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琴,女,回族,安徽懷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原供職于《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社,現(xiàn)居北京大運河畔。
著有散文集《難以訴說》等四部。散文《在你心靈的一角》收入九年義務(wù)教育中學(xué)語文自讀課本第二冊,散文《古驛道上》收入《現(xiàn)當(dāng)代散文誦讀精華》(初中卷)。隨筆《書院三章》入選《2003年中國最佳隨筆》。曾獲第一、二屆江西省谷雨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雜志獎,全國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
你從喧囂與暈眩的街上快步走過,仿佛遇到了一條不認(rèn)識的街道,雖然,你已在這條老街上穿行了幾十年,并且就是“在那上面學(xué)會了在這個悲慘的地球上走路”,你卻迷失在這條熟悉的街上。
像一個魔術(shù)師,你莞爾一笑,便將貧窮變成了財富。
這條南昌的老街,過去叫做“勝利路”,如今被尊為“步行街”,一夜之間翻了臉,再不允許你那吱嘎響的舊自行車,從她高貴的地面穿行。
鏡子般的街道,把財富或暴富向你展示。
一面面逼視你的反光鏡,一扇扇倨傲的品牌櫥窗,一張張千媚百態(tài)的婚紗攝影,一道道閃爍不定的霓虹燈,讓你置身于一種幻象,一種接近于夢境的虛幻。雖然你一腳一腳都踩在這光潔的地面上,卻有一種懸空的不真實的感覺。
街頭不斷出演的促銷活動,閃亮登場。充滿欲望的歌吼,隨時可能炸開的音響,傾情回報的叫賣,讓人神經(jīng)分裂。你逃也似地退避到街角,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困惑地打量著這條再也不屬于你的老街。
站在街角,你不無傷感地想起博爾赫斯的詩句:“在你所有的記憶里,有一段/已經(jīng)失去,已經(jīng)遠(yuǎn)不可及?!?/p>
如果記憶有氣味的話,那么,這條街過去散發(fā)出的那親切熟悉的平民氣息,久久縈繞著你,揮之不去。
掌形的梧桐葉從枝頭飄落下來,你的記憶中,卻浮起一只綠色的搪瓷飯筒,那掉了瓷的飯筒,天天提在你11歲的手上,天天走過勝利路,給在中山路郵局上班的大姐送飯。你手上的這只飯筒,跟郵局門口的綠郵筒一模一樣。
提著飯筒的你,轉(zhuǎn)過厚強(qiáng)路左邊街角,老遠(yuǎn)就看見一蓬一蓬的熱氣從“東方紅”餐廳卷出來,“東方紅”餐廳永遠(yuǎn)有幾只燒紅的爐子,有滋有味燉著各種各樣的湯,誘人的香味從那爐子里冒出來,順著秋風(fēng)彌散到街上……
那香味,刺激了一個孩子的味覺想像。你從小就知道,這個“東方紅”不屬于你,屬于你的只是“菜團(tuán)子”、“發(fā)糕”、“紅薯根”。在你眼里,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莫過于“燒餅鋪”。倘能啃著燒餅,挨著燒餅灶,烤烤濕襪子,烤烤兩只像小火車頭似的散發(fā)蒸氣的球鞋,就是頂幸福的日子。你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長大了,就叉根長火鉗,打燒餅。
做著打燒餅的夢,卻一次次經(jīng)過“東方紅”,餐廳門邊,總有一個很寬的肩膀擋住你的視線,他自顧埋頭喝湯,對一個孩子熱切的張望,無動于衷。
“東方紅”出來的人,一個個熱氣騰騰,像剛出籠的包子。
你常常忽略“婦女兒童用品商店”,踩過一段斑馬線,徑自走向“真真照相館”。
“真真照相館”是南昌城名頭很響的一家老照相館,它與另一家中山路上的“鶴記照相館”平分秋色。翻開老照片,南昌人家約有一半的“全家福”,大都出自“真真”師傅的手藝。
照相的日子,且都選在過年的時候。穿上簇新的衣服,拜完了年,就上照相館。你喜歡照相,喜歡一家人團(tuán)圓(下放的父親可以從農(nóng)場回家過年),更喜歡看照相師傅把頭套進(jìn)一塊黑布里,那塊黑布讓你覺得很神秘。
照相師傅隨意擺弄一個個腦殼,像廚師搬弄一只只土豆,無論尊卑長幼,個個服服帖帖。他夸張地打著手勢:靠攏點,頭側(cè)一側(cè),笑一笑,笑一笑。
雖然沒有什么可笑的,大家都乖乖地張著嘴傻笑。
待燈光一打,面部肌肉猛然抽搐,表情重又變得僵硬了……
照相館里大大小小各種“蠢相”,讓你覺得蠻開心。
你心心念念的卻是瓷器店,一個披紗的女孩,粉嘟嘟的半努起嘴,舔著舌尖。那一個輕盈的夢,是所有南昌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成長中的一個夢。
雖然你還年幼,并不懂得什么叫唇線優(yōu)美,并不知道“披紗巾的女孩”就是著名的陶瓷工藝美術(shù)大師楊厚興的經(jīng)典作品(楊先生曾三次受到毛主席接見),并不清楚這就是你最初接受的美學(xué)教育。但你癡迷于那漂亮女孩,那一格一格的瓷器紗巾,薄如蟬翼,像真正的紗巾,那么輕柔地披在她的肩上。
你頭抵著玻璃櫥窗,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舌尖,擠扁的鼻子努力想接近那張粉嘟都的笑臉……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亨得利”的鐘聲,沉穩(wěn)地敲打了十二下,你從粉紅的夢中驚醒過來,時間不早了,你攥緊飯筒,不敢多逗留。但耽擱的時間并不能改變你送飯的程序,你是非得跨過橫馬路,到馬路對面的“太陽升”理發(fā)店去不可的。你并不進(jìn)理發(fā)店,也不理會從理發(fā)店出來的一個個油光水滑的“飛機(jī)頭”,你到“太陽升”,純粹是為了看看理發(fā)店門口旋轉(zhuǎn)的圓柱子,那彩色圓柱,是全世界理發(fā)店的標(biāo)識。不管是繁華都市,還是窮鄉(xiāng)僻壤,理發(fā)店門口,永遠(yuǎn)有一個旋轉(zhuǎn)不停的圓柱子。
紅白相間的彩色圓柱,一波一波旋轉(zhuǎn),每一道光波,都讓你覺得不可思議,你的腦子也隨之風(fēng)車般旋轉(zhuǎn)……
迷迷瞪瞪又踏進(jìn)了“南昌書畫之家”。進(jìn)門之前,你每次總是先站在門口,臨空用手描摹一下南昌的“南”,那一筆到底的“南”,究竟出于誰的手筆,不得而知。描完了“南”,你才進(jìn)店,仰起頭看壁上的畫。畫,你是不懂得,卻喜歡看。你好羨慕?jīng)鐾だ飪蓚€下棋的老人,頭頂盤髻,飄帶寬衣,恍若有清風(fēng)吹拂。在你眼里,那對奕的老翁就是神仙。
山腳下,一匹白馬踟躇不前,你很替它犯愁,山重水復(fù),那馬打哪兒上山呢?山間,拄著藜杖的老人,踽踽獨行,山高水長,他要走多久才下得來呢?你貼近畫面,竭力想從中看出一條“小徑”來。
等你東張西望,在大街上看了個夠,才想起給大姐送飯,那飯菜早已涼透了……
你站在鏡子般閃閃發(fā)亮的步行街,卻常常想起原先那條“勝利路”的老街,常常“生活在別處”。你覺得很有意味的,是六個政治色彩很濃的字,卻不由分說,被這條叫做“勝利路”的街道勝利地?fù)屨剂巳?,分別做了一家餐廳———“東方紅”,一家理發(fā)店———“太陽升”的店名。你至今也弄不明白,一家飲食店,一家理發(fā)店,何以要取這么莊嚴(yán)的一個名字?
……
城市,由一些人、一些街道、一些標(biāo)志性的建筑物構(gòu)成。從某種意義上說,對街道的記憶,便是對一座城市的記憶。
瑪格麗特·杜拉說:“人一經(jīng)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將種種記憶永遠(yuǎn)和自已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p>
南方女人 南方的雨
到了北方才知道,南方女人委實辛苦。
南方女人辛苦,皆因南方多雨。
多雨的南方,少不了雨傘、雨衣、雨鞋。梅雨季節(jié),鞋子里都能長出蘑菇來。
南方女人最盼天晴,最煩下雨。一下雨就像破了天似的,兜都兜不住,不下個十天半月,決不停歇。這不,今年過大年,正月里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雨,電話拜年,恭喜的聲音里都夾帶著一股潮氣,“天天下雨,哪兒都不能去,就貓在家里,家里跟外面一樣冷簌簌的”。南方不比北方,北方屋里有暖氣,不管外面冰凍下雪零下多少度,進(jìn)屋就得脫大衣。南方?jīng)]有暖氣,雨水伴著雪水,到處濕漉漉的,愛俏的南方女人,想穿一雙時裝鞋都不能如愿。
南方女人睜開眼,頭一樁事就是看天氣。天一放晴,就像一根彈簧般跳起來,大盆小盆地洗。天晴了,南方女人的嗓音也逼尖了;吆喝著懶散的兒子洗澡,數(shù)落著不修邊幅的丈夫脫下襯衣。
南方的日頭很不仗義,老是跟南方女人作對,你盼著出個大太陽,好洗個痛快,他卻只給你露半個臉,還動不動就陰沉著。南方女人一見天陰,心里就慌了,又要下雨,洗好的衣服又要一篙篙晾進(jìn)晾出。于是南方女人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一見晴天就趕早,趕早起床,趕早拆洗被褥,趕早換洗衣服。盡管忙得腳不沾地,還是追不上日頭,你剛剛把幾繩子衣服洗出來,老天卻說變就變,先陰后雨,讓你面對幾盆濕衣服束手無措。
養(yǎng)成習(xí)慣的南方女人,剛到北方時,見晴就捋起胳膊,拆洗被套,不喘氣地?fù)寱r間,生怕抓不住這撥陽光。哪知北方的太陽大氣得很,只要一冒頭,不把你曬個夠不落山。北方的太陽,曬被子真爽,只要一個日頭,就把被子曬得膨松,收被子時,情不自禁地把頭埋進(jìn)軟軟的被子,像吻孩子般地貼在臉上嗅一嗅,真香。就忍不住到處給人打電話:“北方的太陽,真好,被子都有陽光的味道。”“什么是‘陽光的味道’?”“陽光的味道就是一股干爽的,香香的味……”誰能說得清陽光的味道呢,自個也禁不住笑了。
有些熟人見了面就問:“剛來都忙啥呢?”“趁著出太陽,正忙著洗被子。”朋友覺得真逗,“稀罕天晴?北方可不像你們南方,這里一年最少也有二百多個晴天,夠你洗的,你慢慢洗去吧,你有那么多東西要洗嗎?”
北方朋友不知道,晴天,幾乎成了南方女人“法定”的加班日。天一晴,南方女人自動取消了休息天,連“三八”節(jié)的半天也搭了進(jìn)去。
忙碌的南方女人,喜歡頤指氣使,她們干活的時候,家人都得裝作忙碌的樣子,跟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誰想架起二郎腿,當(dāng)甩手大爺,沒門,劈頭蓋臉,就是一場暴風(fēng)雨。
忙歸忙,并不影響南方女人逛街。有人說,女人購物,非常瘋狂,這是不確切的,瘋狂購物的女人,大多是單身貴族或失戀的女人。居家過日子的南方女人,很會精打細(xì)算,決不在錢上吃悶虧。確切地說,南方女人逛起街來,非常投入,非常沉迷,一逛就是六七個小時,從不知疲倦,不知饑餓。只有遇上了奔瀉的暴雨,才能阻止她們不停的腳步,才能把她們挽留在屋檐下。她們一邊避雨,一邊忙不迭地連連叫苦:“啊呀,我家的被子還曬在陽臺上?!?/p>
女人是水做的,當(dāng)然指的是南方的女人,南方多雨,雨多水多,北方干旱缺水,想用水做也不成。南方的女人須臾離不開水,一見了水,就忍不住嘩啦啦沖。
南方女人苗條,苗條的女人以為,保持體形的秘訣就是多做家務(wù)。雖然有媒體說,干家務(wù)不能替代體育鍛煉,她們卻不以為然。
南方女人大都有一套持家的學(xué)問,家里的擺設(shè)也大有講究。她們手上總是拿著一塊干凈的抹布,明察秋毫,隨時準(zhǔn)備撲向任何形跡可疑的臟東西。她們一高興,就喜歡跪在地上擦地板,從門廳一直往里擦,誰也別想剝奪她們跪伏在地上擦拭的幸福感。她們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為了迎接一個南方女人的到來,你在北方的家中登高爬低,足足忙乎了兩天,自以為窗明幾凈,已無可挑剔。哪知人家只客套了一句:房間收拾得馬馬虎虎。緊接著就是一通橫批:客廳里五顏六色的茶葉筒太多了,放一只就行,廚房的東西有點凌亂,還有,進(jìn)門的地方,怎么擱著一只塑料鞋架?怎么現(xiàn)在還會有塑料制品?趕緊把它扔出去……
你以為她在你家呆多久了?不,只呆了一個多小時。好可怕哦,這個多少有點潔癖的南方女人。
毫不夸張地說,有些南方女人,一個就頂?shù)蒙弦粋€衛(wèi)生檢查團(tuán)。她們檢查起來非常嚴(yán)格,任何旮旯,都休想逃過她們尖銳的目光。
有時候就想,南方女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為水所累?
南方河汊縱橫,水資源豐富,一噸水也就八九毛錢。南方女人以為,水是最便宜的,永遠(yuǎn)也用不完。
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jī)會,一個南方女人,心血來潮,闖進(jìn)了黃土高原“西海固”。
在海原,正趕上停水,南方女人住進(jìn)縣委招待所,一百元一天的標(biāo)準(zhǔn)間,一天只供應(yīng)一塑料桶水。望著那只紅塑料桶,南方女人感慨萬分:南方遍地嘩啦啦流淌的水,在西海固竟如此珍貴。
在海原,南方女人看見渴水的人們,提著水桶焦心地四處找水。在黃泥小屋,莊戶老漢跑十幾里地挑水,挑到家時只剩下大半桶了。
西海固連年苦旱,河道成了干溝,水窖干涸見底。一塊塊龜裂的土地,不長任何東西,甚至連草也不長。
水,西海固嚴(yán)重缺水。西海固人對水的渴望與虔誠,使雨水里泡大的南方女人,從此有了一種約束,再不敢擰開水龍頭嘩嘩流。
從焦渴的黃土地歸來,一個南方女人懂得了敬畏生命,珍惜每一滴水。大約一個多月,她總是把自來水龍頭擰得緊緊的。閑暇時,她時常想起西海固,甚至想出個壞招,懲罰南方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天只許她用一塑料桶水,或者干脆把她送去苦旱的黃土高原,成為一條失水的魚。
南方雨水豐沛,雨量充足,“江南三月,鶯飛草長,雜花生樹”,這讓缺水的北方羨慕不已。
多雨多水的南方,讓南方女人浸泡在水里的時間太長了,長久的浸泡,讓很多南方女人得了關(guān)節(jié)炎,類風(fēng)濕,一到陰雨天,渾身酸痛……
南方女人好辛苦。
辛苦的南方女人怕看天氣預(yù)報,永遠(yuǎn)是雨,從瀟瀟春雨,到梧桐秋雨,永遠(yuǎn)下不完的雨,永遠(yuǎn)的雨。
南方,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淅淅瀝瀝,說盡一切的云情雨意……“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細(xì)雨霏霏,下在一個初到北方的南方女人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