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是特定土地的文化根基,是一個人的文化基因
“兩代人意見不統(tǒng)一,5歲小孩子學成‘彎管子’普通話”。這是報紙上的一則新聞。
“彎管子”普通話,是一個需要解釋的說法,在武漢,“彎管予”指帶有濃厚的武漢腔的普通話。
報道說,北方人袁女士與武漢人王先生結(jié)婚。女兒學說話時,袁女士認為武漢話聽起來好像帶有情緒,要求丈夫和自己一起教女兒說普通話,公婆認為孫女是武漢人,學說武漢話理所當然,而且交流起來更親切。兩代人由此較上了勁。孩子在袁女士身邊時,袁教她普通話,一旦袁女士不在,老人就給孩子補習武漢話,孩子學成了“彎管子”,兩代人還慪了兩年的氣。
5歲小孩的“彎管子”普通話后面,是一場發(fā)生在家庭里的文化戰(zhàn)爭。如果我說這樣的文化戰(zhàn)爭其實發(fā)生在相當多的家庭里面,恐怕不會有太多的人反對,當然,很多人不會認為這種情況可以上升到“文化戰(zhàn)爭”的高度,而僅僅認可這是無須大驚小怪的代際沖突,而且結(jié)論也早巳存在:方言應(yīng)被驅(qū)逐,普通話應(yīng)作為孩子的“母語”。
雖然,這個結(jié)論是如此清晰,幾乎“天然合理”地被接受,但我無法確定它是否真的“天然合理”?!巴茝V普通話”,不僅是一種現(xiàn)代漢語文化,而且是一項法律制度,但推廣普通話難道要以方言的消失為前提?
可以設(shè)想一個人只會說普通話意味著什么。普通話不是任何一種方言,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漢語各人群中最大的語言公約數(shù),它可以成為漢語族群的標準通用語,用于普遍的交流場境。也足以表達任何一般性概念、思想和精神。任何標準化的東西,都意味著個別性的減少,最通用的標準有著最少的個別性。一個會普通話的人,在漢語圈里可以獲得很高的交流效率,他的語言個性相應(yīng)地很少。對一個只會方言的人來說,它的困擾在于無法實現(xiàn)漢語交流的最高效率,但他的語言個性會得到更多的保留。
每一種方言,都有其特有的詞匯、俗語、俚語,其精細微妙之處足以讓持有相同方言的人保留某些心照不宣的共同機趣。在調(diào)侃、幽默和詈罵之時,方言的生動性得到最有效的發(fā)揮,而且這些特有的語言意趣往往難以用其他方言準確轉(zhuǎn)述,更難以由普通話呈現(xiàn)。令人欣慰的是,語言并非獨占性的存在物,一個人會說漢語,并不表示他就不能會說英語,一個人會說方言,也不意味他的普通話只能是“彎管子”。所以,讓一個人既能說普通話,又能說方言,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是完全必要的。
問題可能在于,一個操漢語的人,應(yīng)該以普通話為母語,還是以方言為母語。我想,這取決于我們對母語的理解。
我們?yōu)槭裁葱枰刚Z?母語在思維的深處起作用,人們習慣于用母語來思維,用母語來表達,為了交流的需要,我們會將母語翻譯成交流所需的語言說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放棄了思維中最有機趣的那一部分。因此,方言比普通話更具有母語的特性。
方言是特定土地的文化根基,是一個人的文化基因,也是每個人都擁有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漢語作為漢民族文化的基本特征,更多地表現(xiàn)于它的“書同文”,而非“語同音”。統(tǒng)一的書寫,不同的方言,既是漢語幾乎從來就存在的語言現(xiàn)實,也是漢語表現(xiàn)力不斷豐富的源泉。
關(guān)于語言的家庭文化戰(zhàn)爭,發(fā)源于對“推廣普通話”這一法律制度的從嚴理解,也發(fā)源于對方言的文化地位的從低取值。作為一種制度,“推廣普通話”有各種考核指標,嚴厲的做法達到檢查時無論在什么場合聽到方言都要扣分的程度。在文化評價上,方言的賦值是庸俗、落后、雞毛蒜皮、瑣屑,而普通話的賦值是高雅、上進、堂堂正正、端莊。人們對方言在交流范圍上的局限性高度敏感,對說方言的普遍的文化低檔次評價使人們自愿放棄方言。與此同時,普通話在表達上的局限性幾乎沒有人關(guān)注(哪怕北京人,在精細的表達中使用的也是京片子而非普通話),人們更愿意選擇普通話,因為它代表著文化上的高檔次。
如果沒有方言,就不會有“少小離家者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不會有地方戲劇、曲藝,不會有千里之外的鄉(xiāng)土認同。在這個全球化時代里,缺少這些是不是一種損失或許正在變成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但顯然每個人心里都將會有一個無法填充的空洞,你可以屬于這里,也可以屬于那里,你的鄉(xiāng)土性不再存在,落葉歸根會成為不可能。
是否需要給方言一個空間,不是一個制度問題(國家制度并不禁止方言),而是一個文化問題。當人們都選擇讓孩子講普通話,而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夠講方言的時候,當所有孩子都習慣于用普通話來思維的時候,方言將不再是漢語文化豐富多彩的證明,“天然合理”的標準語言將使得地區(qū)性的文化機趣、表達個性和精細入微的語言世界蕩然無存。
劉洪波,1966年生。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現(xiàn)為長江日報評論員。有雜文集《文化的見鬼》、《高雅的落俗》,《蒼蠅的光榮》、《讀出滑稽》、《淳樸的異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