)帶回家，掛在客廳壁面，分成左右，中間是大陸畫家王鵬飛的達摩祖師畫像，右聯(lián)“有忍乃有濟”，左聯(lián)“無愛即無憂”。遠看近看都莊重，我喜歡，同時以之自省。

于是與藝品店老板熟稔，見面談這談那，有時他教我鑒賞玉、木雕、銅器，有時隨興聊天。整一年，我沒買什么，他也從未暗示要賣什么。

有一次，我說：“古董業(yè)有行無市，胡亂開價，不大好吧？”他說：“沒錯，物件買賣總是如此，有人愛就有人抬———告訴你，那一副對聯(lián)原價比賣給你的多一倍，為什么？”我搖頭，他點頭：“像你這般年紀的人，多半在賭博或玩股票，根本沒有心情到這個小店坐一坐談一談。你，看得出來不會跟著流行起狂———78歲了，我見過很多人。那一副對聯(lián)很好，清朝青花瓷的字，非常特別———你在教書嗎？”

他第一次問我的職業(yè)，我們不曾提起這方面的事。我告訴他，我在報社工作。他把話題拉回到對聯(lián)：“對聯(lián)很好，你覺得如何？有的商人看準了顧客的心理———一般人都有愛又有憂。唉，這個時代，愛情都買得到，何況是物件，所以啦，愛而不忍，只得花錢當冤大頭；你說的有行無市，正是這樣起因的……”

“對不起，”我插話，“我想知道，為什么便宜賣給我對聯(lián)？我并不特別，很平凡的一個人?！崩习骞宦暎骸熬褪橇?，我也是平凡人。問題是，現(xiàn)在有太多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平凡人反而少見呢?！?/p>

我一時無語，喝茶。老板取換茶葉，茶壺空著，眼生，以前沒見過；我順手拿來看，吃了一驚，茶壺是150年前制作的。我細細玩賞，不會錯，出自清朝道光年間名家之手。老板將一捧茶葉放進茶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看出來啦？別玩茶壺，假貨多，真貨貴，讓那些有錢人去玩吧，過幾天也許就賣出去了，你不妨多看幾眼———你不必問價錢?！?/p>

我沒問價錢，但茶壺確實完美，多看了幾眼。老板倒水入壺：“我說呢，你做個參考吧，玩古董跟做人一樣。記得，無忍則無濟，有愛即有憂，這是倒過來思考，不是大哲理，卻是很多人做不到的。”

我至今仍記得他說話時的表情。每每注視家中的那一副青花瓷字對聯(lián)，就會懷念那個只知姓而不知名的老板。數(shù)月前，我到藝品店去，店已不在，問隔鄰人家，說是老板“剛走不久”。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說：“他啊，怪人啦！連錢都不愛，生前賣掉所有的古董，然后不久就去了。不太了解他，奇怪———問他做什么？”

（文/連欣摘自《臺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