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起來,男人就對女人說:今日咱不用煮雞蛋了,等會兒撒豬時我一吆喝,村里人給咱送的雞蛋就吃不完。女人知道男人說的沒錯,因為這天是端午節(jié),也就是這里村間人俗稱的五月節(jié)。按這一帶鄉(xiāng)間的風(fēng)俗,端午節(jié)家家都要拿艾蒿水煮雞蛋,然后給攬豬放的豬倌送。只要豬倌走出家門在村街上一吆喝:“撒豬了——撒豬了——”那些兒有豬的人家便會把自家養(yǎng)的豬趕出來,然后把手里拿的三個或四個煮熟的雞蛋送到放豬人手里。男人在村子里就是個豬倌,所以剛才他便對女人說那樣的話。從心里說,女人是反對男人當豬倌的,一是豬倌整日跟拱泥啃草的豬打交道,再者這種職業(yè)也上不得臺面兒,往往放豬的人總被村人看成是最沒能力的人。要有能力,絕對去做其他事情,干哪樣事情不比放豬強得多。當然這些都是女人的心理,而她卻始終沒有怨過男人。她想男人總歸是自己的男人,自己要是討厭他,也許村子里就沒人再瞧得下他了。何況什么事都需要有人做,沒人做都閑著,或者都往高處看,那還咋生活呢!女人這么一想,就很理解男人,就像理解另一個自己。
男人當豬倌兒已有許多年了,可以說從小時候就開始當,從沒歇下過。但男人的外表很不像個豬倌兒,人很灑脫,見誰都能友好地拉上話。這便使許多村里人都熟悉他,小到幾歲的孩子,大到七八十歲的老人,只要一提到男人,沒一個不曉知的。而男人也沒看賤自己,他認為做啥都是為了過日子,日子過得不缺東少西就成。就拿孩子來說吧,孩子要買啥男人從沒愁過,只要孩子張口說要買吃的東西,男人便會眼睛不眨地讓女人去柜子里拿錢,并且還吩咐多拿個一元兩元,讓孩子心滿意足。
“只要活得手頭寬裕,我看比啥都強。”男人總好這么說。
端午這天清晨,當男人對女人說過話后,就進了屋后的菜園子。他想替女人割些兒韭菜回來,然后讓女人剁餡包餃子吃。女人這時正在灶屋忙著,艾蒿是昨日由男人放豬時在草灘里采回的,很粗的一綹兒,此刻女人已摘好洗凈投放進了鍋里。之后,女人又去拿來了一小盆兒雞蛋,也洗凈一個個放進鍋里,她打算等孩子在炕上的被窩里一睜開眼睛,便能使孩子吃上用艾蒿水煮的雞蛋。艾蒿在村人眼里是能去病避邪的,據(jù)說吃了用艾蒿水煮出的雞蛋,百蟲都不會往人身上爬。孩子還小,整日跟著男人在草灘里滾,那地方蟲子多,一不注意就會爬到孩子身上。有一次女人在菜園子里給韭菜拔草,孩子也在,突然孩子就哭起來,又蹦又跳。她問咋了,孩子緊緊抓著胸前的衣服,說蟲蟲蟲,她過去翻開孩子抓著的地方,果然有一只黃色的毛蟲貼在那,已被孩子抓得汁液涌流。那一次孩子受到了驚嚇,躺在炕上便發(fā)高燒,是后來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才醫(yī)好的。女人為了這樣的事不再發(fā)生在孩子身上,所以男人不讓她煮雞蛋她還是煮了。男人割韭菜的工夫,女人已把雞蛋煮熟了,進里屋喚孩子說:“太陽都照你的屁股了咋還不起來,再不起來可沒有你的雞蛋吃了?!焙⒆右宦犝f有雞蛋吃,立即睡眼朦朧地鉆出被窩,又穿衣服又穿褲子,樣子顯得很慌急。女人把煮熟的雞蛋用盆裝了端到炕上,便不再管孩子,她開始要忙早晨的飯食了。
男人割回了韭菜,女人便摘凈洗凈用刀切,且邊切邊讓男人用水活面。男人按女人的吩咐把面活了,閑下時便蹲在屋地上抽煙。男人抽煙抽得有滋有味,偶爾也看一眼炕上正扒雞蛋吃的孩子。孩子吃雞蛋吃得很兇猛,男人一根煙還沒抽盡,孩子面前已扒出了一堆雞蛋皮兒。
餃子包好煮出來的時候,孩子趴在炕上不起來,女人喚也不起。男人說別叫了,你沒瞧見雞蛋差不多都讓他填進了肚子。女人笑罵了一聲沒出息,就不再叫孩子,和男人一同吃起早飯。
男人吃完早飯走上村街時,太陽已燦燦爛爛升起一桿子高。街上有下田的村人在走動,也有的把自家要放的豬趕到街上在等著,男的女的都有。男人吆喝著豬群過來時,他們便紛紛打招呼,同時也把要送的雞蛋送上。男人是領(lǐng)著孩子哄趕豬群的,孩子身上背個大書包,有人送雞蛋就把雞蛋用書包裝了,然后還說一聲謝謝。孩子的模樣引得送雞蛋的村人都笑起來,說這小家伙,還懂禮貌哩!
把豬群趕進村外的草灘里,男人就顯得輕松多了,豬們四散啃草,他仰在那悠閑,仿佛從沒有過難事。
女人在家里可沒輕松,她剛收拾完飯桌上的碗筷,鄰家的女人便在隔壁的院墻那邊喚她,說春蘭,你家的雞是咋管的,又飛到我家的園子里來了,你瞧把我剛種出的白菜都啄了。女人吃驚不小,忙從屋里跑出來,說我一眼沒照顧到,它咋就飛過去了呢!女人吃驚不是因為雞啄了白菜,是因為鄰家的女人。鄰家的女人平日里就跟女人不友好,經(jīng)常尋風(fēng)使氣。女人過去把自家的雞捉了,還隨手拍打了一下,說你咋這么淘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給我闖禍。然后,女人對鄰家女人說:“秋華嫂子,真是對不住,我家還有些菜籽,等會兒我給你種上?!编徏遗四帽亲雍吡艘宦?,說我家的園子不用你種,你管好自家的雞別又來討食就夠了。鄰家的男人這時從屋里走出來,怪自己的女人小題大做,說大過節(jié)的吵啥,把雞趕出園子就成了唄!還值得費那些話。鄰家的女人見男人怨自己,說好呀,我早就知你有外心,這日子我可沒法過了。鄰家的女人說著,便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女人瞧著這個場面,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沒料到鄰家女人這么不懂道理。鄰家男人見自己女人坐在地上哭,一跺腳說:“春蘭你忙你的去,別理她。”鄰家男人說完扛著鋤頭便走了,走得一路憤憤的。女人沒有走,直到她把鄰家女人勸回屋中才回來。這時女人就想:自己男人放豬去了,自家的田地還有些沒鏟,我去把那塊地鋤了吧。女人扛著鋤頭往自家的田里走,此時太陽亮亮地懸在天上,耀得女人的身影悠悠移動。女人鋤的是苞米田,雖然男人告訴她自己抽空兒鏟,可女人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力氣,鋤一塊田還能累著。女人是對男人有感情的,記得那時候男人很年輕,還很瀟灑,被全村的女孩子追。她那時也想追,但羞于臉面,怕人言東道西,所以即使在村街上遇見了,她都沒跟他說上一句話,而是把頭低著急急走過去??珊髞聿恢獮榱耸裁?,追男人的那些女孩子都紛紛嫁走了,沒一個同男人定親結(jié)婚,直到今天女人都有些弄不懂。而她能嫁給男人是三姑說合的。三姑是個很能拿事的女人,剛開始女人的父親也反對,說你瞧他先前總在村里招蜂引蝶,男人要這樣咋能把日子過好。三姑說人得往遠處看,我瞧村里那些女孩子都眼瞎了,她們當初跟人家好又不嫁給人家,有這么做人的嗎!要說不會過日子,我看她們才不會過日子。三姑一張嘴頂女人的父親兩張嘴,最后就讓女人嫁了男人。雖然這已是過去的歷史了,但女人一想起這件事情來,就在心里感念三姑的好處。
女人鋤田鋤得既認真又仔細,把壟鋤得只留有苗沒有一根草,迎著陽光看過去,壟上縱著一條鮮活的綠線。女人正鋤在興頭上,田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個男人。這男人跟女人打著招呼,說咋一個人鋤地呢?貴成也不知道幫你。貴成是女人丈夫的名字。女人抬頭見是村里的花蛋,便一笑說:“你不是出去唱戲了嗎,咋還有空兒到這兒轉(zhuǎn)?”花蛋其實不叫花蛋,只是人長得油頭粉面,又總在蹦子戲里扮演女主角,畫上裝描上眉,簡直就是個女人在世。因此人們便按京劇里的角色稱他花旦,可稱來稱去在意識里就把花旦改成了“花蛋”,甚至有的村人將他的真正名字都忘了?;ǖ俺獞蚴翘觳?,扮啥像啥,尤其他一拿嗓子,原本男人的嗓音立馬變成了女聲,如同十八歲妙齡的女子。但就因他擁有這樣的才能,便經(jīng)常引一些村人陌生的女人回來,說是他的師妹,氣得媳婦同他離了婚。花蛋見女人同他搭話,便顯得無限傷感地說:“不轉(zhuǎn)咋整,現(xiàn)在又不是搭班唱戲的時候?!迸诵π?,說別看你現(xiàn)在閑著,可等農(nóng)閑一唱戲收入比我們種地還強呢?;ǖ奥犈诉@樣說,便來了興致,說妹子你真明事理,咱村的人要都像你該多好。女人是了解花蛋品性的,知道他到這不是閑轉(zhuǎn),于是收住鋤說:“我要回家做午飯了?!迸嗽捔T便扛起鋤頭朝田外走??蓜傔~出兩步,手就被花蛋拉住了,說妹子,你咋說走就要走,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女人被花蛋拉得心軟了一下,就邊抽手邊止住腳步說:“有話你就說吧,我聽著。”花蛋似乎心情很激動,把拉女人的手握得緊起來。女人也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忙用力抽手,可這一刻花蛋已將她抱住了,喘息著把女人按倒在田里,說妹子,我早就喜歡你,你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替你不平呢。女人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她掙扎著,說花蛋你不能呀,我要這樣做對不起孩子他爸?;ǖ昂孟褚呀?jīng)瘋狂了,他把女人壓在身下,然后就伸手去解女人的褲帶。女人被壓得透不過氣來,急切中不得不朝花蛋的臉上用力抓了一把?;ǖ疤鄣媒辛艘宦暋?/p>
女人是拼著全身的力氣才逃脫的,她咋也沒想到花蛋敢對她動起手來。
逃脫后的女人一口氣跑回村,跑進家門,關(guān)起門獨自哭起來。女人哭得輕聲細氣,哭得感覺一肚子委屈。哭過之后,女人便開始做午飯,且邊做邊想著田里的情景。當男人放豬中午回來時,女人的心情還沒恢復(fù)。男人不曉得女人上午發(fā)生的事,所以便跟往常一樣,把中午的飯食吃得咂咂作響。
下午,女人沒有再出家門,一個人呆在家里。她想等男人晚上回來,一定要給他說說花蛋的事。然而女人又覺不妥,別看丈夫是個放豬的,可他要是知道花蛋對自己無禮,定會找花蛋算賬,說不準會把花蛋打得鼻青臉腫。女人整個下午都是在矛盾中度過的,就連鄰家的女人在隔壁跟自家的男人又吵起來,女人也沒顧得上去勸架。
到了晚上,女人的心情才好起來,這時晚飯已經(jīng)吃罷,男人正坐在炕上搓著一根鞭繩。
“我瞧今天你有些不高興?!澳腥苏f。
“我咋不高興了?“女人說。
男人瞅女人一眼,說我知道你嫁我之后受了不少委屈,我是一個頂沒本事的人。男人說著還嘆了口氣。
女人也拿眼瞅男人,說我有啥委屈,你別胡亂想,咱只要把日子過好,我就一百個知足。
男人很感動,說不覺委屈就好,我的心也安了。
孩子這時已經(jīng)睡下了,正打著輕微的鼾聲。
女人給孩子拉了拉被角,說今年秋天該讓咱孩子讀書了。
男人一笑,說你說的算,讀書是件好事情呢,別像咱倆,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男人說著便愛撫地拉住女人,女人也順勢依進男人的懷里。燈光下,男人開始把女人放躺在炕上,又替女人解衣扣。女人的臉上紅紅的,仿佛把白天所有發(fā)生的事都忘了,她平靜而又興奮地躺著,燈影里就見她同男人合成了一體。男人在女人的臉上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之后燈便被男人吹熄了。
窗外的夜是靜的,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