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聽到個“辣”字，便想起那辣椒下酒的日子。

那是上世紀60年代末，為了響應支援山區(qū)教育的號召，作為走出校門不久的我，毅然離開省城，來到皖南山區(qū)的一家鄉(xiāng)辦中學任教。哪知不下半月，便發(fā)現(xiàn)意愿與現(xiàn)實反差太大。從學生的衣著或面色，足以看出農(nóng)家的生活是普遍拮據(jù)的。此鄉(xiāng)無疑是典型的貧困鄉(xiāng)，教師的收入也很微薄，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新鮮的蔬菜。因當?shù)氐纳絼莞撸畾庵?，作物的生長期短。一入冬季，大多是以腌制的菜下飯的。物質的匱乏，對于清貧慣了的教師來說，可以克服或忍之，繁重的教務對于年輕人來說，也能受之。而夜幕降臨后的孤寂或冷寂，就難以承受了。

為了排遣，平時對酒點滴不沾的我，竟也試著啜飲起來。至于下酒菜，有些好心的家長不時送些腌辣椒來。如此也就可以了。但 不識辣性的我，有次竟咬下一大截，嗆得咣咣直咳，汗也出來了。同飲的教友說我咬上長而翹的“朝天辣”了。應咬一丁點兒。于是我注意了。哪知第三天又撞上辣性了。這一次辣不僅如上次的滿腔辣，而是往肚腸內一直的辣下去，連抿下的一點酒也吐掉了。又經(jīng)教友點撥，方知是碰上了細而硬的“鐵釘辣”了。怪不得直往腸里鉆。但腸胃的生理性刺激，引發(fā)了心理的反應，激發(fā)了生活或見識的積淀。讀過《紅樓夢》的我，想到書中的才子佳人們的飲酒食蟹的美宴來。蟹是涼性的，而酒是熱性的，一冷一熱之中和，便舒懷，也就有了黛玉的著名的詠蟹詩。而我們是白酒對辣椒，熱上加熱，或火上澆油，焚心燒肺呀！如何作詩？說得大家笑了起來。當然，我們是窮教書的，不是才子佳人。該辣，該燒吧？！

還有一次，同樣是白酒對辣椒。正談得起興，忽然有位粗漢闖了進來：“你們這些臭老九，還喝酒？……我問你，我家的孩子為什么被關得很晚才回家？”事后方知此人是昨晚被“罰”補作業(yè)的學生的家長，據(jù)說在村里有點職務。面對如此的粗暴與辱罵，做教師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是怕事吧，加之教師有被毆打的惡例在先，為了息事寧人，只好忍心賠禮了。此人走后，有位教師才風趣起來：“嫌我們辣得不夠，又添新辣來了?！边€有人說：“此乃比辣椒更辣的社會辣也！”而我抿了一下酒，略有所悟：“辣椒之辣，辣在口中腹內，漱漱口，或喝些茶，略可消解。而這‘臭老九’之辣，是燒心之辣呵！教師的心已被社會的辣汁腌漬了！除了揮之不去，隱隱灼痛，還有什么呢？”

如今的我，已退休數(shù)年，依然不忘那有情與無情的“辣鄉(xiāng)”。去年終于有機會來了個故地“回訪”，發(fā)現(xiàn)該鄉(xiāng)變了！代之而起的是嶄新的教學大樓，農(nóng)家的農(nóng)舍大多被新樓替代；昔日的學生成了家長。有位學生的家長，或家長的學生，以豐盛的家宴款待被稱為“恩師”的我，望著那十幾道菜肴中的竹筍燒肉，上蓋或紅或綠的辣椒絲，頓感絲絲甜意，絲絲香氣。也勾起憶念中的一絲辣意。但畢竟還有更大的欣慰：農(nóng)家不再津津樂道那畸形的自豪或稍有即傲的“辣椒下酒，天下沒有”了?？梢婋S著社會的發(fā)展，物質條件的改善，人們的觀念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這是生活的真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