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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雨(中篇小說)

        2005-04-29 00:00:00胡夢婷
        創(chuàng)作評譚 2005年4期

        胡夢婷,1983年12月生于江西武寧。現(xiàn)在武寧公路分局工作。

        有詩人說過下雨是天與地在做愛,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時正是交歡的高潮,天色黑壓壓的,像是俯在大地身上,雷聲一聲高似一聲是天空的呻吟和大地的響應(yīng)。高麗就是在這時候下了公交車的,她沒帶傘,離家卻還有一段路,沒辦法,只好趟著地上坑坑洼洼的積水在這酣暢淋漓的雨中慌不擇路地奔跑,終于她一頭扎進附近一家超市。由于速度過快,慣性過大,使她和一個溫?zé)岬纳眢w撞了個滿懷。“真倒霉!”她邊抱怨邊抬頭,剛才的碰撞使她幾乎倒地,她只能用一個難看的姿勢來調(diào)整身體的平衡。與她相撞的是一個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他抱歉地笑笑說道:“你沒事吧?”她有些不講道理地說:“還死不了!”一旁店員打扮的年輕女孩子仿佛看不過眼說道:“到底是誰撞誰呀,你倒病人惡過郎中了!”高麗正在攆頭發(fā)上的濕水,聽那女孩子一說,心頭如同煤氣遇到了火,火苗熊熊地往上竄,冷笑地說道:“喲,哪蹦出個申張正義的角?喜歡拿耗子的狗是真多呀?!薄澳阕彀头鸥蓛酎c,說誰是狗呢?”那女孩也不是省油的燈,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指頭直往高麗臉上戳。“好了,小菁。”那中年男人低聲說道,“不要和客人一般見識?!薄袄习?,”小菁故意大聲說出男人的身份,“我瞧她的樣兒也不像要買東西,無非是個站在別人屋檐底下避雨的落湯雞,還敢出言不遜,要換作是我,不把她轟出去才怪呢?!薄安挥媚戕Z,本小姐就是淋雨也不愿站在這里聞你的騷味!”話音一落,高麗便任性地沖進又粗又密的雨線中。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一望無際的雨線將她重重圍住。有些辨不清方向。剛跑了幾步她便從嘩嘩的雨聲中隱約聽到身后有人喊道:“等等,小姐!”她停下腳步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剛才那家超市的老板,他手里舉著一把傘懷里揣著一把傘,正深一腳淺一腳,向高麗跑來,到達(dá)她面前時,他的褲角和鞋子都濕透了,卻依然用那種抱歉的口吻說道:“把傘拿著吧,這樣的雨可是會淋壞人的?!彼舆^傘謝謝也沒說,傘也不撐開便扭身跑進雨中,因為眼淚正不爭氣地在臉上淌開了。

        這天對于高麗來說是個貨真價實的黑色星期五。

        星期五是個多好的日子,每個禮拜的這一天,高麗都會坐兩小時的公交到市郊中學(xué)當(dāng)生物老師的男朋友的單身宿舍,說是來過兩人世界,其實就是做三件事:作兩次維時二十分鐘的愛,藉以滿足男友一周的性需求;給男友煲一鍋湯,補充各類運動所消耗的營養(yǎng);將男友累積了一星期的臭襪子短褲頭鞋墊等行頭進行大掃除。每個星期五男友都會在宿舍邊看書邊等待她的到來??墒沁@天,當(dāng)她推門而入時,房里多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學(xué)生,而男友并沒有安靜地看書,而是正在身體力行、手把手地向他的學(xué)生傳授人類生殖繁衍課。這種三人幾乎都愣住了的狀況只維持了三秒鐘,她便用粗暴的方式打斷了正如火如荼的課題。她箭步?jīng)_上前去,一手一個,掐住兩人的頭發(fā),用一股驚人的力量將兩人同時拽下床來,緊接著不分主次輕重輪流對兩具裸體進行長達(dá)半個小時的攻擊,整個過程都是在一種無聲的極具張力的氣氛下完成的。最后男友終于吭聲了,他指了指身旁傷痕累累的女學(xué)生,以一種老師的口氣說道:“讓她走吧,她還是個孩子?!贝笥幸环N英雄救美的悲壯?!八齽e走了,我走。”高麗面無表情地答道。男友無恥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小麗,”他有些羞于出口,但還是鼓足了勇氣,“別說出去好嗎?她還是個孩子。”“你還知道她是個孩子?你這畜生!”———這是高麗與男友最后的對白。

        有人說失戀能讓男人變成哲學(xué)家,讓女人變成瘋子,這句話真是個精辟的總結(jié)。

        高麗也沒逃過這個普遍規(guī)律,當(dāng)她到達(dá)住所———也就是她姐姐家時,姐姐望著濕淋淋的她,驚嘆道:“你這是怎么了?人是濕的傘卻是干的。”“雨這么大,應(yīng)該找個地方避避嘛?!苯惴蛘\溜溜地打量她單薄貼身的濕衣服所裹著的玲瓏有致的身體,很受用的樣子,高麗渾然不覺地呆立著,高麗的姐姐似乎覺察到丈夫的眼神不對勁,連忙將高麗推進房間,高麗一天不搬走對她的婚姻家庭就構(gòu)成一天的威脅,而讓高麗搬走的最好理由就是讓高麗結(jié)婚。于是她不禁問道:“你和小張(生物老師男友,姐姐是媒人)怎么樣了,好像談了快兩年了,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我們完了!”“怎么了?”姐姐緊張地問道,像個負(fù)責(zé)的醫(yī)生追問患者的癥狀。“出了什么問題,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你解決。”高麗想了想欲言又止,像這種事告訴姐姐,就等于登報公示,明天這一旮旯的鄰里都會成為事件知情者,這樣對于這起事件的三個人會起著程度不同的負(fù)面影響。于是她擺擺手不耐煩地說道:“沒出什么問題,就是發(fā)現(xiàn)不合適唄?!薄昂撸f得倒瀟灑。”姐姐有些憋不住了,一肚子的埋怨開閘而出,“真不知你們這些人是怎么回事,昨天還好好地通了電話。像我們那時侯姑娘家處了兩個對象別人都會說閑話的,你倒好,左挑右選,高不成低不就,我像你這么大小孩都上幼兒園了,你卻一點打算都沒有,把我這個當(dāng)姐姐急得團團轉(zhuǎn),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每次談完一個,就像扔一件衣服一樣。不要光埋怨衣服不合身,也要分析一下自身原因,總結(jié)一下經(jīng)驗,改進一下不足吧,現(xiàn)在干什么不都講究個與時俱進么?”姐姐沒有條理的推心置腹使高麗本來煩亂的心情雪上加霜。她匆匆換上了干衣服,總覺得還有什么事沒做,環(huán)視一下房間,將目光定格在床頭與生物老師的合影上,伸手一把將相框拿過來,舉得高高的向地板上用力一摔,“哐當(dāng)”一聲,相框上裱的玻璃觸地便像四濺的水花,晶光閃閃潑了一地,緊接著男朋友相片被她拿出來無情地揉碎了,好像男朋友真的在她的力量下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了一般,她的心情一下子從視覺上得到了平衡,心竟?jié)u漸踏實、平靜下來了。同時,這一連串一氣呵成的舉動卻立竿見影地打斷了姐姐的嘮叨。姐姐心疼地望著被相框磕出個槽來的地板,皺著眉冷冷地說道:“這是你第四次摔相框了,這就是你第一個要改的毛病。呆會兒記得把地掃干凈,我真不希望再聽到第五次了。”于是她一邊嘀咕著“這么個性格,長得再俊也沒人敢要。留在這里也真是個冤孽”,一邊向外頭走去。

        姐姐一出房便拿起客廳里的電話,高麗隱約聽見是在和婚介所聯(lián)系。

        片刻房門被推開,姐姐的聲音又響起了:“明天生意別做了,白天休息一下,把你那憔悴樣給恢復(fù)過來,傍晚在十字街海島公園門口的夜市上見個對象?!薄拔也蝗?。我剛失戀?!薄笆??我告訴你,你這個歲數(shù)早就沒有資格拿失戀唬人了,你不妨拿著鏡子照照你自己,談了幾個男朋友了,什么也沒留下,就留下一臉的暗斑、褶子,”姐姐有些不耐煩了,“女人就是一個逐年虧損的工廠,過幾年資本全耗光了,男人眼角都不會看你!這次這個雖說是個四十多歲的二婚,可別人是國家老師,有工作有房子,嫁過去也虧不了你。女人一輩子圖個什么?不就圖個安定么?你自己考慮考慮,見不見都是你的事?!?/p>

        姐姐的聲音冷冰冰地具有勿庸置疑的命令性。

        她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了,剛剛說的話還余音繞梁,高麗從床上翻身起來,愣了小半晌,來到桌上,拿起上面擺放的小圓鏡,她看見鏡中五官艷麗但形容憔悴的臉,眼角處過早地尾隨著幾根淺淺的皺紋,有些像瓷瓶上的裂紋,充滿了破鏡難圓的惋惜,這都是過分透支青春而留下的報復(fù)的痕跡。高麗忽然就像中年人害怕失業(yè)一樣,有一種危機感油然而生,她回想剛剛姐姐說起的約會地點,從櫥柜中翻出她很久沒穿的高檔時裝,在身上比劃起來。

        十字街的夜市是個男人喝酒聚餐的好去處,十字街上空彌漫的除了油煙酒氣還有震天響的劃拳聲、勸酒聲、調(diào)笑聲。高麗為身上的高檔衣服遭遇這種嘈雜、骯臟的環(huán)境而略感惋惜,想必對方圖的是夜宵攤的便宜消費吧。

        可能是禿頂?shù)木壒?,對方看起來像個足有五十歲的老頭,彎腰弓背,沒有老師的書卷氣,眼睛卻精得很,像蛇頭一樣直勾勾地打量著高麗,恨不得把高麗吞進去似的。高麗知道這次姐姐真的是把她當(dāng)成期貨處理了。

        從沸沸揚揚的人聲中,高麗依稀能聽到老頭談話中所運用的“文學(xué)”、“思想”之類炫耀他肚子里的文化的詞匯,順便通報了其亡妻以來的單調(diào)生活,還包括一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對性生活的渴求。她除了不時微笑、臉紅、尷尬地頻頻點頭外,似乎什么也插不上嘴,兩個小時的交談,使她頸部面部肌肉僵硬。席間東西也不干凈,可能是油放得太多了,使她難以下咽。但相比之下,令她更為反胃的是老頭的目光,仿佛憑空便把高麗猥褻了許多遍。

        在離開夜市的公交車上,老頭的手開始不老實了,試試探探地向她身上的敏感地帶進軍。車上人很多,車子像打著飽嗝不停地陣痛般地劇烈抖動,開始她還以為是由于慣性而產(chǎn)生的碰觸,也沒去理會。誰知這一沒理會使他以為是她默許了,膽子大了起來。突然,他彎過身來,附在她耳邊問道:“今晚去我家吧?”同時,手居然明目張膽地爬到了她渾圓的臀部用力抓了一把,高麗不禁目瞪口呆,隨即罵道:“老色鬼!”一個很響的耳光在老頭有些松弛的臉上綻放開來。作為人民教師的老頭不堪其辱,捂著他一直珍視的象征師表的老臉匆匆下了車?;璋档能噹锏念櫩鸵詾槭且黄鹌胀ǖ男则}擾,都視若無睹,城市人的冷漠往往在公交車上體現(xiàn)得尤為深刻。

        不知是誰點了煙,沉悶的車廂里充斥著煙味,煙塵像無數(shù)把小刀一樣割刺視網(wǎng)膜、刺激胃部。也許是夜宵不衛(wèi)生吧,在司機一踩剎車的時候,高麗除了因慣性打了個踉蹌外,一口酸臭的腐水從胃里倒流,通過痙攣的喉部,沖口而出,立刻在前面一位男士的背部畫了一個大大的熱氣騰騰的地圖。那男人“啊”地驚叫一聲回過頭來正待發(fā)作,細(xì)眼一瞧,說道:“原來是你呀。”高麗也抬起頭來,眼睛吃力地從煙霧中看到一張和善的中年人的臉若隱若現(xiàn),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那臉倒有了一種云開月明的感覺,仿佛是份從天而降的溫情,他一邊脫下上衣一邊關(guān)切地問道:“你沒事吧?!薄缢麄兊谝淮卧诔邢嘧矔r說的。他的話渾厚而具有穿透力,仿佛一拳頭穿過她胸膛,直接打在了她的心臟上。高麗不知是給煙熏的還是為何,鼻頭有些酸楚,眼睛忽然淚盈盈,一時無言以對。

        下車時,高麗頭重腳輕,差點摔倒,那老板及時伸出援手?jǐn)v扶著她,只是這手一碰到她的肘部,便像粘住了一樣再也沒拿開了。

        于是兩人竟像一對很熟稔的戀人相依而行。

        “你看起來似乎很不好。要不要去看看醫(yī)生?”“不用了,我沒事??赡苁亲蛱炷窃撍赖挠?。整個人都像被淋透了?!备啕悡沃约喊l(fā)燙的額頭,頭發(fā)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很哀怨的樣子。他像是被她那若隱若現(xiàn)的臉給打動了,忽然很想幫她把頭發(fā)撩開,手抬在半空中,卻像忽然被什么拉開了,只在口中嗔怪道,“你不該那么倔強的?!弊掷镄虚g充滿了戀人間甜蜜的指責(zé)。高麗知道他指的是她昨天憤然離開超市。“我就這么個性格,改也改不了,”高麗苦笑地說道,“其實,每次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p>

        途經(jīng)超市時,高麗指著關(guān)了門但里頭依稀透著光亮的超市有些酸酸地說道:“似乎有人給你留了門?!崩习迥樢患t說道:“里面沒人,是我臨出門時忘了關(guān)燈,我是回來取東西的?!备啕愑芄士v般說道:“那你也是平安到達(dá)目的地了?!闭f罷便要分道揚鑣。那老板似乎看出高麗的伎倆,他半調(diào)侃半認(rèn)真地說道:“女士還沒送到家男士怎么能擅離職守?允不允許我送你回家,順便取回我的傘?”高麗亦微笑地調(diào)侃道:“借了別人的傘難道還不許別人去取么?”

        夜靜謐而深邃,居家的人家都已入睡了,只有一些美容歌舞廳閃爍著七彩迷虹,這些燈都是熒熒的,鮮艷而朦朧,蘊含著落花流水的曖昧。老板顯然是個善于把握氣氛的情場老手,因為高麗從模糊中依然感覺到他的手從她的手臂移至手掌,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他們是在高麗的樓下交換各自的姓名的,高麗從他燙金的名片上得知他叫陳至。陳至臨別時用一種依依不舍的口氣叮囑高麗務(wù)必給他打電話,高麗走進房門時姐姐的臥室里沒有動靜,似乎他們已經(jīng)睡沉了。高麗悄聲走向陽臺,看到陳至離去的背影時,她忽然想起傘還沒有還,正欲追出去,但想想又作罷,反正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如果不是握著這張名片,那晚的一切倒像是一場夢,是個忽明忽暗的夢,新鮮而深情,溫暖而綿長讓人懷念,然而卻又是一觸即破的脆弱的夢。

        第二天起來,高麗用力地甩甩頭,像要把昨晚的一切亂夢都擺脫在風(fēng)中。

        星期五,又是星期五。

        冬天的魚似乎特別走俏。

        高麗在魚攤上破最后一條魚時,她故意將速度放慢了。她用尖刀小心地抵達(dá)魚肚中央的黃金分割點,稍一用力,力度剛好使刀尖刺進魚的皮膚,然后刃身像大船開浪一般向魚尾部輕輕劃去,血不及滲出,魚肚上就多了一個干凈的口子,緊接著刀鋒一轉(zhuǎn),一挑一割,內(nèi)臟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躺在刀背上了,隨即便被迅速拋進了一旁的垃圾箱里。血肉模糊的一團霎時間徹底從魚身上分離出來,只剩下一個干干凈凈的魚身,仿佛只需冷凍、切割,就可讓人直接享用生魚片一般。

        高麗將整個過程表現(xiàn)得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腿硕紟缀跻氖纸泻昧?。高麗這手漂亮的功夫是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并且青出于藍(lán),也正如她所張羅的這攤紅火的生意。

        客人提著魚臨走時還回頭說上一句:“看你破魚真是一種享受。”

        可高麗望著她賣出的最后一條魚卻有一種戀戀不舍的感覺,接下來干嘛?她悵然若失地看著空蕩蕩的魚攤。

        “怎么,想男朋友呢?”臨攤的張主打趣。

        她便“澎”地一下從發(fā)愣中回過神來,把魚攤給匆匆收拾了。

        張主看她那匆忙勁頭又忍不住問道:“又趕車子去陪男朋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吹了。”高麗酸酸地應(yīng)道?!罢τ执盗四??”他加了一個“又”字使高麗的失戀帶上了令人難堪的喜劇意味。“賣你的魚吧!”高麗沒好氣地應(yīng)道,提著錢包里一天的收獲頭也沒回地走了。

        高麗回到家的時候大約才三點多鐘。姐夫正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姐姐顯然還沒有下班,姐夫見到高麗分外熱情地邀請她坐在他旁邊看電視。高麗沒有理睬他,她不喜歡姐夫那副垂涎三尺的嘴臉。

        姐夫給高麗的印象是個無能男人的典型。但他這輩子卻做了兩件極為正確的抉擇,一是在前幾年國營工廠開始滑坡的時候,姐夫充分利用了他工齡長的優(yōu)勢,非常明智地辦了內(nèi)退,現(xiàn)如今和他同齡的一批工人都下崗在家不得安生,可他卻能高枕無憂地每月領(lǐng)取六七百元的生活費。第二就是娶了姐姐,姐姐雖說是個沒有什么文化的家庭婦女,可她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某局機關(guān)勤雜員),還有一套由高麗母親遺傳下來的令城市人羨慕的二居室。高麗常想,也許就是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放縱了姐夫游手好閑的本性。俗話說飽暖思淫欲,早在高麗高中的時候,有一天午睡時忘記關(guān)房門,姐夫竟偷偷摸了進來,所幸高麗及時驚醒,并急中生智地指著門口大叫姐姐,把姐夫嚇了出去。這兩年高麗在魚市“女”承“母”業(yè)做起了賣魚的營生,練就了一身潑辣的功夫,一般男人都近不了身,姐夫雖然近水樓臺,也只能保留暢想,望而興嘆了。

        高麗關(guān)好房門,利索地將她那身有著滯重魚腥味的衣服換下來,直接上衛(wèi)生間洗了個熱水澡———就是這樣也沒法根除腥味,她回顧前幾任男友幾乎無一例外地抱怨過她身上的氣味,輕則打趣說她像只饞嘴的貓,重則行走時有意與她保持一臂長短的距離,這樣想來男友們的背叛倒是情有可原的,誰不想有個香噴噴的老婆而要一個滿身臭氣的魚販子呢?

        她用香皂將全身細(xì)細(xì)擦上三四遍,不放過一處死角,最后用鼻子檢查一遍,才滿意地收工。

        完事后,她像一只剛出籠的饅頭被熱氣簇?fù)碇叱鲂l(wèi)生間時,突然感覺一個身體從背后襲來,將她死死抱住,慌亂地在她胸部亂抓,從氣味中,她分辨出是姐夫。高麗使出全力將姐夫推開,用手上的濕毛巾沒頭沒臉地向姐夫甩去,濕毛巾像根蘸了水的皮鞭,嘶喇喇地,虎虎生風(fēng),姐夫被弄得又痛又濕,上蹦下跳,左閃右躲,抱頭鼠竄,口中連連求饒:“姑奶奶,停停手,我再也不敢了?!备啕愅蝗挥X得姐夫的樣子極像了一只四處亂蹦的蝦,不由撲哧一笑,收起毛巾,罵了聲:“狗改不了吃屎!”

        吃飯的時候,姐姐詢問姐夫臉上的紅印子,姐夫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高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姐夫指不定是老毛病發(fā)作,偷偷溜出去看哪個女人洗澡時給摔的?!苯惴蜃髻\心虛,大氣也不敢出,幾次將筷子掉在地上,高麗心里又得意又好笑,只惹得姐姐在一旁滿臉的疑惑。

        澡也洗了,飯也吃了,窗外暮色誘人,越發(fā)彰顯出高麗的無聊與孤單。高麗翻開電話本,準(zhǔn)備給幾個女同學(xué)打電話,但想想都放棄了,別人不是成了家就是談了朋友,怎好意思破壞別人甜蜜的周末呢?她關(guān)上電話本,將它往床上一扔,一張金色的小卡片從中間掉出來,映著窗外射進的余暉,閃爍地飄落在地上。

        高麗將它撿起來一看,上面有三個燙金大字:陳至。

        高麗出門前用香水把全身又武裝了一遍。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紕漏,還是給陳至靈敏的鼻子聞出了端倪。

        他們坐在一家小型西餐廳,象征性地點了兩份牛排。他的吃相很斯文,他幾乎是把盤中的牛排進行凌遲,然后一小片一小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嘴中,細(xì)細(xì)咀嚼,男人的動作一旦精細(xì)就有了脂粉味了。但他說吃東西,善于品嘗的人才能很好地享受人生。

        “讓我來猜猜你今天的晚飯,”不知是出于有意還是無心陳至談起了這個話題,他邊啜著紅酒,邊閉著眼睛,鼻子像雷達(dá)般搜尋著飄浮在空中的氣味微粒,問道,“魚,你今天一定吃了魚。對不對?”

        高麗頓時臉紅了,魚味難道真是如此陰魂不散地頑強依附在她身體的各個角落,揮之不去、除之不絕么?她搖了搖頭說道:“不對。”

        “那你家里一定養(yǎng)了金魚,我的嗅覺不會錯的,明明有腥味兒。”陳至很自信地說道。

        真他媽是屬貓的,她想,這事說出來好不好,只怕這個男人將會第五次故伎重演,將她拋棄,可瞞也只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藏著掖著,反而讓人感到她虛榮。

        半晌,她仿佛罪犯下了決心坦白似的,說道:“不瞞你說,我是賣魚的?!?/p>

        “哦?”他頗感意外,轉(zhuǎn)而又說,“不過都是勞動者,勞動光榮嘛。”

        “只是,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人不該選擇這樣的職業(yè)?!彼行┛上У卣f。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自由選擇他們想從事的職業(yè)的,”她忽然有些惱怒,“就像人們不能隨意選擇自己的父母一樣?!?/p>

        “這倒不是絕對的?!彼⑿Φ乜粗?。

        忽而,他誠懇地說道,“如果你想開一家服裝店的話,我覺得一定能做到?!?/p>

        “開服裝店固然是好,”高麗充滿了對生活的無奈,“可我們窮人,一沒現(xiàn)金,二沒房產(chǎn)抵押,哪來的成本?”

        “兩年前我一直想開一家服裝店,苦于分身無術(shù),”他好像有備而來,“如果你信得過我這個萍水相逢的人,愿意與我合作的話,你作為我分店經(jīng)理,管理店內(nèi)事務(wù),至于成本,我來投資。你覺得如何?”

        高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似乎是懇切的。

        高麗從他眼中不光看到商人對利益的向往,好像還有些別的。

        高麗的魚攤雖然破舊,但卻處在整個魚市的黃金地段,多少人對她這個攤位垂涎已久,只苦于這個攤位是傳承了兩代人、固若金湯的老字號。聽說高麗要改行,大家都暗暗高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還有可能擴大自己的門面,這樣一舉兩得的事,誰都想分一杯羹,平日里視如冤家的同行們都紛紛對高麗大獻殷勤,旁敲側(cè)擊地提出租用的想法。

        高麗一向與隔壁的張主大哥交好,張主是個粗獷的北方漢子,有著一副難得的熱心腸,平常有點力氣活,總向高麗伸出援手,高麗有個熱湯菜,也總往他那兒送,一來二去,兩人還傳過一段不大不小的緋聞呢。于是,高麗想也沒想,就以三百元的低價位轉(zhuǎn)賃給了張主。張主打心眼里感激,也落下了句義薄云天的話:“以后要有誰敢搗妹子你生意的亂,我張主第一個給你出頭!”

        高麗記得他說這話時,胸脯給拍得山響。

        高麗是在把一切手續(xù)辦妥才告知姐姐的,在餐桌上。

        “我把魚市的攤位轉(zhuǎn)掉了?!?/p>

        “轉(zhuǎn)掉了?為什么轉(zhuǎn)掉?什么時候?怎么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我在大雅路接了一家服裝店。我從明天開始不到家里住,因為晚上要做生意,所以我想索性住店倒來得方便點?!?/p>

        “如果不太晚還是回來住嘛,反正離家又沒多遠(yuǎn)?!苯惴蛟谝慌粤髀冻鲆酪啦簧岬臉幼?。

        姐姐橫了姐夫一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便淡淡問道:“你和那個老師見面了么?”

        “見了,又禿頂又惡心,一見面就想占人便宜,活脫老色鬼一個!”

        “你沒給他揩油吧?”姐夫緊張地問道的,見高麗并不理會他,沒與他響應(yīng),只好索然無味地埋頭吃飯。

        “那么,”姐姐用眼睛盯著高麗說道,“那晚送你回來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哪晚呀?”

        “就是去十字街見對象那晚?!?/p>

        “原來那晚你沒睡著呀,”高麗吃了一驚,“你怎么神出鬼沒跟間諜似的?!?/p>

        “我跟間諜似的?我是怕你年紀(jì)輕輕走錯路,我問你,那男人是不是開了家超市?”

        “是呀,開超市也有罪?”

        “你要開的服裝店是不是也是他給的錢?”

        高麗沒吭聲。

        “你不了解別人就用別人的錢,你可知道花男人的錢意味著什么?!?/p>

        “誰說我用他的錢?是他投資,我替他打工,我是按勞取酬,你想到哪去了?”

        “打工?現(xiàn)在那么多學(xué)經(jīng)管的大學(xué)生都找不到這樣的好事,單給你一個賣魚的碰到了?我可告訴你高麗,那男人十有八九是成了家的,跟他混在一起,將來沒有好果子你吃!”

        “行了,你說夠了沒有?”高麗將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回房去撿東西,“我將來是福是禍都用不著你瞎操心?!?/p>

        “我瞎操心,不是看在媽的份上我才不管你呢,”姐姐對著高麗的背影,有些危言聳聽地預(yù)言道,“你給我好自為之。別到時輸?shù)弥皇l短褲再回來求我?!?/p>

        服裝店像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一樣穩(wěn)穩(wěn)固固地落成了,不知陳至是怕麻煩還是單單為了取悅她,店名就叫高麗時裝城。

        為了慶祝,高麗舉行了一場小小的聚會,說是小小的,是因為聚會者只有兩人———陳至和她。高麗把地點選在一家裝修別致的小排檔的包間。桌子上的家常菜透著一種家的味道。

        陳至反而不習(xí)慣了,他沒有了吃西餐時的優(yōu)雅。但他仍然吃得很客氣,只是筷子夾菜不光有蜻蜓點水般的迅速和羞怯,還總會不自覺地看高麗一眼,好像害怕吃多一點便遭人責(zé)怪。

        “你吃中餐怎么賊頭賊腦的?”高麗終于忍不住問道。

        話一說出口她便后悔了,因為陳至臉紅了一大塊。

        “習(xí)慣吧。”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怪習(xí)慣?”

        “一個人的習(xí)慣形成往往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他有點一言難盡的味道,“這得從我成長角度來說。我從小父母雙亡,是車禍,我是在我小姨家長大,小姨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對我很不錯,可中間畢竟隔了個姨夫,餐桌上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在姨夫的眼神中變本加厲地反射給我,那時我總想,我以后一定要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時過境遷,現(xiàn)在我成了家,可家并不是我的,而是我老婆的,我只是個連孩子都不能跟自己姓的上門女婿。”

        “你和你那口子感情怎么樣?”高麗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是當(dāng)他把已婚事實告訴她時,她還是有些酸酸的。

        “可以說很不好,她是個十足的女權(quán)主義,我們見面就有吵不完的架,家這樣?xùn)|西對于我們來說形同虛設(shè)。”

        這句話顯然大大慰藉了她。他是不幸福的,他需要幸福,他結(jié)識她是對幸福的渴望。她這樣對自己說。

        “過這樣的日子兩個人都痛苦,還不如趁早離婚?!备啕悰_口而出,倒有些像慫恿,隨即她發(fā)現(xiàn)不妥,又改口道,“你們應(yīng)當(dāng)多想想辦法來改善關(guān)系?!?/p>

        “各種方法都試過,沒用,離婚也許是最好的出路,”他忽然望著她眼神溫柔而深情,“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能夠相知相守白頭到老的伴侶。”

        “祝你能達(dá)成夙愿,”高麗默契地說道,舉起杯子,“也祝我們合作愉快!”

        “我也是。”

        兩人一飲而盡。

        吃完飯時兩人不約而同地相攜回到店中。這一晚本身就是屬于他們的。

        高麗將店內(nèi)所有的燈具都打開,室內(nèi)一下子明亮得叫人窒息。

        店內(nèi)還有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裝修味。高麗聳起鼻子用力吸了一口,仿佛吸進了一腔美好的未來。

        “從今天開始,這里就是你的天地了?!?/p>

        “我的天地?我只是個打工仔喲。”高麗自嘲時亦隱藏不了內(nèi)心的快樂。她撫摸著光滑的仿瓷墻面,又不時地擺正塑料模特兒的造型,愛惜之情一覽無余。

        突然,光明仿佛被黑暗一口吞噬了,高麗連按幾次開關(guān)都無濟于事,看來是停電了。

        月亮從嶄新的窗欞跳越出來,連同滿天的星辰一起眾目睽睽地注視著這對共處一室的孤男寡女。

        一縷柔韌的光照在倚窗而立的高麗身上,將她打磨成一口藍(lán)瑩瑩的瓷器。

        此時她的臉光滑細(xì)膩、毫無瑕疵,眼中閃爍著動人的光澤,她精美的五官正展示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這美橫行無忌,并霸道地膨脹著,令陳至呼吸緊迫,無所適從。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望著眼前這個尤物,手好容易舉起來,好像伸出了一百米遠(yuǎn)才夠著了她的臉,終于像一個小鍋般地蓋在她的臉上,輕輕地,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將她碰碎一般。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掌是濕潤而溫?zé)岬?,他那顫動的呼吸,以及其中包含的欲望,似乎這些都通過掌心到達(dá)她的臉部再神奇地傳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她忽然燥熱起來,呼吸聲也跟隨著他的頻率加速且滯重起來。

        當(dāng)她再次仰起臉來時,眼里充盈了無限的柔情,唇上閃動著欲望的豐潤。

        她的瞳孔也由暗淡變得清晰,里面清楚地反映出他急急地向她展臂而來,就在一剎那,兩人像異極磁場緊密貼撞在一起,瞳孔便再次由清晰變得模糊了。

        看來,他們再也等不及,匆匆融入到月色中去了,再也無法分開。

        對待這家店,高麗就像中年得子的母親,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用在經(jīng)營業(yè)務(wù)上了,事無巨細(xì),親力親為,總算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小店的生意是紅紅火火、羨煞旁人。但是陳至從來不讓她去管錢,收銀臺里的錢,陳至每天都會裝進他那個方型的皮包里,這令高麗十分不愉快,當(dāng)然不痛快的事還不止這些,他們約會永遠(yuǎn)是見不得光的,同時約會的時間也開始縮短,但是只要他們一見面,陳至便爭分奪秒、沒完沒了地和高麗纏綿在一起,這不禁使她懷疑他貪戀的只是她青春如水的身體。

        這天,有一位衣飾華麗的中年婦女快步走進店里,她的身材因為發(fā)福而走樣得厲害,她的臉因為嗜睡而顯得浮腫不堪,青色的眉毛紋線有了明顯的脫落,厚厚的眼袋掛在她那雙因暴躁而略顯凸出的魚眼下面,鼻梁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雀斑,腥紅的嘴唇邊上還殘留著兩三點牙膏沫的干漬,總而言之她是一個不協(xié)調(diào)的匯總,這就使得她走到哪里,舉動都格外顯眼。

        只見她沒像其他顧客一樣對店內(nèi)的一切進行打量,而是徑直走到高麗所坐的收銀臺前,一雙魚眼露出兇光,殺氣騰騰地問道:“高麗在嗎?”

        高麗疑惑地抬起頭來,她好像并不曾認(rèn)識這個女人,只是本能地感到來者不善。

        “我就是,有什么事嗎?”

        那女人好像等的就是這句話,當(dāng)高麗話音剛落,那女人便舉起她那只戴著粗重的黃金飾品的肥大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高麗臉上留下了一個耳刮子印,正欲反手再來第二下的時候,高麗靈巧地跳開了叫她撲了個空。

        “你是什么人,你為什么打我?”高麗左躲右閃地問道。

        “為什么打你?你個不要臉的臭婊子,竟敢勾引我老公,看老娘不打爛你個臭?菖?!备啕惖亩汩W反而刺激了她,那女人邊叫喊著邊欲卷土重來,雙手揮舞著毫無章法。

        高麗是理虧的一方,于情于理都只有躲避的份了。

        一旁的店員現(xiàn)在都不知所蹤,倒是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有的是購物的顧客,還有隔壁店里的一些老板,都說同行是怨家,那些老板沒有一個上前勸架的,都站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袖手旁觀。

        終于,高麗在那女人如雨點般密集的亂拳之中被擊中了,隨著眾人驚呼一聲,她一個趔趄撞在墻上,頭痛欲裂,隨即感到額頭一濕。

        她的心火就在這一剎那熊熊燃起。

        高麗真應(yīng)感謝幾年魚販子生活將纖弱的她鍛煉得精壯、有力而潑辣,使得她在這場比武斗毆中大大激發(fā)出了兇悍的潛質(zhì),發(fā)揮了年紀(jì)輕、體力好的優(yōu)勢,占據(jù)了上風(fēng)。

        那女人在節(jié)節(jié)敗退的同時,魚死網(wǎng)破般地不甘心。她嘴上越罵越兇,手上卻越來越弱。落荒而逃前,那女人留下一句話:“臭婊子!走著瞧!”

        店員們不知什么時候又從哪個角落蹦出來了,仿佛每個人心里都有數(shù)般地默默對店里的殘局進行收拾。

        高麗撥通了陳至的手機,剛準(zhǔn)備開口,只聽見那頭是個女聲:“喂。”———是小菁的聲音。高麗將電話掛斷。十分鐘后再打過去,還是小菁接的。

        高麗正欲再次掛斷,只聽電話那頭問道:“喂,請問是不是高麗,高小姐?”高麗沒有作聲。

        “陳老板正向他老婆匯報工作呢,”小菁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落井下石的口吻,“也許你還不知道吧,陳老板和老板娘結(jié)婚好幾年了,早知道?哦,那就告訴你一個不知道的吧。”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其實老板只是個虛架子、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而真正的老板是老板娘,她是幾家超市連鎖店以及高麗時裝城的惟一股東,你、我、陳老板都是為她打工的打工仔,再順便告訴你另一條鏈接新聞———老板這兩年一直想跟老板娘鬧離婚,目的很明顯,想分走老板娘口袋里一半的錢嘛,我可真佩服你,連自己的主顧都敢打,看來,大家都難收場嘍!”說到這里電話突然斷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什么樣原因都有可能,連高麗肚子里幾個疑問都沒來得及追問,這樣反倒更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叫人欲罷不能地琢磨小菁話中的玄機。

        高麗忽然想到,剛才店員在她和那女人打架時消失在打完之后回來并非是巧合,店員們十有八九事先知道那女人的身份以及老板和高麗本人的關(guān)系,她們認(rèn)為老板教訓(xùn)第三者天經(jīng)地義,這些店員紛紛避嫌、兩不得罪倒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高麗將一個年紀(jì)小些的店員叫到里間的臥室進行盤問借以證實心里的想法。

        “剛剛店里出事的時候你們都上哪去了?”

        “上街買早點吃?!?/p>

        “這么巧?三個人同時出去吃東西,難道你不知道店里有規(guī)定不向老板請假而擅離職守是要扣工資的么?”

        女店員沒作聲一副委屈的樣子。

        “我看你們不是去吃早點而是站在人群里頭看我的熱鬧吧?!?/p>

        “沒有。”女店員連忙說道。

        “沒有?我問你,上午那女人叫什么名兒?”

        “不知道?!?/p>

        “你們見了她比見到陳至還恭敬,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會不知道她是誰?”

        “我們真不知道,高總求您別問了?!迸陠T一臉的難言之隱。

        “是不是陳至不準(zhǔn)你們說的?”高麗警覺地問道。

        女店員算是默認(rèn)。

        “哼,”高麗冷笑道,“陳至能主宰生殺大權(quán),我就沒辦法炒你的魷魚?”

        “高總,您就別為難我們幾個做事的人了,我們顧慮也多著呢?!?/p>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今天你不老老實實回答我?guī)拙湓?,你就馬上給我卷鋪蓋走人。”

        女店員臉憋得通紅,半天吞吞吐吐說道:“你可別告訴陳老板,否則就算炒我魷魚我也不說半句?!?/p>

        “好,我問你,那女人是不是經(jīng)常來咱店?”

        “不常來。一個月大約來兩次左右。”

        “那一般什么時候來,來干什么?”

        “你出去打貨的當(dāng)天晚上過來結(jié)賬、給我們發(fā)工資?!?/p>

        “晚上?”高麗敏感地問,指指自己的床,“那她是不是和姓陳的在這里過夜?”

        那店員二十歲不到的樣子,還沒談男朋友,這個問題她不好直接回答,只點了點頭。

        高麗的臉色明顯變得鐵青,對店員擺擺手示意可以離開了。那店員猶猶豫豫地走出房門,片刻聽見房間里摔摔打打的聲音在身后爆發(fā)起來,她吐了吐舌頭快步向外間走去。

        稍后,高麗亦走到收銀臺前,臉上沒有任何不妥,只是手中多了個黑袋子,她示意那個女店員過來,將袋子遞給她,“幫我把這垃圾扔掉?!?/p>

        女店員把袋子扔進垃圾箱前偷偷地打開看了一眼———是床單被套之類床上用品被肢解后的碎尸,她再次伸伸舌頭,將它們一古腦塞進了垃圾箱黑乎乎的大嘴中。

        晚上,高麗正對著小鏡子修補臉上的傷痕,由于傷口比較分散,鏡中貼滿藥膏的臉有面目全非之感。

        “媽的,那個爛?菖!”高麗狠狠地罵道。

        這時,門被推開了,陳至跌跌撞撞、鼻青臉腫地走進來。

        高麗對他的到來視若罔聞。

        他徑直走到高麗身旁,伸手欲撫摸她的臉問道:“小麗,你沒事吧?”

        高麗將他的手推開應(yīng)道:“都是你老婆的杰作呀,所幸一時半會還沒有生命危險?!毖劢切表怂谎?,“你的臉怎么也花了?”

        “也是那女人找人干的好事!”陳至恨恨地說道。

        “不會吧,”高麗怪腔怪調(diào)地說道,“你和你老婆關(guān)系那么好,如膠似膝的,都跑到我店里來雙宿雙飛了,她哪舍得打你?”

        “你聽誰嚼舌頭?”陳至煩躁地捶著墻,“我和她因為離婚的事都分居兩年多了?!?/p>

        “離婚?對了,離了婚,你就可以從老婆荷包拿走你所要的錢了?!?/p>

        這次陳至不捶墻了,百口莫辯地呆立著,一雙眼睛驚訝地瞪著,由辯解轉(zhuǎn)為失望,又轉(zhuǎn)為委屈甚至憤怒,忽明忽暗幾個回合下來,眼中竟蓄滿了淚水。

        突然,他張了張口,失控般地“哇———”一聲蹲在地上哭起來,哭得高麗不知所措、一頭霧水。

        高麗站在一旁安靜地聆聽他的哭泣,眼神漸漸溫柔下來,腦中卻好似有千軍萬馬在交戰(zhàn),混亂不堪。

        麻煩很快接踵而來,高麗時裝城三天兩頭遭遇襲擊,原來興旺一時的店鋪轉(zhuǎn)眼就被糟蹋得瘡痍滿目,體無完膚。高麗和陳至兩人幾乎不能上街,每天都提心吊膽的,夜里惡夢連連,很快,這與世隔絕的生活讓兩個人都要瘋掉。于是,陳至只好轉(zhuǎn)住一個表親家,而高麗也只好回姐姐家暫避一段日子。

        這天傍晚,高麗收拾好東西與陳至依依不舍地告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解決她?!彼麄儽г谝黄饡r,絕望地說道。

        星星三三兩兩,像白膩膩的頭皮屑粘在夜幕上,風(fēng)一吹,沒了。

        高麗打開店門,外面黑漆漆的,是一種濃稠并凝固后十分堅硬的黑,好像一出門就就會被這黑暗撞個頭破血流。她不由伸出腳去探探虛實。接著,她頭一甩,義無返顧地踏上了去姐姐家的路。

        姐姐家離店面大約只有兩站路,她很久沒回去了,她內(nèi)心很矛盾,原本她想做了陳至的妻子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拜訪姐姐,借以嘲弄姐姐當(dāng)初的預(yù)言??扇缃?,出現(xiàn)這種局面,姐姐家是惟一安全的去處了。

        一路上行人很少,每十米便有一盞路燈靜靜地將鵝黃色的光在燈柱下灑上一圈光暈,偶有一兩對母女走過,臉上是淡淡的遐想,也有一些“老來伴”在這朦朧夜色中手手相攜,嘴里談?wù)撝氖强晒┧麄兙捉?、受用余生的淡淡回憶。年輕人倒是少得可憐,也許壓馬路這種“陋習(xí)”早已被E時代和酒吧文化給“取締”了吧。

        拐過后街,前街相對來說要熱鬧得多,小百貨店里點著暗黃的燈,飄出陣陣菜香,高麗胃部一陣痙攣,饑餓使胃酸直往上翻。

        “就是她,她就是高麗!”突然,幾個黑色的人影從身后躥出來,高麗只覺得視線一下子由平視變?yōu)檠鲆?,她被按倒在地上,六七只手撕扯著她的衣服,很快,外褲被粗暴地脫了下來,高麗的尖叫聲好像鐵片劃在玻璃上,觸耳驚心,好在幾家未關(guān)門的超市的保安紛紛跑來,黑影只好扔下狼狽不堪的高麗,溜之大吉。

        高麗回到家又累又困,剛才的事件,讓她耗盡了精力,她知道又是那女人干的好事。

        姐姐姐夫都不在家,可能是出去散步了。高麗匆匆洗漱一下,便仰頭倒在床上。

        醒來時她聞到了菜香———足有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墒撬叱龇块g,便聽見了姐姐與姐夫小聲的耳語。

        “她又回來住真是煩透了?!薄坝惺裁春脽┑模甲×硕嗄炅?,多住幾天又有什么妨礙?”“你個死人我曉得你是巴不得她死回來,嘗不到甜頭聞聞也好是不是?”“你說什么呢?”“我說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可告訴你她住的時間越長對我們可是越麻煩?!薄盀槭裁矗俊薄澳阆胂?,她都二十七八,談了幾個對象不說,又跟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搞壞了名聲,好男人哪敢要她,差的男人吧,她又看不上別人,到頭來,她不要在我們家呆一輩子呀?,F(xiàn)在她是年輕掙得到錢,老了怎么辦,吃我們的退休金?要我們的孩子給她養(yǎng)老、送終么?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高麗聽到這里一陣頭暈?zāi)垦?,幾乎要哭出來?/p>

        高麗只好折回房去繼續(xù)裝睡,腦中卻飛快地想應(yīng)對的策略,卻怎么理也理不順,像溺水的旱鴨子無奈地掙扎著。

        攤牌,對,直接攤牌,以攻為守。為什么非要等到她來趕自己那么被動呢。

        當(dāng)姐從門縫里窺視她的時候,她把姐姐喊住,倒把姐姐嚇了一跳。

        “店沒法開了?!备啕愰_門見山地說出她回來的理由。

        “這么說,你是無家可歸了,要到這里?。俊?/p>

        高麗點點頭。

        “我看不是店沒法開了的事,是那個男人的老婆施加壓力,那男人又不敢要你了吧。”姐姐充滿了挑釁的味道,這是撕破臉皮的必備開場白。

        “姐,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我說話難聽還是你做的事情難看?早說讓你別跟個有家室的男人鬼混,正經(jīng)找個人家。你聽得進去嗎?現(xiàn)在錢沒錢,房子沒房子,落個兩手空空、一身臭名聲的下場怪誰?”

        “房子房子,你就知道房子,”高麗從床上一躍而起,“我說要回來住看把你給緊張的。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就巴不得我永遠(yuǎn)不踏進你家門!”

        “嘿、嘿、嘿!”姐姐給她說中了心事,有些始料不及,有些惱羞成怒,“做人可要憑良心吶,媽死了這么多年,你沒做生意前,一直吃我的用我的,直到現(xiàn)在都快三十歲了,住在我這,水呀電呀的,一天漲一個價,我可有問你要過一分一毫?”“哼,”高麗冷笑一聲道:“你倒敢提起媽,媽臨走的時候可是明說這房子,咱們姊妹都有份,現(xiàn)在你口口聲聲說‘我這,我這’,這倒成了你的私有財產(chǎn)了?!薄昂?,這倒給你說對了,”姐姐也不甘示弱,“這套房子是媽留給我的,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鐵的事實,你是不是想看看房產(chǎn)證,那上面可沒有你高麗的名字,但它卻是惟一受法律保護的東西,至于媽說留給你的房產(chǎn),你也不是沒有,魚市里的那片鋪子不是一直是你在做生意么?”說起魚市那間鋪面只有四五平方衛(wèi)生間大小的舊篷,遮不了風(fēng)避不了雨,隨時都有被拆遷的危險,對于房子房產(chǎn)證的辦理,也是在姐姐的暗箱操作之下,她竟懵然不知,到頭來她竟然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望著姐姐插著腰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由氣得渾身發(fā)抖、牙根發(fā)癢,忽然,高麗指著姐姐身后墻上母親的遺像說道:“姐,你瞧,媽站在你身后呢?!苯憬忝突剡^頭瞥見相片上母親放大的老臉和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心一虛,竟后退兩步,隨即惱怒道:“你竟用老太婆來嚇我!”說罷,從墻上摘下相片往地上摔去,母親的臉霎時在支離破碎的玻璃面下顯得四分五裂、落魄不堪。姐姐接著惡狠狠地罵道:“死老太婆,生下個小母狗累得我半輩子抬不起頭來!”隨即摔門而出。

        姐夫在門外細(xì)聲細(xì)氣地詢問道:“吵什么呢?不會好好說么?”“這小母狗我養(yǎng)大了她,出去賣了一趟騷,長見識了,竟想回來反咬我一口,和我爭房子!”“那也不用動手摔東西嘛,她畢竟還年輕,不懂事?!薄霸趺粗苛R那小母狗你心疼了是不是?你個不要臉的,你要敢打她主意!老子閹了你!”

        姐夫便再無聲息。仿佛真被她的氣勢給閹了。

        房里房外都死寂般沉默。

        高麗頓時覺得渾身無力,從床上跳下,將母親的相片從碎玻璃下抽出來,將滾熱的臉貼在母親平面、冰涼、紙感的臉上,眼淚一滴一滴從她臉上流落在相片上,乍一看起來,仿佛母親也老淚橫流,成了母女倆相對而泣。

        不知過了多久,淚在高麗臉上結(jié)了痂般的,緊繃著,頭也像給什么捆住了,緊繃著。高麗聽見自己自言自語的聲音仿佛從天外飄來,空曠而堅定:“看來沒有退路了,真的沒有退路了———”

        春天的雨是一種融入冬雨的持久和夏雨的淋漓的中和,它溫和而綿長仿佛后勁無窮的樣子。在這種天氣等人也顯得乏味而冗長,透著一種加倍的急切。

        高麗知道這種天氣,魚市的生意是沒法做的。但沒想到張主這么久才到。

        “孩她媽一直病著,剛從醫(yī)院出來?!睆堉鲙е簧碛隁狻⒏栺R林味,以及令高麗倍感熟悉的久違了的魚腥味坐到她面前。看來他并沒說謊。

        “我遇到了點麻煩,想請你幫幫忙?!备啕悊蔚吨比?,

        “有事你直說。”張主像要趕時間。

        “有個女人經(jīng)常來搗我的亂,叫我生意沒法做下去。上次我還差點被她找的小流氓給侮辱了。”

        “是么?你想咋樣?是不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她?”張主邊說邊掏出他的劣質(zhì)香煙,有些漫不經(jīng)心,仿佛心里還記掛著醫(yī)院里的老婆。

        “我想把她滅了?!备啕惖吐曇蛔忠活D地說道。

        張主拿著打火機的手一抖,火苗險些竄到鼻子上。

        “怎么,”高麗有些失望,“害怕?不敢?”

        張主再次將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青濃而滯重的煙像長蛇一樣從他的鼻孔里妖妖嬈嬈地鉆出來,探頭探腦地在空中爬升,爬升,忽而給一陣清風(fēng)撕裂得魂飛魄散。

        “算了,看來我是找錯人了。”高麗起身要走。

        “妹子,”張主眼睛看著窗外,“告訴哥到底是咋回事,真的是解不開的怨結(jié)么,非要用這種方法解決?”

        “不錯,”高麗義憤填膺地說,“我和那娘們勢不兩立。并且我已經(jīng)考慮得很清楚了,原本以為你是個爽快的爺們,沒想到你也是個瞻前顧后、婆婆媽媽的角色。”

        “不是,妹子你聽我說,凡事都有個因果,分析一下利弊,看看值不值這么干。我現(xiàn)在真是沒有心思多想別的,孩她媽得了胃癌,她想治,不想死,我也怕她走了娃可憐,如今我是東籌西補,動手術(shù)的錢還是籌不齊,今天我打電話給你原本是想跟你借的,沒想到———”這個被困苦折磨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幾乎都帶了哭腔。

        “差多少我全給你添上,不過,你得幫我剛剛說的那個忙?!备啕悓⒁粋€信封扔在桌子上,有些趁人之危。

        望著那個信封,鼓鼓的,像個漂亮女人的豐滿胸部,透出一股濃濃的誘人的味道,張主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探了探,又咽了咽口水,最終眼一閉,手還是縮回去了。

        高麗冷冷地說道:“我等會去醫(yī)院看看大嫂,想想看,她操勞了一輩子,為你生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誰知得這一場病,到頭來卻不是被病害死,而是被窮害死。而她的老公為了自己安樂,情愿看著她去死,也不愿去救她的命,不知道她曉得后會有多傷心,會覺得她的男人多么的沒用!看來不光我看錯了人,她這輩子也看錯了人?!?/p>

        “你胡說!”張主像是給她激怒了,“把那娘們的地址相片給我,下星期一定給你答復(fù)!”

        高麗沒想到他一下這么爽快,倒有些遲疑了。但僅在片刻,她的嘴邊便泛起了一絲志在必得的笑。

        “三天之內(nèi),三天之內(nèi)一定要給我答復(fù),免得夜長夢多,”高麗咬咬牙,除了從包中掏出那女人的資料,還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在張主面前揚了揚,“剛剛給你的是訂金,這是另一半辛苦費。萬一出事了,你可以用訂金在外面躲一段時間。完事了,再到我這里來取另一半?!?/p>

        天陰沉沉的,滿天的黑云像放進水里的胖大海,充滿了雨意。

        高麗不知道這三天是怎么過下來的,好像有三百個年頭,期間高麗通過電話將她的計劃告訴陳至,陳至不置可否,不再是幾天前那么義無返顧的口氣了。高麗要求他出來見她一面,但陳至聲稱沒法出來見她,他被軟禁起來了。于是她心神不定地給張主打電話,誰知對方一直關(guān)機。姐姐看到她不停地擺弄電話,總少不了一頓冷嘲熱諷,搞得她種種主意只好作罷。

        雨還在外面下著,滿世界的雨聲,好像所有的雨點都亂七八糟地砸在她心頭,叫她沒法思考沒法猶豫。

        雨沒下之前,總是沒完沒了地擴散著憂慮的情緒,一圈一圈地波及著大地。

        高麗路過超市的時候沒敢逗留,她以耗子過街的速度,迅捷地在公交站牌下攔了一輛的士,上的士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瞥一眼。

        她一眼便看見陳至悠然坐在收銀臺前———看來他的處境似乎并非他所說的那么糟糕。此刻,他好像正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一旁身材姣好的小菁像憋了一肚子的笑,身體不住地具有挑逗性地顫栗著,笑意在她體內(nèi)左沖右撞,仿佛馬上要從嘴里爆發(fā)。

        高麗突然對小菁嫉妒得不行,陳至好像從沒有用如此手段逗她開心過。

        隨即,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仿佛早在她身邊埋伏已久,此刻忽然現(xiàn)身,殺了她個措手不及———因為她相信陳至現(xiàn)在所講的一定是一個很幽默的笑話,而講這種笑話是要以心情舒暢作為基礎(chǔ)的,如果他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情義的話,他也應(yīng)當(dāng)與她一起處于憂心忡忡、共度難關(guān)的狀態(tài),最起碼此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有這份閑情與人調(diào)侃說笑。

        她回過頭來,有點無奈又有點咬牙切齒地告訴司機:“去火車站?!?/p>

        后悔已不是她現(xiàn)在該考慮的事了。

        早在半小時前,高麗打通了張主的電話。

        “我剛準(zhǔn)備告訴你的,得手了,”張主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有一種剛殺完人時難以抑制的亢奮,“我是以查水電費的名義,大搖大擺地走進她家的,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戒備森嚴(yán)。她好像剛剛起來,身上還穿著睡衣?!?/p>

        “在她帶我去電表房的途中,我連砍了她六刀,她斷氣時表情還是驚訝的,眼睛瞪得老大,像要掉出來一樣,”他描述著,“按照你的要求,我把她的兩瓣嘴給割了下來,替你解了氣。你要不要看看?”

        仿佛他剛剛殺了只豬,從豬身上取下了一個血淋淋的比較可口的器官送給她品嘗。她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且一陣眩暈襲來,仿佛一張口就要嘔吐出來。

        “不用了,你趕緊拿著錢去避一避吧?!彼Χ诘?,并掛斷電話。

        霎時間,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在高麗身旁彌漫開來,高麗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和現(xiàn)金時,她明顯感覺自己的雙手仿佛是因為在對抗死亡而不停地顫抖。這種戰(zhàn)栗直到這場傾盆的春雨得以噴射時才恢復(fù)平靜。

        雨是在她到達(dá)火車站時才下下來的。雨并沒有削減車站里的嘈雜。

        車站里人很多,有送人的,有迎賓的,有出門的,有回家的,也有避雨的,每個人的口袋里不光有著行李,還有著各自沉甸甸的極具版權(quán)性的故事。

        她忽然奇怪地想著這時會不會又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子因從雨中沖進一家超市,而與她未來的情人邂逅,從而展開一個悲愴的故事?這種想法一下固執(zhí)地攝住了她,在腦海中形成一個不可名狀的幻影,她仿佛著了魔,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般,忍不住掏出手機,打通了陳至的電話。

        電話是小菁接的。

        “讓陳至接電話?!备啕愔苯佣隙ǖ卣f道。

        “他現(xiàn)在出去了———”

        “我看到他就在你旁邊?!彼蝗葜靡傻卣f道,她堅信陳至一定坐在一旁對小菁擠眉弄眼。

        果然,不一會,陳至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還是那么溫?zé)崂p綿、彬彬有禮:“喂,你好,是小麗吧?”

        “今天雨好大,你看見了嗎,”她口氣溫柔,文不對題,但充滿了對昔日的眷戀,“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冒著雨給我送傘,我真希望你能再給我送一次傘。”說罷她輕輕嘆了口氣,好像在自問自答,“傘都沒還你,又叫你怎么送呢?”

        陳至顯然怔住了,但馬上感覺她語氣不對,便問道:“你現(xiàn)在在那?”

        “我在哪又有什么重要的?”

        “當(dāng)然重要,否則我怎么送傘給你呢?”他柔聲說道。

        “我在一個我看得到你你卻見不著我的地方?!?/p>

        高麗立刻感到電話那頭陳至是緊張而意外的,接著聽到開門聲,接著雨聲別有洞天地響起,很明顯,他真地出門找了一圈。

        陳至發(fā)現(xiàn)高麗無非是在危言聳聽,便故作輕松地說:“你別開玩笑了?!?/p>

        “乖,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

        “你打算什么時候娶我?”高麗忽然冷冰冰地問道。

        “這件事,我說過要從長計議,你知道我老婆是個難纏的角色?!?/p>

        “如果沒有你老婆呢,你會不會馬上娶我?”

        “會?!?/p>

        “那好,我告訴你,你老婆再也不會打擾我們了,因為我已經(jīng)把她解決了,就在剛才。”

        電話那頭像信號中斷了一樣沒了聲音。

        “怎么了?嚇倒了?你應(yīng)該有心理準(zhǔn)備的?!?/p>

        “高麗,你怎么這么糊涂,你犯了法你知不知道?”

        “知道,不是你說這是惟一的辦法?”

        “我什么時候說過,你可別血口噴人?!标愔良庇诿摰舾上担s忙澄清道。

        車站里響起了報站聲。

        高麗望著門外的雨,空曠的雨中忽然閃現(xiàn)一男一女兩個身影,女的因為任性而在雨中淋得透濕,眼角上掛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男的從身后追來,地上的積水打濕了他的鞋子和褲腳,他步伐矯健,很快便追上了女的,他一手撐著傘,一手將女的緊緊抱住,攬在傘下,女的似乎在哭叫著什么,他溫柔地看著她,充滿了愛憐,忽然,使她有些措手不及———他用他那溫厚的唇堵住了她的訴說。傘掉在了地上,給風(fēng)吹得翻了幾個跟斗。

        高麗的眼睛忽然濕潤了,以前的一切恍若隔世。

        她苦笑一聲:“看來,你是不會娶我了,你說得沒錯,我真糊涂,姐也說得沒錯,和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下場注定是可悲的?!?/p>

        警察是在站臺上逮捕高麗的,她沒有驚慌沒有掙扎,順從得令人意外。

        雨下得很歡,雨線又粗又密,很有力度地?fù)舸蛑孛妗?/p>

        高麗抬起頭來,喃喃自語時,雨點射入她嘴中,擊中她干燥的舌苔,一種淡淡的苦澀潛入她的喉部,化為烏有。

        “這雨,和那天的一模一樣?!彼磸?fù)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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