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念邦
多少年來,我很難對一個沉默者的內(nèi)心狀態(tài)做出判斷?!俺聊瑸榻稹保堑?,這很對———在有些時候,在有些場合。在這里,我說的是另一些時候和另一些場合,在這些時候,在這些場合,我們應(yīng)該開口說話??晌覀兂3B牪坏铰曇?,或者說,我們聽到的是沉默的聲音。
是的,是沉默的聲音。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聲音。
讓我對你講講四十多年前我少年時的一次經(jīng)歷。那是冬天,在一個下午,我到水站去挑水。地上有雪。我大概有十歲,長得很瘦弱,個子也不夠高,扁擔兩頭的水桶只能剛剛離開地面,走在路上,桶底有時就會擦著積雪。那樣的一幅景象,如今在我們的城市里是見不到了,如果有———請想想,你會感到那是不可思議的。現(xiàn)在,我常常聽到有人深情地回憶五十年代,說那時的人是多么的相互關(guān)心,相互幫助。這我可不知道,那可能發(fā)生在大人中間。我所知道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挑著一擔水,在街上搖搖晃晃地走,不會有人來關(guān)心他。那是很常見的。水桶接滿了水之后,我必須雙手使勁將其提離地面,然后再用膝蓋推著,才能把桶挪到一邊。每一次,水都濺濕了我的褲子??墒菑膩頉]有人來幫過我。這就是我的記憶,這就是記憶中的我的五十年代。
還是讓我們進入我的那次經(jīng)歷吧。當我來到水站時,那個看水龍頭的老太太已經(jīng)準備下班了。她拉下小屋的小玻璃窗,圍上黑圍巾,戴上黑線帽,就要離開。我敲著小窗,懇求她打開水龍頭上的鎖,賣給我一擔水。她沒有搭理我。我急了,大聲嚷起來。這時,她俯下身子,打開了小窗。下面發(fā)生的事是我想忘也忘不掉的:她用一根枯瘦的指頭指著我的臉,咆哮著:你這個小兔崽子,為什么罵我?
四十多年過去了,那位老人應(yīng)該是不在人世了,我也即將成為或已經(jīng)成為老人。我想,我今天所說的這件事,已經(jīng)同我無關(guān),也與她無關(guān)。漫長的歲月改變了我們當事人的身份。這樣,你應(yīng)當相信我在這里公布的真相,那就是,我沒有罵她,或者說,那個孩子沒有罵她。
我是在貧民街長大的,罵人并不被當做是什么嚴重的事。然而,在當時,這種不實之辭的指控,除了使我委屈,更讓我害怕。我怕她為此不賣給我水。水缸里只剩下不到一瓢水;而母親正病在床上。
在辯解無效之后,我哭了。我想到要尋求援助。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向社會尋求道義和良知的援助。這個援助其實很簡單:有人給我作證,我沒有罵人;我要得到這個援助也很容易:此時,正有一個人站在我的身邊。
這是一個高大、結(jié)實的男人,記憶最深的是他那絡(luò)腮胡子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也是來挑水的,緊隨我之后而來。他目睹了事情的全過程。他完全可以為我作證。
你說得很對,他沒有作證。是的,這個男人,這個魁梧的男人沒有為一個弱小的孩子作證。如今,他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了,或者是七十多歲。因為,孩子看大人,總是看得老些。不管怎樣,我也不再把他看作是這件事的當事人。這樣,我們就能超出事情的本身來談?wù)撨@件事了。
你能猜出他不作證,可你能否告訴我,他為什么不作證?對于這一點,我至今不明白。不過,有一點我想了很久,那就是,如果他作證了,人類也許就沒有了文學。我的意思是說,在類似這樣的事情當中,如果完全沒有了不作證的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就消失了。是不是這樣?
在此事發(fā)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想他為什么不開口說話。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對大人的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感,我覺得,我無法對付那個我將來必須要進入的世界。
現(xiàn)在,我進入大人的世界已經(jīng)很久了,我懂得了沉默的重要意義。我也懂得說話要講究時候與場合。我看到,有人遭逢禍患,只是因為說了幾句話。事情過后,人們常常會很巧妙地問他是否在不適當?shù)臅r候,不適當?shù)膱龊希f了不適當?shù)脑?,從而?jīng)歷了不適當?shù)拿\。我明白這樣的話,也明白說這樣話的人。我始終不明白的是,到底什么時候是適當?shù)臅r候,什么場合是適當?shù)膱龊?,什么樣的話才是適當?shù)脑?。對此,也許我永遠也弄不明白。
有一點我想可以明確指出:在一些歲月里,在某一些時刻,沉默者的沉默無形中袒露出他們的靈魂。這是一些曖昧的靈魂。同嘴唇一樣緊閉著的還有心。那心正在輾轉(zhuǎn)尋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那游移散漫的目光,表明對生命交流的完全拒絕。在這樣的人面前,在這樣的心面前,你會感到人生真的是很荒涼。然而,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就在這一刻,面對這樣的沉默,你開始了對生活,對自己的懷疑。一粒沉默的種子會埋進你的生命里并悄然生長。終于,有一天……你也會想,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由我來說這種話是不適當?shù)摹S谑?,你轉(zhuǎn)身,離去,回家———妻子和孩子正在等著你。
四十年前的那個男人一定在不斷想著妻子正等他挑水回家做飯,這是我所想不到的。我完全把他當成了我的保護。我靠在他身邊,他那敞開的藍色棉大衣的下擺貼在我臉上,有一股溫暖而又熟悉的氣味。我想起了父親,每年過年,父親從外地回家,他大衣上散發(fā)出的就是這種氣味。我哭得更厲害了。我想,他就要開口說話了。
突然,這男人推了我一下。事實上,應(yīng)該是他后退了一步,我的感覺卻是他把我推進了一片空曠。我停住哭聲,驚訝地抬起頭去看他,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迅即轉(zhuǎn)移目光,一聲不響,去看路邊一堆骯臟的積雪。
對視只是一瞬間,但在記憶里,一直凝固到今天。此刻,我再一次注視這目光———這以后我多次見過的目光,這猶疑和怯懦的目光,這缺少愛的目光,這寫盡了歷史辛酸的目光。這目光,詮釋了這個男人的沉默。
然而,那個瘦弱的孩子當時卻一點都不明白。在寒冷的暮靄里,他挑起兩個空桶向回家的路走去。他聽到,在他的背后傳來了水龍頭放水的聲音。
(文/馮宇摘自《北京文學》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