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他一生主張抗擊侵略，希望實現(xiàn)民族統(tǒng)一，但和歷史上無數(shù)文人士子一樣，他雖心懷天下，卻命運多舛，臨終前也只能無奈地嘆息“但悲不見九州同”，收復(fù)失地的志向未遂，可以說是陸游一生的隱痛。在陸游心靈深處，還有一樁隱痛，這就是難忘前妻唐琬，他魂牽夢縈早逝的前妻，為此創(chuàng)作了千古絕唱———“沈園詩詞”?！吧驁@詩詞”數(shù)量雖不多，但卻真實地描寫了至情至性的陸游的愛情悲劇，篇篇蕩氣回腸，令人潸然淚下。從文學(xué)欣賞的角度來說，陸游“沈園詩詞”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

一、悲情美

陸游在“沈園詩詞”中記錄了自己的不幸婚姻和痛苦遭遇。他對前妻的懷想之情，追悔之意，凄然之感，刻骨之悲，斷腸之痛等畢生真情實感都融入在詩篇之中，使他的“沈園詩詞”呈現(xiàn)出一種凄涼濃郁的悲情美。

公元1144年，陸游20歲時和舅表妹唐琬結(jié)婚，兩人原是青梅竹馬，婚后更是伉儷情深，恩愛非常，但唐琬卻沒有得到陸游母親的歡心，陸母對唐琬百般挑剔，不能見容，最后逼迫陸游休妻另娶。于是陸游和唐琬不得不忍痛分手，后唐琬改嫁同郡士人趙士程，陸游則由母命再娶川人王氏。兩人雖然生離死別，各有所屬，但他們這段不了的緣分，相思的情感，恰如蠟淚蠶絲，始終不曾干枯斷絕。大約十年后的一個春天，陸游在紹興城南的沈家花園游春，相遇唐琬夫婦，唐琬遣人給陸游送去果饌酒肴。陸游酒后非常傷感，酒入愁腸，其情何堪，于是在沈園粉墻上題下了千古名作《釵頭鳳》詞：“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詞人借物抒懷，已往短暫的歡情被無情的“東風(fēng)”吹散，在譴責(zé)“母權(quán)”文化的同時，抒發(fā)了自己深深的悔恨、愧疚、哀怨、無奈的情感?！板e，錯，錯”，究竟是誰錯了？是自己？是唐琬？是陸母？還是封建禮法？“莫，莫，莫”，是莫要提起呢？莫要相思呢？莫要怨恨呢？還是莫要后悔呢？模棱閃爍的詞語，恰如其分表達了作者復(fù)雜的思想情感，從而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

沈園重逢之后，唐琬便為舊情所困，終因極度哀怨和不可解脫的痛苦，憂思成疾，不久便與世長辭。吃人的封建禮教就這樣奪去了一個憧憬幸福的年輕生命。沈園之會所掀起的感情波瀾以及唐琬之死所帶來的沉重打擊，使陸游心靈的創(chuàng)傷一生都無法平復(fù)愈合。雖然陸游宦海浮沉，戎馬倥傯，但他對唐琬始終不能忘情。1192年，68歲的陸游專程到沈園憑吊唐琬，這時沈園已三易其主，陸游撫今追昔，舊情難抑，于是又賦《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闕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闕于石，讀之悵然》詩一首：“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詩人正面對沈園粉墻上醉題《釵頭鳳》舊跡緬懷前妻。對于已年近古稀的陸游來說，他歷經(jīng)仕途的坎坷曲折，飽嘗人生的世態(tài)炎涼，他惟一可以傾訴的紅顏知己就是前妻唐琬，而“泉路憑誰說斷腸”，唐琬早已作古，天人永隔，詩人滿腹衷腸無人傾訴?！澳陙硗钕M，回向蒲龕一炷香”，往事悠悠，詩人萬念俱灰，但面對沈園題詞，卻“讀之悵然”，惟有唐琬是詩人的至痛，永難忘懷。詩中所表達的無奈痛苦令人潸然。

沈園題壁故事對已步入古稀之年的陸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他始終難忘沈園，難忘舊情，“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于是，在1199年春，75歲的陸游又去沈園憑吊唐琬，并作《沈園》二首。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二：“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第一首主要是回憶沈園相逢之事。詩人深沉地哀嘆物是人非，人去樓空，往事難再，情感非常悲苦。第二首主要是寫詩人對愛情的忠貞如一?！皦魯嘞沅N四十年”，“四十年”是舉其整數(shù)，實際上唐琬已逝四十四年，詩人對唐琬的深情并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淡薄，反而愈來愈烈，在自己即將化作稽山土之時，“猶吊遺蹤一泫然”。個人的生活已無所追求，但對唐琬的眷戀之情卻永不泯滅，對唐氏之愛卻歷久彌新、刻骨銘心。清代陳衍《宋詩精華錄》評“沈園”二首詩云：“無此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p>

陸游在這之后的沈園詩，同樣懾人心魄。已入耄耋之年的陸游仍難以忘懷唐琬，詩人還夢游沈園，81歲作《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逼涠骸俺悄闲∧坝址甏海灰娒坊ú灰娙?。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夢中的陸游，由于一生無法平復(fù)的愛情創(chuàng)痛，竟“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的點點滴滴都會勾起他無限的傷感，盡管唐琬是“玉骨久成泉下土”，當(dāng)年沈墻題詞也只依稀可見“墨痕猶鎖壁間塵”，但詩人一生的滿腔深情、無盡的悲哀卻一直被鎖定在這個傷心的沈園中。

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齡的老大，人的心境會趨于平淡。但陸游則不然，在他臨終前一年即85歲高齡時，在《春游》四首中他還寫下了一首“沈園”詩：“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痹娭袑懙郎驁@內(nèi)的鮮花有一半都認識陸游，那是因為詩人一生多次前往沈園憑吊前妻，他知道美人已經(jīng)作古不能復(fù)生，自己也行將就木，往事如煙，但他還是不能接受愛人走得太匆忙，留給他無盡的守望與牽掛。

陸游在沈園詩詞中傾訴了自己對唐琬的真摯、熱烈、持久的生死戀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愛人的玉殞香銷，他的戀情愈老愈烈，愈純愈癡。他和唐琬這段生死戀情，千古恨事，雖然隨著自然生命的消亡不復(fù)存在了，但卻長留在他的藝術(shù)生命即永恒的詩篇中。詩詞中那種深沉、濃郁的悲苦情感，炙痛撞擊著無數(shù)后代讀者多愁善慮的心靈。

二、形象美

陸游“沈園詩詞”不僅向世人展示了其深沉凄苦的愛情悲劇，同時也顯示了詩人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僅有七首的“沈園詩詞”卻塑造了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

首先，詩人塑造了一個對愛癡迷、至情至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形象，這個形象就是陸游自我形象的真實寫照。除《釵頭鳳》一首詞外，其余六首沈園詩都是陸游步入老年后的作品。如68歲憑吊沈園所作詩，“河陽愁鬢怯新霜”刻畫了一位宦海浮沉、歷經(jīng)人生苦難、兩鬢飛霜的老人形象。詩人對愛癡迷，滿腹辛酸無人傾訴“泉路憑誰說斷腸”。75歲所作的《沈園》二首之二，則通過一個淚流滿面憑吊遺蹤的老者形象“猶吊遺蹤一泫然”，抒發(fā)內(nèi)心的復(fù)雜情感，其中有對失去唐琬的心酸，有“人生如夢，不堪回首”的消極，也有自己一生壯志難酬的怨憤所帶來的悲嘆，以自身的形象結(jié)情，含蓄雋永。81歲所作的兩首記夢詩，其一刻劃了詩人即近沈園而又望而怯步的自我形象“路近城南已怕行”。其二則塑造了詩人久久癡吊遺址的形象“香穿客袖梅花在”。這兩個生動形象，深刻揭示了這場情事給詩人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痛。

其次，詩人還塑造了一位凄婉哀怨、溫柔賢淑、美麗動人的少婦形象，這個形象則是陸游前妻唐琬的形象。如陸游在沈園粉墻上所題《釵頭鳳》一詞，刻劃了一位猶如宮中楊柳可望而不可及的具有輕柔身姿的帶淚的美人形象?！凹t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這位美人因愛情而哭泣，徒然消瘦：“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在陸游心中，唐琬是一位從內(nèi)心到外表完美結(jié)合的美人，“紅酥手”是用部分代整體的表現(xiàn)手法刻劃唐琬的美，寫她的“瘦”弱，寫她的盈盈粉淚，從而表達了詩人對心愛之人的疼愛憐惜之情。75歲所作的《沈園》二首其一，描繪了一位體態(tài)輕盈的少婦翩翩而來的生動形象，“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驚鴻”點化曹植的《洛神賦》：“宛若游龍，翩若驚鴻”，詩人在此形容唐琬柔曼輕盈的姿態(tài)。唐琬在春橋下綠水中的倒影在詩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同時也給讀者以無窮的聯(lián)想：歷經(jīng)滄桑步入垂暮之年的陸游，復(fù)雜的思想情感無人傾訴，自然想起年輕時的心上人，故舊地重游，以對心上人的懷念來抒發(fā)自己一生不幸的哀傷之情。

“沈園詩詞”在濃濃的悲劇氛圍中，所刻畫的兩個鮮活形象，在宋代詩壇上呈現(xiàn)出特有的風(fēng)采。他們含蘊不盡，扣人心弦。人們可從陸游重回沈園獨對遺址的身影中見到他的肝腸寸斷、孤寂悲愴和萬般無奈；可從他夢游沈園的恍惚中見到他對前妻的愛情是何等情深意長，念念不忘和歷久不改。人們也可從唐琬帶淚致酒的形象中見其對前夫的一往情深，可從唐琬的翩若驚鴻的體態(tài)中見其神韻兼?zhèn)涞哪贻p美麗，同時也可見陸游那憐香惜玉的情懷。陸游和唐琬這一對對愛情堅貞不渝的情侶形象，所帶來的藝術(shù)感染力絕不遜于羅密歐與朱麗葉。

三、意境美

陸游“沈園詩詞”不僅以其沉郁悲苦的情感及獨具特色的形象打動讀者，同時還以其情韻細美的意境扣人心弦。如《釵頭鳳》一詞，用“滿城春色宮墻柳”這幅畫面暗寓唐琬已改嫁他人，當(dāng)年耳鬢廝守的伴侶如今卻成了咫尺天涯的路人，恰如宮墻禁苑中的嫩柳，可望不可及?！皾M城春色宮墻柳”是樂景，“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用“桃花落，閑池閣”的景物描寫，比喻陸唐幸福生活很快被破壞，現(xiàn)在是人去樓空，一片凄楚，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之感。又如75歲所作的《沈園》二首其一，詩人首先在“城上斜陽畫角哀”的景物描寫中，渲染一種凄涼、感傷、落寞的氣氛，繼而又在“傷心橋下春波綠”的景物描寫中，寄托人去樓空，往事難再的深沉哀傷。其二，詩人用“沈園柳老不吹綿”的景物描寫暗示自己已人老力竭，無所作為了，對個人生活更是無所追求，同時他又反襯“猶吊遺蹤一泫然”結(jié)句，寄寓自己情深依舊、垂死猶然的情懷。再如81歲時所作兩首記夢詩，其中有“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和“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的景物描寫，夢中的梅花芬芳吐香，春橋依舊，綠水悠悠，而心愛之人卻杳如黃鶴，不得再見。在景物描寫中寄托了“物是人非”的情懷。

陸游在“沈園詩詞”中，主要通過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對沈園的春橋、綠水、粉墻、墨跡、柳樹等景物寄寓了深情的描寫。深園這個現(xiàn)實空間經(jīng)過陸游意象化的描寫，已成為他精神依靠和情感寄托的港灣。因為沈園之會，斷送了他心愛之人的年輕生命，也使他真正意識到唐琬對他的重要性，他的痛悔、他的追念、他的感傷等復(fù)雜情緒不可能在續(xù)娶之妻王氏面前傾訴，所以只能到沈園去和唐琬在精神上互通心曲，沈園中那些曾經(jīng)映證陸唐愛情故事的景物便被陸游反復(fù)描寫在詩詞中，使“沈園詩詞”呈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意境美。

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評說：“除掉陸游的幾首，宋代數(shù)目不多的愛情詩都淡薄、笨拙、套板”。袁行霈在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評曰：“陸游的愛情詩雖然數(shù)量很少，但卻是古代愛情詩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在愛情主題已基本上從詩歌轉(zhuǎn)移到詞中的宋代，它們尤其值得重視?！标懹蔚摹吧驁@詩詞”在宋代愛情詩歌發(fā)展史上具有如此高的地位，其中一個重要的決定因素就是其豐富的審美意蘊所帶給人們的巨大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