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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立秋后的一個星期,是蟋蟀迷們總動員的日子。大家看蟲、買蟲、談蟲、養(yǎng)蟲、斗蟲的“全套活兒”正式開始。許多蟄伏了一年的蟲友,不約而同地在市場上再次碰面,左手手巾,右手礦泉水瓶,外帶一把小凳子,大有就在“沙家浜扎下去”的勁頭。也許看上去容顏又老了許多,可現(xiàn)在卻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就像那罐子里一只只躍躍欲試的雛蛐蛐兒。
從立秋到九月初,是蟋蟀“大下”的時節(jié)。而要挑好蟲,就得選從8月15到8月底這段時間出土的蟋蟀,最為勇悍。古譜所言“白露三朝出將軍”的規(guī)律,隨著近代氣候的轉(zhuǎn)暖已是時過境遷,不全為憑嘍。
挑蛐蛐兒其實是個累活,需要體力、意志力和智力的完美結(jié)合,才能選到好蟲。8月中旬暑氣未退,但早上涼快,蛐蛐迷如我便騎上單車,風(fēng)馳電掣直奔那遙遠(yuǎn)的地方。一進(jìn)市場見人山人海,人可能比蛐蛐兒還多,怪不得連存車的大爺都喜笑顏開。每個攤主早已選好了蔭涼地段,來晚的只能在日頭下曬著了。每個攤前是一堆盆盆罐罐,供人挑選。到哪個攤買蛐蛐兒可不是隨便去的,老鄉(xiāng)們的攤走馬觀花看看就算了,有時候買幾只,那是實在抹不開老朋友面子。重點要找天津人的攤兒,因為天津人的眼“毒”,知道什么樣的是好蛐蛐兒。只不過隨著有錢的上海人大舉進(jìn)入山東產(chǎn)地收蟲,沒錢的天津蟲販也越來越難收到大蟲和好蟲??磥?,經(jīng)濟(jì)發(fā)展上不去,連玩也玩不痛快。
一旦確定了目標(biāo),就得一個一個的開瓶看。在外人眼里,這些黑乎乎的小蟲子沒啥區(qū)別,長得全一樣??稍趦?nèi)行眼里,挑蛐蛐兒和我們搞對象差不多,要挑長得“俊”的(具備打斗條件的)。但對于蟋蟀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各人有各人的譜兒,俗話說“一人一個眼光”。所以,每個人選的蟋蟀都不一樣,都把
自己挑的蟲兒當(dāng)珍寶。曾看見一位老兄褒貶別人買的蟲不咋地,嘟囔著“開開眼吧”,顫巍巍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瓷罐,鄭重地解開皮筋,開蓋,幾雙眼睛聚焦在一塊兒,以為能看到什么稀世奇珍,上眼一瞧,還不如人家那個呢??捎譀]法說什么,他那煞有介事的樣子絕不是裝出來的,是浸在其中的獨然自樂,不說破也罷。
有時一只蟲被四五雙手輪番拿起來看,大家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牽草、打牙、聽叫,罐內(nèi)的蟋蟀不知是體力旺盛還是為了給個面子,每次都還張牙鳴叫,蟲販們戲言,蛐蛐兒也夠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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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買完了蟲往家走,時已近午,天兒暴熱,這會兒體力也近極限,瞪車真像老牛拉破車,全然顧不得形象,敞胸露懷、齜牙咧嘴逃回家中,三碗綠豆湯幾角西瓜才算壓住心頭的暑氣。老婆大人早把菜做好了,我自知理虧,趕緊忙前忙后,陪著笑臉。要說這玩蟲的事,夫人總體上還是支持的,只有一次回來的晚,因此鬧翻了臉。我也不甘示弱,這次算是沖冠一怒為蛐蛐兒,“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這回菜提前買了,洗了,垃圾也倒了,連洗澡水都做好了,出去玩會兒怎么了?你也是個老實人,可當(dāng)你遇到比你還老實的人,就非得欺負(fù)欺負(fù)嗎?”這么一說,妻倒樂了,說:“我看你每次回來小心翼翼那熊樣兒,總覺得不欺負(fù)一下,你心里就不塌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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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兒住的小房子是澄漿泥燒制的盆,盆要提前處理才能用,這就好比剛裝修的房子要放味兒一樣。于每年冬季大雪時,我都會耐心收集凈雪塞滿盆腔,讓雪化在盆內(nèi)。等夏季來臨,再用茶葉水煮泡數(shù)日,用清水淘凈后,放在日頭下曬至盆底發(fā)白,收好,候蟲入盆。盆里還要放過籠,它像房子里的套間,供蛐蛐兒躲藏和交配用。過籠外面放水碗和飯板,蛐蛐兒特有靈性,只要它餓、渴,放上煮熟的小米、大米和毛豆角,以及用西瓜皮煮制的“翠衣露”,它馬上會撲過去狼吞虎咽一番。
蛐蛐兒跟有些人一樣,有潔癖。天兒熱的時候,要每天給它洗澡,清理“房屋”。洗澡的時候,我會把蟲放在網(wǎng)罩里,然后連罩帶蟲入水,幾秒鐘之后撈上來回盆。如此百八十只蟲,忙乎一通下來,自己汗流浹背也像剛洗過澡,正腰酸腿乏之時,它在盆里美得鼓翅唱起了歌,有悠美的低音、中音、高音,還有破鑼嗓子,滿屋的鐃缽罄叮當(dāng)作響,頓時感覺怡然自得,疲態(tài)盡去。
除了吃好喝好洗好,還要讓蟲經(jīng)常運動腿腳,增強體力。大養(yǎng)蟲家柏良先生在《秋戰(zhàn)韜略》中描述的攜三五知己于晨時往郊外晾蟲的做法,頗讓人羨慕。但生活在城市快節(jié)奏下的人,難有那樣的閑暇,那就不妨學(xué)學(xué)王世襄先生在《錦灰堆》一書中所描繪的,于清晨在自家院落或陽臺上,當(dāng)早上頭一縷陽光射來,把盆蓋全部打開,上罩絲網(wǎng),主人一邊抖抖手呀抖抖腳,做做深呼吸,一邊讓蟲盡享日月精華,真乃一舉兩得。我對蛐蛐的那份小心侍奉,偶爾甚至?xí)齺砝掀糯笕说拇滓?,我跟她開玩笑,堂堂巾幗,還跟小小蟲兒爭風(fēng)吃醋,也不羞?何況秋蟲短短一生不過百日,何其可憐?每說到此,妻便馬上掩我口,也唏噓感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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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分青、黃、紫、赤、白、黑六色,各色之中皆有王蟲。但即使是行家“相”來的蟲,也要通過馴斗,檢驗蟲的真實格斗水平。馴斗“將坯”要選好勾頭,其實就是挑選陪練。勾頭要選那些實力不算強,但卻能屢敗屢戰(zhàn)的蟲。勾斗時,可根據(jù)發(fā)口確定將坯的品級,如陪練反打敗了準(zhǔn)正式選手,那就要重新審視二者的實力啦,別說,俺相的將軍,經(jīng)過基本馴斗每每八九不離十。
蛐蛐兒乃百日蟲,深秋寒風(fēng)起,落葉下,預(yù)示小蟲的壽命已到盡頭。沙場上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將軍,終要和主人一別,怎不讓人黯然神傷。不過每年秋興盡時,我都會把已逝的將軍入土歸元,讓它安息在我家花盆中。而那些格斗后的敗軍之將呢,則早早就放歸樓下花園,希望它們能找到本地媳婦,傳宗接代——當(dāng)來年秋風(fēng)起,聽窗外蟲鳴一片,于我,也是一種小小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