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怕獨酌,一人不喝酒,越喝越孤獨。人最怕孤獨:孤零零(孤單后面是空虛的零零)。孤獨難耐,人要發(fā)瘋。酒人必有酒友,沒能酒逢知己,酒伴相陪也可。清人丁柔克《柳孤》寫“醉和尚”苦尋酒伴的故事:
鄞縣浮石周德林,甲申事變?nèi)牍囗斏綖樯V堋吧骑?,不喜獨酌”。請山僧陪飲,一宿到天亮。躲陪酒苦,山僧“皆逃匿”。沒和尚陪酒,拿禿子頂缸。逼樵夫陪酒,從早喝到晚;樵夫跪請辭,“固持之”不放行。無人陪酒,“執(zhí)途人(過路人)酌之”。低首下氣的軟請,橫眉立目的硬逼,兩手都不靈。浮石方圓四十里,一見醉和尚,望影而逃,“相率引避”。為避孤獨,只好“呼月酌之”。月亮躲在山的后面,只得“呼云酌之”。
為什么怕獨酌?杜荀鶴詩“瓦甌蓬底獨斟時”,道出了獨酌者的巨大的心理恐懼?!白韥硭鵁o人喚,流下前溪也不知。”獨酌者,懼怕烏篷船載著酒鬼的尸體,漂向何灘?獨酌者,怕當(dāng)孤魂野鬼。
李白懼怕孤獨,無奈對月獨酌?!霸铝钊斯隆?,月下遣孤更孤獨?!霸录炔唤怙嫛?,不能碰杯,不能卡拉OK,“酒令人遠(yuǎn)”“對影成三人”。李白迷失了自我,起疑“我是誰”《月下獨酌》,哄自己是自欺,誤后人是欺人。被誤導(dǎo)的大有人在,不僅醉和尚效法李白追云逐月;學(xué)樣者,歷代不乏人。南宋詩人楊萬里詩曰:“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光入;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笑問:“月是一團(tuán)還兩團(tuán)?”(見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李白至死不明白,誤以為月是獨酌的酒伴,撲向水中月,沉醉不起。
問酒人,誰是酒友?這是獨酌的根本問題。聰明人,認(rèn)為“獨酌最是書下酒”。書是孤獨時,最忠實的朋友。明胡應(yīng)麟把古人“寒可當(dāng)衣、獨可當(dāng)友”的“四當(dāng)”概括為“饑可當(dāng)肉,渴可當(dāng)飲,誦可當(dāng)韶樂,覽可當(dāng)西施”。以書下酒,獨得其樂:書下酒,比肉香。書下酒,音樂美。書下酒,西施陪。贊曰:獨酌最是書下酒!
《漢書下酒》,莫誤讀。據(jù)說是宋代文學(xué)家蘇舜欽先生的私事:每晚讀《漢書》喝小酒,讀到高興處,便大杯喝。他的岳丈說:“有這么好的下酒物,喝一半也不嫌多呀!”蘇某成了“漢書下酒”典故的原創(chuàng)人,被載入宋龔明之《中吳紀(jì)聞·卷二》?!稘h書》升值,身價十倍。元仇遠(yuǎn)說“好書到手不論餓”,明王世貞以一座莊園交換一部宋版《兩漢書》。正是:酒逢好書千杯少,對月獨酌醉鬼多。
《漢書》下酒,不是蘇氏所獨有?!稘h書》是前代資源,后世共享。漢書下酒者,另有其人。北宋名將郭逵(仲通)(1022-1088)比蘇小四歲,存世比蘇長40年。據(jù)宋邵伯溫親聞親見的《聞見錄》說,“郭逵少年胸懷大志”,日懷二餅,讀《漢書》于京師州西酒樓上;饑食餅,沽酒一升飲;再讀《書》,抵暮歸,率以為常。郭逵從軍,《漢書》教會他如何當(dāng)將軍?!盀閷⒍恢沤瘢シ蛑露?!”是他的標(biāo)的?!稘h書》下酒,滋潤了文韜武略。南征北戰(zhàn),屢立赫赫戰(zhàn)功。晉升為副都總管(副總指揮),成了范仲淹的愛將,是北宋一代名將,《宋史》為之立傳。
文人蘇子美,并未因《漢書》下酒,而發(fā)詩興,有詠《漢書》的名詩而名世。而武將郭逵《漢書》指引其戰(zhàn)斗一生,成了一代名將。文人有筆桿子,炒作成了原典的原創(chuàng)人,武人執(zhí)著槍桿子反而默默。愚以為:不是最早的,而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