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亞,女,1970年生于江西樂平?,F(xiàn)在樂平市文聯(lián)工作。
一
啞舅死了。
緊趕慢趕,我和母親還是未能和啞舅見上最后一面。一腳踏進那曾經(jīng)邁了無數(shù)次的門檻,見到已是另一個世界的啞舅,他正用自己最后的軀體語言向人們昭示著他對這個既絕望又留戀的世界的理解:全身青黑發(fā)腫,牙關(guān)緊咬,嘴唇微微張開向一邊咧著,一雙凹陷的眼睛心有不甘地睜著,面目痛苦而猙獰。一股濃重的尿臊彌漫在暗淡潮濕的房間里,向冷落他的人們提出著強烈的抗議。一路哭著而來的母親見此情景禁不住把悲嚎聲提高了八度:“我那苦命的兄弟呀......”
哭著哭著,母親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兄弟過世顯然已經(jīng)多時,怎么還在床上呢?難怪不見有人來號喪。母親不由得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慍怒地盯著在一旁干嚎的堂舅母:“梅英,難道你們就一點兄弟情分都沒有嗎?這事也要等我這出嫁之女來?那好,”母親喚著我的小名,“瘌痢,搭把手?!庇谑牵镁艘患也坏貌谎谘谏搜?,和我們一起把啞舅停放在地上。
我搬把梯子爬上屋頂掀下三塊瓦給啞舅枕上頭,然后把啞舅身上脫下的衣服連同床上揭下的鋪草一起弄到村邊大路口點火燒。潮氣太重,一堆雜物很不容易點著,我不得不忍著刺鼻嗆人的氣味用木棍不時地撥弄著,翻卷著。忽然,在火光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熟悉的物件,盡管已經(jīng)陳舊,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天哪,他怎么還留著這東西?這是一條如今很難見到的手帕,顏色已經(jīng)褪得不成樣子,但那亭亭玉立的并蒂荷花依然是那么鮮艷。我盯著這條手帕,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啞舅,啞舅啊,你這死心眼的啞舅!
我和啞舅同鍋吃了近三十年的茶飯,所以,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啞舅應該是母親的另一個兒子,我的特殊的哥哥。
二
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啞舅的長大,是在堂舅母的喝罵聲中。
起初,母親對常蹲在雞窩邊躲著父親吃飯的啞舅看著雞公仰脖炸翅的姿態(tài)非常感興趣沒有在意,自認為那是小孩子的好奇。一個放學后的下午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啞舅窺視的秘密。
一只體格健壯滿身錦繡的公雞啄著一條大青蟲忙不顛顛地跑到心愛的母雞跟前,壓低了寬亮的大嗓門“咯咯咯”不停地叫喚,母雞卻高傲地昂著頭不理會,別的母雞聽見公雞發(fā)出的愛的呼喚,忙上前討歡,公雞馬上蹲伏著一只腳煽動翅膀露出兇相,啄著不識趣的母雞紅冠發(fā)出威脅的咯咯聲,嚇得那一廂情愿的母雞狼狽逃竄。公雞又啄起大青蟲來到心愛的母雞跟前,小聲而溫柔地傳遞著愛的信息,母雞終于接受了公雞的愛情,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大青蟲。那公雞就勢撲上母雞的脊背,做起了那茍且之事。啞舅看到這里,腦袋左右搖晃一雙三角眼緊緊盯著兩只疊在一起的雞兒,好像悟到什么似地驚嚇地打量起四周,發(fā)現(xiàn)我正在看他,他馬上背過臉去,但是一種被人窺破的羞澀和青春的騷動使他燒紅了臉及耳背。
直到有一天晌午,正在午睡的母親突然被堂舅母尖利的叱罵聲驚醒:“死啞巴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摳出來?!蹦赣H爬起身走出房門,啞舅窘得滿臉通紅,雙手提著褲腰,站在廳堂口。在堂舅母惡聲惡氣的訴說和啞舅比比劃劃的手勢中,母親終于聽出了眉目:原來正睡午覺的啞舅突然肚子痛醒,直奔門外茅廁解手,解好后邊系褲子邊懵懂回房,卻見樓上放柴火的廳堂口架著梯子,抬頭一看,堂舅母正身手敏捷地偷啞舅撈來的浮柴,啞舅正想大叫,慌忙中堂舅母被柴火扯開了懷,高挺圓實的乳房像陽光一樣刺目般地晃在啞舅眼前,啞舅驚嚇在那里。堂舅母正為輕松獲得一大堆柴火而得意,忽然感覺一道目光正盯在身上,抬手一看是啞舅,先是一陣驚慌,緊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敞開的胸懷就明白了,眼睛使狠地往啞舅臉上一瞟,便在啞舅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把自己偷的柴火轉(zhuǎn)移了現(xiàn)場,回頭馬上用手指著啞舅發(fā)揮著自己潑辣無恥的拿手好戲:“哎呀,死啞巴子,還想打我主意,占我便宜……我不想活了……”啞舅自然聽不見她惡毒的詛咒,于是母親便代兄弟接下了那一串罵。
啞舅回房睡覺,心里責怪自己的疏忽:唉,他除了不會說話,什么也不比別人少??!
不久,母親就洗到了啞舅偷偷塞到竹藍子里的有著白糊糊粘漬的短褲。
由于家里生活日益窘迫,生產(chǎn)隊近兩年分紅的時候,家里幾乎都要短隊里的錢。于是初中畢業(yè)后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再念書了。我只好找個代課老師的職業(yè)。這天兩位扎著長辮的女老師來到我家,幫忙端茶的啞舅馬上忸怩起來,面紅耳赤地把茶遞給兩位老師并低頭用眼瞟視她們:明眸皓齒,白凈優(yōu)雅。大方的郝老師驚異于啞舅魁梧偉岸的男子漢英氣,站起來與啞舅握手打招呼,明亮的眼神直逼啞舅,啞舅避開視線低頭盯著郝老師洗得干凈發(fā)亮的白球鞋,又生怕自己不小心踩上一腳,嚇得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并連連擺手。后來她們走了,啞舅忙兩手一攤眼睛左看右看做出看書的樣子,又用一只手在空中點一下點一下模仿教書人的樣子“問”:她們是讀書考上的老師嗎?得到我的認可后他忙伸出大拇指“說”:女人教書了不起。又兩手把大拇指一伸一屈:示意我從她倆中找一個做媳婦。我被啞舅的逗笑樂得對著他胸口就是一拳,他用三角眼斜視我責怪我不識好歹。我沖他打啞語:也給你找一個。啞舅笑嬉嬉地沖我“媽屁、媽屁!”地叫喚,指指自己耳朵“說”:聾子不行。我比劃著他的身高及長相伸出大拇指夸獎他是標準俊小伙,又比劃他會挑水,干活種莊稼是個好勞力。啞舅高興得嘴里發(fā)出“咦呀、咦呀”的贊嘆聲,好像找到知己似地對我豎起大拇指。于是啞舅喜不自禁地向我打聽與他握過手的郝老師,大拇指不斷地豎起夸贊著郝老師的大方與漂亮。我兩手也把大拇指一伸一屈玩笑似地示意:把她給你做媳婦!啞舅把頭往旁邊一撇又一昂一搖并連連擺手“說”:不可能!我朝他壞笑著。啞舅又伸著大拇指夸胡老師,并要我與她處朋友。我們互相吹捧著,樂得啞舅上畈回家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整天啞歌咿咿。
啞舅對郝老師總是念念不忘,每個星期我一回家,啞舅就會打著啞語打聽一番,我心里暗自后悔,不該和啞舅開這“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玩笑,總想拿話岔開,而啞舅卻要刨根問底地打聽個不停,三角眼睛放射出期盼的光彩,那咿呀的詢問充滿了柔情蜜意。這讓我更加惶恐不安。
端午節(jié)的早晨我剛上完早讀課,有學生報告說有人找我,我正納悶,就看見啞舅咧著大嘴提著腰子籃沖我示意,我一臉訝然。想起星期天啞舅曾打著手勢問我劃龍船是否回家,我比劃著說學校上課不回家過節(jié)。他點頭不語,沒想到他那時就留心謀劃今天要來。看著他濕漉漉的一雙腳與潮濕的草帽,想必他是一大早就催促母親做好桐葉餃子匆匆步行十幾里路趕來的。我內(nèi)疚不安,對啞舅打著手勢比劃:“太見外了,害你那么老遠辛苦跑來?!眴【瞬缓靡馑贾皇俏⑿Σ徽Z,過了一會啞舅指著食物做著扎長辮子的動作,我馬上意會到啞舅的別有用心,對他當胸一拳沖他壞笑,心里卻又酸澀不已。兩位漂亮的女老師相邀而來,她倆一見啞舅,親切而熱情地豎起大拇指夸贊著啞舅,啞舅傻笑著頭昂著,大有不值一提的英雄氣慨??匆娒雷套掏抵鴺返膯【耍裉齑┲蓛舳儋N,絡腮胡子刮得泛著青光,我心里不由得有一種艾葉的苦澀之味。別說兩位女老師其實早有心儀的愛人,就算沒有,啞舅又怎能攀摘到這高貴的鮮花呢?啞舅熱情地邀請她們到樂安江邊看劃龍船,并比劃自夸他也是劃船能手,兩位女老師雀躍著,連比帶劃地說一定去領略他劃船的風采。剛上完下午兩節(jié)課,同事們都去龍村大橋看劃龍船,我磨磨蹭蹭心情沉重,一路不言不語。
河邊男女老少換上節(jié)日的盛裝頭挨著頭朝河心觀看,十多只簇新泛著桐油光亮的龍船,在河面穿梭,不同村坊的后生穿著不同的服飾,坐在龍船上,有力地劃著船,那濺起的浪花在陽光下閃耀,好一幅群龍戲水圖。在堤壩上觀看龍船賽的婦女、老人、小孩憑著旗幟的顏色辨認著本村的龍船。兩船競賽,各村的人就沖著河心伴著激烈昂揚的鑼鼓聲大喊大叫:“咦呼呼———”、“呀呵呵———”一陣力拼過后得勝的劃船后生,就揮舞著船漿嘴里打著唿哨,宣泄著勝利的喜悅。堤壩上的村民們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出嫁的女人們?yōu)樽约耗锛业凝埓@勝鳴放鞭炮,滿臉歡喜地叫道:“快點、快點放鞭炮,我娘家的船贏了。”并拿出香煙或毛巾為劃船的后生“打彩”。輸了的娘家船隊,外嫁女人雖然也要放鞭炮、“打彩”迎接遠道村坊的龍船,但喜悅程度明顯遜色。
啞舅穿著背心、短褲,氣壯如牛,塊塊壘起的肌肉和濃密的體毛綻放著青春的活力和男性的陽剛之美。耳朵的失聰并不影響他劃船,他眼睛專注地盯著前后左右劃船的后生,船漿隨著后生們揮舞的動作一起一落用勁,濺起朵朵潔白美麗的浪花。龍船穿行在耀眼的浪花中,在陣陣“咦呼呼”的喝彩聲中“飛騰”。氣宇軒昂的啞舅從婦女們艷羨的眼神里,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男子漢的陽剛之美。熱火朝天的龍船比賽一直進行到晚上八點左右。也許是另有所圖,啞舅竟沒有等到太陽落山就下了龍船。一靠岸,郝老師就把自己頭上的新草帽扣到啞舅頭上,胡老師則遞上一條紅白相間的毛巾。啞舅高興得“嘻嘻”直樂,揮舞著手驕傲地彰顯著他劃龍船的得意,并賣弄地把出嫁之女們“打彩”的物件分送給郝、胡兩位老師。分別時,啞舅趁人不注意,飛快地把一件什么東西塞到郝老師手中,郝老師一愣,不知是什么,又不好拒絕,只好偷偷地塞進了褲袋。然而,這一切卻沒能夠逃過一直關(guān)注著啞舅的我的眼睛,我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第二天,回到學校一起去看龍船既是同村人又是同事的張老師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地訕笑:“看不出啞巴對郝老師還有意思呢!”郝老師嚇得一跳馬上臉紅起來,我忙說:“沒那回事?!睆埨蠋熣f:“你沒發(fā)現(xiàn)他看郝老師的眼神很特別嗎?”郝老師氣得哭叫一聲:“放屁,你們拿我開心?!弊非蠛吕蠋煹姆嚼蠋熣f:“啞巴對漂亮老師產(chǎn)生愛慕之心有什么不可,如果他不是個啞巴,他還不是一個好后生?!蔽倚拇娓屑さ叵蚍嚼蠋熗渡暇磁宓难酃?,勸著郝老師說:“啞舅雖是啞巴,可是他心地不壞,有些健全人甚至還不如他呢”。張老師鼻子哼哼。郝老師猛然想起了啞舅的東西大叫道:“呀,昨天啞巴還偷偷地塞給我一件東西呢?!睆埨蠋熡秩杠S起來:“快拿出來看看,是什么好東西?”郝老師忙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條嶄新的手帕:一朵亭亭玉立的并蒂荷花被兩片碧綠的荷葉托舉著,非常的美麗。張老師得意地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郝老師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恰在這個時候,偏偏啞舅不知為何又跑了來,笑瞇瞇地沖大家直樂,我在心里直罵他撞死。就見郝老師一臉怒氣地把手帕摔向啞舅,那漂亮的手帕偏不知趣,隨風一吹,又緊飄在了郝老師身上。郝老師氣急敗壞地把手帕往地下一拂,使勁用腳一踩,那美麗的荷花立刻被染上了污泥。啞舅一驚,呆了片刻,猛地撿起手帕逃也似的跑了。
……
我抹了把臉上的淚水,用木棍挑起那條手帕,往火堆上一湊,那美麗的荷花頃刻間就同那橘紅色的火焰融為了一體。
三
燒完啞舅的衣物、鋪草,我低著頭往回走,遠遠聽見母親的哭聲比剛才大了幾分,以為是哪個親戚又來送草紙,仔細一聽,感覺不對,傷心之中分明夾雜著強烈的譴責:“兄弟呀,我那可憐的兄弟呀,可憐你作了一世的啞巴,人家還嫌不夠,人家還要你另世再做啞巴呀,真有好惡的心腸??!兄弟呀,你不要悃昏了哇,你要到閻王老子面前有冤伸冤,有仇報仇哇,我那吃盡了勞苦的兄弟呀……”
我心里不由得一沉:母親一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重話,更沒有詛咒過誰,今天這是怎么啦?
回到屋里的時候,見啞舅已被停放在堂屋東邊的地上,用白土布圍上了,堂舅的小兒子青山正跪在蒲團上往瓦罐里燒草紙,臉上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堂屋正中上方已吊起一面反扣的大笸籮。母親正坐在土布邊上的一把稻草編制的圈椅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對著躺在布圍里面的啞舅哭訴,七大姑八大姨正在一旁勸解。那把椅子是啞舅的杰作。
堂舅母黑著個臉站在一旁,時不時拿眼睛瞟向母親,母親也分明覺察到了,但她依然一反常態(tài),不管不顧地半是對著勸解人半是對著堂舅母哭道:“我兄弟走了哇,我也不再登娘家門了哇,我這回來呀,索性連我自己的腳板印也收了吧。我什么人都不怕了,想說的就說,想做的就做?!?/p>
一個本家遠房舅母悄悄地告訴我,啞舅死時,身邊一個至親的人都沒有,所以離世的時候,也就沒有人哭。我們這里的風俗:人死的時候,哪怕再沒有感情,也得有人在他身邊大哭三聲,否則,死者來世要做啞巴。堂舅、堂舅母一家在知曉啞舅已死時,也沒有大方地送上幾聲哭。這顯然激怒了母親,積壓了許久的怨氣終于隨著哭聲爆發(fā)了出來。
然而,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母親哭聲里的全部內(nèi)容。
啞舅的血脈中流的其實并不是陸家的血,這是他致死都不知道的謎,我們兄弟姐妹幾人,母親也只偷偷地告訴過我。
外曾祖原是龍村的大地主。因當?shù)厥a(chǎn)藍靛,外曾祖父靠販藍靛起家,藍靛遠銷蘇、浙、滬一帶,一躍成為龍村的首富。外曾祖父生了三男三女,頗為自己人財兩旺得意,三個女兒嫁得氣派,又為兒子置下了兩幢八間一廳的大瓦房,正打算再置一間房屋時,二兒子不幸被亂兵所殺,又因三個兒子都沒留下子嗣,外曾祖父不由得心灰意冷,不再議建房之事。母親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五歲時夭折了。那時,外出販靛的曾外祖父聞兇訊趕回來,抱住斷氣的孫子嚎啕大哭比死了二外公還要傷心,一雙大腿拍得青紫,直埋怨家人沒看好他惟一的寶貝孫子。二外公死后,二外婆填房給中年喪妻的大外公升格為大外婆,大外婆勞苦功高,終于在四十歲那年得了堂舅。于是經(jīng)常在外婆面前摟著兒子顯擺,氣得外婆咬著牙暗暗發(fā)誓,非生下一個兒子不可。
后來,曾外祖父的臨終遺言更堅定了外婆生兒子的決心。那年,日本鬼子的飛機在村子上空亂轟亂炸,一塊彈片擊中了曾外祖父,他臨終還念念不忘:不管世道怎樣亂,陸家一定要人丁興旺,如果陸家只剩下一根獨苗,兩家的產(chǎn)業(yè)都由惟一的孫子堂舅來繼承。大外婆非常得意,外婆則干著急,一連三胎都是女兒,于是日夜想著怎樣才能生兒子,各種秘方偏方吃了一大把,就是不見效果。于是,當她第八次懷孕的時候,心力交瘁她對外公說:“我肚子里的孩子這回一定是兒子,到時候也許就是錢倒霉?!蓖夤碌搅送馄诺囊馑迹竭@時他也無計可施,沒好氣地說:“你看著辦吧?!?/p>
舅舅就是這樣肩負著重要的使命,在一種神神秘秘的氣氛中來到了陸家。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有種什么樣的東西在和要強的外婆為難,舅舅五歲那年,終于讓身為外甥的我在喊他的時候在“舅”字前面加了個“啞”字。
那一年,正當舅舅虎頭虎腦活潑可愛進出叫喚爹娘,外公外婆感到有親兒的喜悅與慰藉的時,一場厄運降臨了:舅舅無故病了,高燒不退,急得外公外婆團團亂轉(zhuǎn),吃了幾副藥都不見好轉(zhuǎn)。最后終于尋到一位老中醫(yī),說是專治此病,不用吃藥,只需一針。這一針需百塊大洋。外公外婆咬咬牙,為了救兒子的性命,拿出了最后的積蓄。一針下去,舅舅的病倒是好了,但留下性命的代價是被剝奪了說話的權(quán)利。當外婆拿著銅盤在舅舅耳旁敲打,舅舅沒有任何反應時,外婆瘋了似地把銅盤一扔,抱著舅舅呼天喊地,對天叩拜:“老天啊,你為什么這么待我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你殺人不用刀?。 辈痪?,外公氣得一命歸西,死時一臉的無奈與凄涼。心高氣傲的外婆在外公死后三天也帶著遺憾,絕望而去。餓急了的啞舅爬在死去的外婆身上哭叫著要奶吃,鼻涕口水滿臉滿身,在場的親戚個個泣不成聲,惟有大外婆抽抽鼻子說:“造孽喲,留下這個沒用的東西丟人現(xiàn)眼吶!”
外婆臨終時把母親叫到跟前:“妹仂啊,這個啞巴弟弟就交給你了,千難萬難,你要撫養(yǎng)他長大,給他娶上一門親,別讓娘家斷了香火??!”
那個冬天是母親記憶中最寒最冷的冬天,外婆圓睜的眼在慘白慘白混混亂亂晃蕩的太陽下窺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一頭是牽腸掛肚的親兒,一頭是孤苦伶仃的小弟,那種揪心那種無法推辭的責任感使母親一輩子都無法釋懷。沒法子,母親只好把年幼的我拋給奶奶,勸說不情愿的父親到自己娘家生活。
這一住,就是整整三十五年。
母親把啞舅當做自己的兒子,把對親兒的那份母愛全部傾注到啞舅身上。啞舅就像是她精心制作的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品,盡管在別人眼里這幅作品有著嚴重的缺陷,但對作品傾注的心血令她本能地有著濃重的偏愛,容不得別人對它的半點褻瀆和輕慢。
四
給啞舅裝殮的時候,需要到他從小嬉戲的樂安河中給他買水擦身,好讓他干干凈凈地去另一個世界??墒切”淼芮嗌剿阑畈豢吓蠁【松按┻^的那件藍咔嘰中山裝。這件當年可算得奢侈之物的咔嘰中山裝,是母親疼愛啞舅最好的見證。為了啞舅穿上它,母親差點挨了有生以來父親的一個耳光,但用母親當時的話來說:“他一個啞巴,就一副容貌還算熨帖,不穿好一點,哪家的妹子看得上他?”
看見青山執(zhí)拗的樣子,堂舅母一句話也不說。母親哼了一聲,吩咐我說:“瘌痢,你幫啞舅買水去。唉,我這娘家也算完了,不曉得我這老姊妹幾個出嫁時哪一個腳沒抹干凈,踏破了娘家的秀氣,全發(fā)到外甥頭上去了?!眲e看我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可在母親面前我只有聽話的份。何況,我是除母親之外,和啞舅最親近的人。盡管啞舅比我大上三兩個月,可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他是舅舅輩。
啞舅是帶著外婆的重大使命來到陸家的,可是他最終也沒能完成外婆的遺愿。我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里,外婆見到啞舅之后會發(fā)出什么樣的感嘆。
那年,啞舅因單戀郝老師而被打了塌皮之后,回村又被村里人好一頓嘲笑,就連一群拖著鼻涕的小蘿卜頭見了啞舅,也邊用手指頭掠著臉皮邊跺腳唱:“啞巴啞巴不要臉,雞窩眠夢戴鳳冠?!睔獾脝【四樇t脖子粗邊揮著鋤頭追趕那些蘿卜頭邊大罵:“媽屁,媽屁!”
那天我一回家,就聽母親長嘆道:“村里人都看你啞舅笑話呢!唉,聾頭啞腦的,心卻不小,我以后算是沒自在日子過了?!蔽野参磕赣H說:“別聽人家的,啞舅也沒什么過錯。”
許久沒登我家門檻的堂舅母一見我就訕笑著說:“瘌痢回來了,怎么沒見你帶上學校里排場舅母來看看你啞舅。這幾天,啞巴就像是落了魂似的,不說你母親心疼,就是我這個堂嫂也心疼?!碧镁四敢幌捪竦蹲铀频刎嘀业男?。一群婦女往屋里伸頭縮腦。啞舅明白人們在拿他取笑,氣得嗷嗷亂叫,跺著腳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轟著雞鴨發(fā)泄。剛收工回來的父親把鋤頭往門背一扔,氣呼呼地沖母親及堂舅母大聲說:“放信出去,給他討一門親,省得丟人現(xiàn)眼。”
于是開始有人上門給啞舅提親了:女傻子、女瘋子、女拐子、女聾子、女駝子、女瞎子……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啞舅只能配這種次貨。啞舅可不領情,氣呼呼地把媒人趕跑,氣洶洶地與母親“相罵”,比劃著:找老婆,外貌要和教書的郝老師、胡老師一樣排場,梳長辮、大眼睛、小嘴巴、白皮膚,還要會識字。母親氣得跺著小腳,指著啞舅比劃著:你以為你是皇帝的崽???啞舅沉默著哭喪著臉,進進出出一見母親就“媽屁,媽屁”地與母親賭氣。
忽然有一段時間,母親發(fā)現(xiàn)啞舅不再跟她吵鬧了,并且開始特別注意自己的儀表,每天早晨頭發(fā)用洗臉水打濕,梳理得一絲不亂,滿臉陽剛氣十足的絡腮胡子刮得亮著青光。然而身上無處不生的體毛躲藏不及,下田擼起褲腳,扎起袖子,黑黝的毛發(fā)像倒伏的茅草爬滿手臂腳背。偶爾全隊的人在一塊田里插秧,婦女們就偷偷地用眼睛瞟著他長毛的手腳,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難以言狀的神態(tài)。而大熱天的啞舅卻穿起了長褲。
不久,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在屋前一家剛?cè)⑦M門的排場媳婦身上,那媳婦也是個啞巴。
那天早上,母親起來打開鍋頭準備撈飯,發(fā)現(xiàn)水缸里沒水了,就讓啞舅去擔水??墒亲蟮扔业龋伒锥伎鞜┝?,也不見啞舅擔水來。母親只好扭著小腳去找她那“前世的老子”,一到井邊,不由得大吃一驚:啞舅正和屋前的那個啞巴媳婦打著手勢“談”得正起勁呢。
原來,啞舅攏著井繩擔著水桶去井邊,忽然迎面碰見一個排場妹子挑著一擔水晃晃悠悠地過來了,好看的腰身一扭一扭的,啞舅看得呆了,目光一直追著她轉(zhuǎn)過墻角,才一步三回頭地來到井邊,用那妹子沒收起的井繩放筲提水。一桶水沒提上來,那妹子又擔著空水桶急急忙忙地趕來了。兩人打著手勢一比劃,都是又驚又喜: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同病相憐的知音。啞巴見啞巴,特別親熱,咿咿呀呀直叫。啞舅樂得連忙把剛提上來的水往啞媳的水桶里一倒,又把空桶往井里一放,任轆轤自己歡快地旋轉(zhuǎn)著,“咯啦咯啦咯啦”,水桶降到井里,“撲通”一聲,啞舅憑著經(jīng)驗左手麻利一逮繩索一擺,跟著右手搖風車似的飛快地搖著轆轤把兒,眨眼功夫,一桶水就爬上了井口。啞舅拿過自己的擔鉤挑起水桶就往前走,見啞媳愣在那里,啞舅回過頭來,把頭微微一偏:我?guī)湍闾羧?。水桶輕搖,像兩只鑼鼓美妙地晃悠著,啞舅就像司鼓的樂手一樣興奮而投入。啞媳“咿咿”直樂,紅艷艷的臉如初升的朝陽一樣美麗。
母親一見這情景,心里暗暗叫苦:天老爺,可別又為我惹出什么事來。趕忙上前拽住啞舅的胳膊,比劃著:前世的老子,我等你的水下鍋呢。啞舅這才戀戀不舍地把擔子交還給啞媳,挑起自己的那一擔水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這以后,關(guān)于兩個啞巴之間的新聞便多了起來。生產(chǎn)隊出工鈴一響,啞舅見大伙上畈,就猴急急地尋找著什么。遠遠地啞媳出現(xiàn)了,啞舅就疾步上前,揮著手上的草帽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兩人旁若無人親切地打著手勢,互相問候吃過飯沒有?收工后去不去挑水?一些日子以來,兩啞巴的熱情交往竟然引起了正常人的妒忌。那天,生產(chǎn)隊分豆梗,啞媳一個人怎么也裝不好車,堆上去了往下滑,堆上去了又往下滑,啞舅忙上前去幫忙,啞媳感激地望著他,一邊指了指不遠處站著的丈夫,伸出小指頭發(fā)泄著對他的不滿。有好事者臉沖著這邊,眼睛卻瞟著啞媳丈夫叫道:“看啞巴又辦互助組嘍!”啞媳丈夫黑著臉,沖啞媳瞪著眼睛,揮揮拳頭,啞媳只好暗暗對啞舅擺擺手。啞舅怏怏地把一車豆梗推回家,心里還記掛著啞媳推車上不了坡,又折回頭蹲在水溝邊等。啞媳推著滿滿一車豆梗搖搖晃晃地過來了,上坡時臉憋得通紅,身子快要匍匐到地下去了,車子還是上不去,眼看就要翻倒,突然感到一陣輕松,一見是啞舅正扶住車呢。啞舅示意她把車放下,啞媳猶豫著,啞舅卻一把奪過車絆,拿起車把,兩腳一點,車子就咿咿呀呀歡快地前行了。啞媳忙跑到前面用手拉住車耳牽引著。二人正高興地往前奔,忽然啞舅感到當胸挨了重重的一擊,一個趔趄,立刻人仰車翻,豆梗散得到處都是。原來是啞媳丈夫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跟前。啞舅“咿呀”怪叫一聲,伸出小指頭比劃著“說”:把老婆當牛用,你算什么男子漢?啞媳丈夫氣黑了臉,甩手給了啞媳一個耳光??蓱z的啞媳“嗷”地一聲捂著臉跑了。啞舅氣得臉從脖子紅到了耳朵根,一擼袖子就要和啞媳丈夫打架,被趕來的隊長狠命地拉住了。
啞媳接連幾天都沒有上畈,擔水見到啞舅也像陌生人似地躲開。小孩和婦女們見了啞舅都是一陣壞笑,啞舅除了嗷嗷亂叫表示自己的抗議別無良策。一天上工時,一個男社員上前拍著垂頭喪氣的啞舅,指指那些嘲笑他的人,比劃說他們都是小人,就你好,然后悄悄地遞上兩個甜瓜,示意啞舅收工后去看看啞媳,啞舅接過甜瓜感激地點點頭。
收工后啞舅興沖沖地朝啞媳家走去,卻見大門關(guān)著。啞舅把甜瓜放在兩塊灰瓦做成的窗洞里,下意識地朝里一望,眼睛一下定住了:啞媳正背朝窗外坐在腳盆里洗澡,雪白的肌膚在昏暗中熠熠閃光。背后傳來一陣哄笑,呆在窗子外的啞舅好久才回過神來,見那男社員正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啞媳丈夫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眼前,掄起甜瓜就朝啞舅砸去,黃黃的瓜籽瓜汁淌了啞舅滿臉。啞舅黑紅著臉灰溜溜地走開了。那丈夫又闖進屋揪住啞媳的頭發(fā)往外拖,啞媳頭側(cè)著光著身子被揪出來,到了門口死死抱著大門“哇哇”大哭。啞舅氣得頭撞著墻雙手捶打著自己。幾個婦女指著啞舅罵著:“聾頭啞腦的,還要勾引別人的老婆,造孽喲!”聞訊趕來的母親拽著啞舅往家走,啞舅卻一眼看見了站在一旁幸災樂禍的送甜瓜的男社員,揮著拳頭“嗷嗷”叫著要和他拼命,把母親摔倒在地上。那男社員一看今天啞舅的勢相不同,嚇得一溜煙跑了。
以后的幾個月,前屋里總是傳出啞媳的哭聲。啞媳丈夫每次打過啞媳后,都要揚眉吐氣地踱步在我屋前趾高氣揚地抽上一筒煙,啞舅卻是氣憤地在一旁握緊拳頭想沖出去,卻被緊緊盯著的母親死死拽著不讓,啞舅氣得三角眼淚花閃閃。
啞媳的風波又讓母親一陣傷心,她暗暗下定決心,千難萬難也要幫啞舅討上一門親。
沒想到成全啞舅好事的卻是堂舅母,說的是她娘家的堂侄女名叫秀秀。
我至今仍疑心堂舅母為啞舅促成這門親事是別有圖謀的。
為了啞舅能順利地相中這門親事,母親可算是費盡了心機。那時,人們都是剛剛步出三年饑荒,臉上的菜色還沒有褪盡,天曉得能干的母親是怎樣從全家牙縫里橫摳直摳給啞舅摳出這樣一件藍咔嘰中山裝的。啞舅一穿上它,十分的人才又添了三分。據(jù)說那秀秀不僅長得好看,還是念過幾年夜校的。母親生怕人家相不中她這“前世的老子”。
母親的擔心是多余的,相親出乎意料地順利。于是,押鞋樣,訂婚,過禮。盡管是那樣一個工分只值八分一毛的年代,親事還是依頭順腦地辦下了。母親的意思是,兒子討老婆就讓他自己靠自己,反正他有文化,又捧著個不錯的飯碗,先盡著啞舅再說吧。母親的偏心差點挨了父親的耳光,要不是我拉住父親,說是我同意母親給啞舅花大價錢說媳婦,不然這耳光母親肯定受用了。
直到成親的那一天,堂舅母把新嫂從雞公車上扶下來,母親才在鞭炮的硝煙中看到了秀秀:是一副病西施模樣的美人,一條長一條短的腿,昭示著這個病美人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母親的心里頓時沉甸甸的,仿佛那辦親事的六百塊錢扔下了水。
啞舅卻是高興得像落了后腦,傻呵呵地。母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平心靜氣地側(cè)著耳朵貼著啞舅新房的門壁往里聽了大半夜,聽到里面有動靜,才長吁了一口氣。
第二天,幾個年輕后生為騙啞舅的煙抽,都比比劃劃地夸新嫂子排場,又向啞舅比劃新婚之夜的床笫之歡,羞得啞舅咧嘴大笑。
自從秀秀過門以后,啞舅干活勁頭十足,一個抵兩?;楹蟮诙?,下田撥黃豆,啞舅摞起衣袖扎緊褲帶,弓步上前,抓起黃豆桿輕輕一擼,一捆黃燦燦的豆桿就歡歡喜喜地鉆進他的懷里,潮濕新鮮的泥土不斷裸露出來,在秋陽的照耀下散發(fā)出醉人的清香。啞舅戴著秀秀編織的麥秸帽在莊稼地里穿行,亮晶晶的汗水不斷地從黝黑紅潤的面龐滴入泥土,長得與啞舅一樣滾圓壯實的黃豆不時嗶嗶剝剝地炸裂開來。
為多掙工分養(yǎng)活在家的秀秀,啞舅陶醉在莊稼的芳香里,不厭其煩地在四季如畫的田野里勞作耕耘。白亮亮的麥秸帽,穿行在稻田,穿行在棉田,穿行在麥田。看著一行行收獲著的黃金般的稻子、麥子,白銀般的棉花,紅燦燦的燈籠椒、西紅柿,油綠綠的各種蔬菜,啞舅總是三角眼迎著晃眼的陽光瞇成一條細縫,對著莊稼大聲吆喝:“咦呼呼”,驚起停息的飛鳥,與麥田里的黃鼠狼。啞舅嘻笑著,嘴巴又發(fā)出“咦呀”喜悅的聲音,他爽朗的笑聲與寬廣的土地融為一體。
或許是兩個生理上有殘疾的人心靈上更加容易互補,啞舅和秀秀婚后倒是甜甜蜜蜜,盡管這時大家還在一個鍋里摸勺子,但母親在照料啞舅的生活上明顯感到了一陣輕松。
每次啞舅干活回家,秀秀忙起身一瘸一拐地給他端來洗臉水讓他清潔涼爽。這時啞舅總是急忙放下板鋤上前笑瞇瞇地接住,撩起水來先洗手,再滿頭滿臉地用毛巾從頭到臉擦上一遍。秀秀含笑站在一旁舒心地看著,等他洗好又給他盛飯過來,啞舅埋頭吃得很香,腮幫一鼓一鼓的,像黃牛吃草料一樣又快又響,讓秀秀看得感動又神傷。
大熱天雙搶回家,愛干凈的啞舅就會去水塘邊洗澡,換下臟衣服,秀秀忙撿起頂著烈日去水塘清洗,啞舅攔住她朝她擺擺手,秀秀明白啞舅心疼她,但一想到缺布少衣的啞舅午睡后起來還要穿著,就笑瞇瞇地戴起麥秸帽沖啞舅打著手勢:不要緊,馬上就好。端著飯碗的啞舅點頭示意:快去快回。過了一會兒,匆忙擱下飯碗的啞舅去水塘邊接秀秀,幫她提腰子籃、洗衣板,秀秀空手跟在啞舅身后。晌午在水塘邊洗衣服的婦女們潑著水笑話啞舅,秀秀滿臉通紅,笑盈盈地沖啞舅嘻笑,那病懨懨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宛如水中睡蓮般的美艷。
秀秀懷孕了,這使一直擔心著的母親感到了慰藉,她覺得外婆臨終時交給她的重托將要完成了。啞舅高興得進出哼起啞歌,閑暇時笑容可掬地與秀秀比劃“說”等他老得留著長長的胡子時,兒子就會端飯給他吃,他老來有了盼頭啊!秀秀也激動得抹著眼淚。隨著肚子的慢慢隆起,秀秀的一條腿顯然越來越難堪重負。這時啞舅因了對妻子的體貼而顯出他過人的聰明。
這天,啞舅傍晚收工回來,唏哩哐啷地搬把樓梯爬上樓,把生產(chǎn)隊分來的稻稈一把一把地扔下來,叫我?guī)退戎i在稈把上部的稈箍,他自己拿了把五齒鐵耙,給稻桿梳起了“頭”,被梳去了稈衣的稈把黃澄澄地透亮。接下來的幾天,就見啞舅一根一根地理著稻桿,在編織什么,誰要問他,他就詭秘地一笑。幾天后,堂屋的正中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把精美的稻桿圈椅,那椅子表面分明上了一層光油,不僅使椅子光燦燦的,還更加結(jié)實了。我一屁股坐上去,感覺又厚實又綿軟,舒服極了。誰料想啞舅把我一把拉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攙過秀秀扶著坐上去,并比劃著問她好不好,秀秀感激地點了點頭,眼里閃動著幸福的淚花。
臨產(chǎn)的日子越來越近,秀秀的病也越來越重了,時不時地劇烈咳嗽,痰里帶著血。啞舅與母親嚇得不知所措,我與啞舅忙用車推她上城里看病。城里醫(yī)生搖搖頭說:肺癆,無藥可治。秀秀清澈的大眼流露出茫然與無奈,啞舅眼眶紅紅不敢正視秀秀失神的眼睛,秀秀嘴角帶著淡淡的慘笑,青筋突起的玉手使勁地拽著車把手,一股掙扎不舍的神情。車咿咿呀呀地慢慢前行,來到山坡,秀秀讓啞舅陪她在坡上歇歇,啞舅攙扶她坐在樹蔭下,陽光是那樣燦爛而溫暖,滿坡綠瑩瑩的草兒,芬香的金銀花迎風搖曳。遠處粉色、白色的薔薇正在枯敗凋謝,近處不知名野花的味道陣陣撲鼻而來。想到結(jié)婚五年來與啞舅親密無間的幸福生活,秀秀心中一陣苦痛:難道幸福生活都是這樣短暫的嗎?難道自己的生命就像這易謝的花兒轉(zhuǎn)瞬凋零?難道啞巴將從此孤身一人,沒兒沒女?秀秀失神地望著遠方,不由得伏在啞舅身上放聲痛哭。
啞舅似乎不肯相信醫(yī)生的判決,整天東奔西跑,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什么秘方,哪里有神醫(yī)可以醫(yī)治秀秀的病。有一天,啞舅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副藥,竟把母親趕到了一邊,自己親自煎起來,并示意不許任何人在旁邊偷看。搗弄了半天,啞舅終于把藥煎好了,親自捧到秀秀跟前,看著她把藥喝下去。秀秀早就對自己的病絕望了,但她為了不使啞舅傷心,還是把藥送到了嘴邊,剛喝一口“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啞舅嚇得不知所措。秀秀指了指藥碗,搖了搖頭。啞舅急了,忙比比劃劃地告訴她,這是好不容易打聽來的秘方,肯定能治好她的病。秀秀仍是搖頭,表示喝不下,啞舅更急了,猛地一下擼起自己的褲管,大腿上赫然扎著一塊土布,土布已經(jīng)被鮮血洇濕了一大片。秀秀明白了,啞舅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是用人肉做藥引能治好她的病,竟把大腿割了一塊肉下來。她一下傻了,眼睛定定地望著啞舅,突然扎在他懷里痛哭起來,一邊用干枯的拳頭無力地捶打著啞舅的胸膛,一邊說:“我的好人哪,你怎么就這么傻,怎么就這么傻呀!”
啞舅的癡情沒能挽救秀秀的性命。不久,秀秀在生下兒子之后終于撒手而去,嬰兒也沒來得及看一看這個世界,就和他母親一起結(jié)伴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啞舅一手抱著剝皮老鼠一般的死兒子,一手抱住秀秀的頭,“嗚……嗚……”地哭得震天動地直到兩個小姨上前掰開他的手,眾人才給秀秀換衣裝殮。出殯時,啞舅攔住棺材,“咚咚”地捶打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母親的心也仿佛涼到了底。
秀秀死后,啞舅一下子癡了,什么事都不感興趣,干活也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讓太陽半遮半掩地曬著他,他闔著眼軟綿綿地縮著身子,一坐就是大半天。宗室里有人家做喜事,打粑糍,上畈割菜、洗菜、挑水,以前總是不斷有人叫啞舅前去幫忙。但自從秀秀死后,再沒人來叫,女人們更是有意躲避他,小孩子見了他也編著歌謠嘲笑:“啞巴啞,磚頭打……”人們都鄙視他,都說他是克父母、克老婆、命該無后的討債鬼。聰明的啞舅明顯地感受到了人們對他的遺棄與冷落。他遠遠地躲著人們,獨坐一角發(fā)呆,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母親籌劃著再給他娶一門親,不管女方如何,只要她是個女人,能生孩子就行,好歹不能讓娘家斷了香火。她始終忘不了外婆臨終時那不屈的眼神。但是前來提親的媒人卻被啞舅一個個趕得逃之夭夭。
五
為啞舅裝殮的時候,母親在啞舅的舊木箱子里翻檢著像樣點的衣服。堂舅母則防賊似地在一旁陪著。雖說母親在名份上是啞舅的親姐姐,但已是入了外姓,啞舅喪事上的許多過關(guān),實際上堂舅母是正主。這在外人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她們在木箱子里沒有找到可以稱得上是“新”一點的衣服,卻找到了兩件特殊的物件:一件是秀秀當年穿過的圍胸,另一件是一只生了鐵銹又被摩挲得光滑的鐵皮煙盒。打開鐵皮煙盒,里面竟是一沓零零整整的錢,一數(shù),有一千三百多塊。堂舅母一見錢,眼睛在房間的昏暗中亮了一下,母親卻是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起了啞舅。
母親把秀秀的圍胸放在啞舅身下,堂舅母急忙把幾個堂表兄弟的舊衣服也墊到啞舅身下,據(jù)說這樣啞舅會在陰間保佑他們,我這個做外甥的自然沒這個資格。那件藍咔嘰中山裝最后蓋在了啞舅身上。棺蓋合上時,又是一陣震天動地的哭聲,這回堂舅母沒有吝嗇自己的眼淚。因為這時幾乎所有的親友都到了場。
按堂舅母的意思,啞舅中年短命,又身后無人,喪事馬虎一點算了。但后來又車了個螺尾轉(zhuǎn),說是要好好辦一辦,不能讓人家說啞巴就不是人。我懷疑堂舅母的轉(zhuǎn)變是因了那鐵煙盒里的錢。接著又聽說青山結(jié)婚要改日子,放在啞舅出殯的頭一天,紅白喜事一起辦。在我們當?shù)赜袀€說法叫“敞孝圓房”,新嫂過門拜過天地,就緊接著換下吉服換孝服。據(jù)說這對生人很吉利。靈驗與否我不知道,但堂舅母因此要省去一筆酒水錢卻是眼當面見的,既買了眾人的好,又利己不損人,我這一次是真切地領教到了堂舅母的靈活。
喪事果然風光,啞舅絕對想不到他死后反倒享受到了這么多的香火。
出殯的頭一晚,是家祭。我雖然和啞舅關(guān)系最密,致祭卻被放在了后面。于是,我得以有很長時間冷眼觀看這人生的一臺戲。
母親一直坐在棺木的左邊,不停地向她兄弟哭訴,堂舅母為了掩人耳目,坐在另一邊,顯然她的哭聲比母親多了幾分唱歌的成分。鑼鼓不停地交替吹奏著“哭皇天”、“上江調(diào)”。輪到新嫂拜祭了,這時從鑼鼓班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男的手操胡琴坐在祭桌旁邊,女的隨著過門的響起,拉長聲音唱起了悲悲切切的“凡字”導板。我知道,這在過去叫做“哭喪婦”,專門代人家哭靈的。
只聽那女的唱道:
“見靈位不由人珠淚滾滾———
哎,叔父哇,老大人,啊———,我的大人哪,
怎不叫侄媳我傷痛在心。
老叔父今日泉臺去,
從今后端茶送飯靠何人……”
新嫂跪在那里,竟也唱歌似地哭訴起來。我正驚異于哭喪婦的編詞能力以及新嫂的靈活,忽聽喪幛后面?zhèn)鱽砟赣H和堂舅母的吵鬧聲。
只聽母親說:“省省吧,端茶送飯?你們只要把眼角乜一下我啞弟,他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走了?!?/p>
堂舅母說:“姐姐你說這話不虧心?我們沒有吊望他,難道煩你老人家巴巴地從家里大老遠地跑來服侍他了?”
母親說:“叫我來?你們敢嗎?不怕我把這娘家的八間大屋背走?不怕我把啞弟的錢剝光了?忘了當初你們是怎么把我們?nèi)亿s走的嗎?”
堂舅母一下啞了口。
自從秀秀死后,啞舅便成了一架干活的機器,好像什么事都不再想了。直到我結(jié)婚之后,我的兒子和女兒接連降生,這才給他帶來些許的慰藉。他把那未來得及施展便夭折了的父愛重新釋放出來,傾注到我的兒女們身上。
下雨天或農(nóng)閑時,與我的孩子玩耍是啞舅最樂意的事。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慈祥,三角眼瞇成一條縫,嘴角上翹,露出大而整齊的牙齒,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他是爺字輩,卻喜歡孩子們所有的游戲。他與兒子玩打仗的游戲,先幫兒子刨制木頭手槍,把兒子哄得“舅公、舅公”叫個不停,啞舅雖然聽不見,但看見孩子喜悅地對他不斷翕動嘴巴,并豎起小小的大拇指伸到他面前,便受到鼓勵般地干得更加起勁。每次兒子用啞舅制作的飄揚著紅綢帶的木頭手槍,斜著眼睛瞄準他時,抱著兒子書包與衣服的啞舅馬上身子往后一仰,做出被擊斃的樣子。兒子高興得大叫:“又打死了一個壞蛋嘍!”啞舅就給兒子讓出道來,抱著書包與衣服樂哈哈地看兒子與別家的孩子吵吵嚷嚷地玩耍。女兒要跳繩兒,啞舅就會上前給她們搖繩兒,他人高手長、又肯賣力氣,繩兒甩得特別好,讓女兒們高興得“舅公、舅公”地叫不絕口。
啞舅的這些做派卻惹得堂舅母眼睛發(fā)脹。堂舅是個老實人,一輩子在老婆面前放不出一個屁。有時堂舅母招惹是非,他只有彎著頭裝啞巴,所以有人背后說他不枉是啞巴子的哥哥。而堂舅母則為自己掙得了一個“貂禪”的“美名”。我們這里的人對戲臺上的貂禪游弋于呂布和董卓之間是另一種理解,所以被喚做貂禪的女人在眾人心目中是何形象就可想而知了。堂舅母對啞舅的做派眼睛發(fā)脹的直接后果是成功地挑起了一場“戰(zhàn)爭”,把我們一家掃地出門,趕回了老家。
那天傍晚,看到啞舅又在為我兒子做著打鳥的彈弓,堂舅母罵道:“死啞巴,怪不得斷子絕孫,原來是肥水發(fā)了別家?!蹦赣H聽了生氣道:“不是你做的好事,啞巴子也該快有兒子?!碧镁四傅溃骸安蛔R好歹的死人,怎么怪我?我曉得秀秀會打短命?嘴里講為兄弟,何不再訪過一房人家?還不是舍不得錢,一心為自己兒子著想,不想再花錢在兄弟身上?!薄安还帜愎止??都是你,害得他不再想女人。我兒子靠自己娶親,我一分錢都沒貼,你不是不知道。啞巴娶親,秀秀生病、辦喪事我還欠著債呢。我實心實意為娘家,你半句良心話都不說?!薄肮砬宄愕氖?,口口聲聲為娘家,還不是為在自己一家人身上。一家的野種,在我陸家屋里發(fā)子發(fā)孫。啞巴子死又不死,害得我的房屋落在外姓人手中。叫我說,你娘家都斷子絕孫了,你還好意思住在這里,還不趕快給我趁早滾走?!蹦赣H氣得哭叫:“梅英……你真毒……”堂舅母氣勢洶洶地說:“你快給我滾走,滾回你汪家去??吹侥阋患胰嗽谖壹依镂揖托臒?!”母親跑到大門口高聲叫道:“快來人評評這個道理……”堂舅母撈起小凳就朝母親擲去,叫嚷道:“評什么理,這是我陸家地盤,你到汪家評理去吧!”母親嚇得脖子一縮,小凳從頭頂生風而過,母親氣得嚎啕大哭。啞舅目睹這一場面也不敢上前,對堂舅母的霸道只是輕罵一聲:“媽屁!”
一向?qū)δ赣H百依百順的父親,積壓了許多年的屈辱和不平這回徹底地爆發(fā)了出來。他向母親攤了牌:這次如果不回老家,他就一個人走。態(tài)度之堅決仿佛五頭犟牛都拉不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與我們相依為命了三十五年的啞舅竟也趕我們走,并比比劃劃著說我們刮了他的勞動力,他不愿意跟我們過了,他上了陸家的譜,就是陸家的人,他要把堂舅的小兒子青山過繼到腳下,為他養(yǎng)老送終。
母親被啞舅的這一番話徹底擊垮了,終于在跑到外公外婆墳上大哭了一場后,帶著一肚子的酸澀和全家一起離開了作為出嫁之女來說多住了三十五年的娘家。
據(jù)后來村里的一位同庚老亻表告訴我,那天等我們?nèi)易吆?,啞舅遠遠望著我們?nèi)业谋秤耙粋€人偷偷地躲在竹林子里大哭了一場。
此后,我們就再也不知道啞舅和堂舅母一家是怎么過的。三時三節(jié),我去看他的時候,看不出堂舅母待他有什么兩樣,煮點心給我吃,也同樣有啞舅一份。但是,從啞舅不時到我家吃飯時一副牢房里放出的樣子,以及逐漸消瘦的臉形來看,堂舅母這部“油榨機”對他是特別地關(guān)照了。
到最后,啞舅竟提出分家另過,堂舅母看啞舅這塊“枯餅”再也榨不出幾滴油來了,就像潑屑屑似地把他給潑了出來??蓱z啞舅四十多歲還得從頭開始學習洗刷、燒煮的活計。每逢時節(jié),我再去看他的時候,只見屋內(nèi)一片凌亂,衣服堆放得到處都是,上面歇滿了蚊蠅,散發(fā)出一股餿味,打開飯甑一股餿味,打開菜柜又是一股餿味。那天,高高大大的啞舅女人似地端著飯甑和碗去塘邊清洗時,調(diào)皮的男孩起著哄:“快來看,啞巴子男人做女人的事。”還撿起石頭朝啞舅蹲洗的水面扔去,大大的水花濺了啞舅滿臉滿身。啞舅氣得放下東西,臉紅脖子粗地邊“媽屁、媽屁”地大罵,邊追著男孩們,男孩們一窩蜂撒腿就跑。恰好過來看望啞舅的我見此情景,眼淚禁不住“嘩”地涌出眼眶。
而那可惡的尿毒癥也就在這樣的光景中找上了啞舅。
“禮行樂止……”道士的一聲長喝宣告了家祭的結(jié)束,終于輪到我去祭一祭啞舅了。而母親和堂舅母的爭吵還在鼓樂和哭聲中持續(xù)……
六
安葬完啞舅的第二天早上,又發(fā)生了意料不到的小插曲。先是晚輩們?nèi)ド蠅?,三根插在啞舅墳堆上的引魂旗,原本該由繼子身份的青山去拗頭旗,卻被青山的大侄子搶了先,叔侄兄弟為此打做一團。據(jù)說,拗頭旗的人會得到死者的蔭庇。我站立一旁哭笑不得。另一件事是,啞舅出殯的頭一天,村里來了幾個考察民俗的學者,他們用相機把啞舅葬禮的整個過程拍了下來,而后又看中了啞舅編織的那把稻稈圈椅,驚嘆地說這真是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愿意出高價將它買下。堂舅母高興得舞手弄腳,忙著與那些人談價錢。母親卻說:“人都不值什么,還在乎東西?這原本是啞巴編給秀秀坐的,現(xiàn)在他們都去了,不如就讓他們自己帶了去吧?!闭f完,便不顧一切地把椅子拖到啞舅的靈位跟前,拿過一張草紙,就著蠟燭點燃,然后往椅子上一扔……
堂舅母想要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椅子漸漸在火焰中化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