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了火搬運著火,除了風扛著風,在這偌大的龍窯里,剩下的只有匣缽和瓷土的對話了。
長長的龍窯里,除了呼呼穿行的匣缽林叢中,那熱情洋溢的火,惟一還明亮的,只有眾神的眼淚了。
景德鎮(zhèn),老龍窯。從粗糙的煙囪里散出精致的股股青煙,輕輕地蓋住了出窯的前夜里,那水碓旁,槎柴邊,一眾睡在竹扁擔、長條凳上的瓷工們。星空下,天地都很靜,那些還眨著眼的,只有唐英和他的后代們了。這一雙雙給靈魂把過脈的手,像水像釉,在潔凈的瓷坯上流過,把歲月的艱辛和想像的豐富,一一留在釉面以下,長成絢麗的色彩,長成空朦的山水,長成一片固化的靈魂。
景德鎮(zhèn)用窯火燒瓷,景德鎮(zhèn)用心靈煉陶,陶瓷中,就有了中國人代代鍥而不舍的靈魂。你看,樸質無華的青花,不正讓人想起江南女子身上蠟染的藍花布。色嫩時,如江南的新茶,如春天的心尖尖。顏老的,穩(wěn)沉如大海的深層。你想,端著富貴雍榮的彩瓷,能不想起了北地故宮那精美的琉璃瓦。一派大漠飛雪的背景上,茂茂盛盛地長滿了雄闊壯麗的畫卷。
玲瓏是什么瓷,是不是那一首掛在風中的詩?詩有詩眼,瓷有瓷魂。那斑斑點點,不正是瓷魂里長出的東西嗎?靈魂也是有年齡的,也許是它年輕時,桃花樹的后面,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窯火燃起來了,熊熊地燒了起來,紅透了昌江黑夜的半邊天。晚風很暖,也很厚,今夜,瓷和我都睡在了這更為厚實的泥土之上,做一個夢,夢里也在弄坯做瓷。勞作,就這樣讓我們睡得踏踏實實。在生活中生活,如瓷在窯里。
在身體里面,我們和瓷,都留下了一個個空白,那是為龍珠閣上的星星準備的,它將在黎明開窯的時分,給我們帶來天堂的祝福和消息。
二
陳逸飛那天為什么偏偏就去了周莊,要不然,他的畫夾上,也會游動瑤河水中的紅鯉魚,也會長起高嶺山,青松掩映的瓷土洞,繞南的水車,他可能畫得很高,湖田的釉果,他卻一定會描得潔白。
也許,接夫亭,他會放到傍晚來畫。讓一天的紅霞映襯那只青花老瓷的裝水罐,還有水罐邊,那搭在藍花圍裙上殷切的揩汗巾。也許那幅著名的“雙橋”,畫的會是瑤河上的木橋板,會是東埠碼頭旁的老浮橋。它們也會映著水,隨著風,陪一擔擔的古瓷石,伴一船船的好瓷器,在某一天的早上,露珠滴滴,搖搖晃晃。
畫布,平展如瓷,畫紙,潔白如釉,那上面只少了沿江一串串媚俗的紅燈籠,只多了青山綠水間,那一座座的老龍窯。也許,后世會有人說,來了昌南,走了周莊。
可陳逸飛就偏偏去了周莊,要不然,龍珠閣傾斜的香肩,會不會讓我也滑落進了這一匹紗樣的昌江。
不見菱藕點翠的蓮花塘,不聽群鳥啁啾的高嶺山,不聞瑤里村山山的花朵香。故鄉(xiāng)啊,昌江,你就已經(jīng)美得就像進入了一幅山水畫,在瓷的碧波中,把槳蕩漾。
十八渡的蘆笛嗚嗚地吹,吹醒了珠山邊,一溜溜窯棚里的細炊煙,吹醒了昌江里,那一排排的羅蕩船。船蓬里如豆的燭火連著窯火,早起趕路的人啊,你一定會看到,馬蹄窯邊青青的山坡上,一塊塊的碎瓷片上,滾動著一粒粒金燦燦的小太陽。
還有窯棚外那根青青的南瓜藤,急急地伸進旁邊的小山溪里撈。溪水里躺一河床的沙,坐一河溝的石,間或幾片青花瓷,像不像珠山南波的小青梅,那里有幾枚澀澀的果,藏在青青的樹葉旁。
景德鎮(zhèn)就是一幅山水畫,故鄉(xiāng)就長在瓷瓶上。笛韻悠悠,流水悠悠,歲月也是悠悠。
風剝雨蝕的窯棚是故鄉(xiāng),火與土燒就的瓷都是故鄉(xiāng)。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昌江邊上大的青花瓷,就像看見了,我那白發(fā)蒼蒼的老親娘。
三
陽光也會老嗎?一匹無聲的氣息在館藏的黑暗的深處汩汩流出。
這是一尊極普通的瓷罐,他端坐在時間的后面,坐得天地與之同根,萬物與之一體。以至他的面前,只容得一紙發(fā)黃的介紹:“古瓷,景德鎮(zhèn)”。
如果他是個僧人,你在他的面前,一定會看到一幅畫:江南深山的暮色里,枯眉白須的僧人,坐進佛光,和落在肩上的松針一樣,坐得神光內(nèi)斂。遠望,和你和我一樣,如凡身泥胎一般。
如果時間能在你的面前重演,你也許會看到那青青白白的瓷,聽憑年年代代的大師們來端詳。的確,他像極了我奶奶腕上祖?zhèn)鞯挠袷骤C,質地太普通,釉色太一般,就連身形也太常見了。
可就是這些一般、常見、普通,一經(jīng)時間的搭配,就如天堂里發(fā)出了一道閃電,令代代來朝的大師們的臉上,洇出一種開不了口的神色。
如果你是個哲人,你在這低眉垂目的青花白胎面前,你一定會開悟的。真正的大起大落,大移大動,反倒是極靜的。猶如斗轉星移、日升日落。他無不在走,但令你恍然未覺。所以,這座瓷,正因了無名,反倒成就了它真正的名,如斗轉的星辰,光芒四射。
你能說出他有多少歲嗎?如珠山麓的火,如湖田窯的泥。也許已不能用“歲”來衡量了。
在館藏深處的塵埃里我輕輕地叩問:青銅是不是你的兄弟?石器是不是我們共有的祖先?
飄散的灰塵中,有人的罐中藏的一句話很茫然:入山求道,其實能入山,就已經(jīng)是道,剩下的只是修行了。
四
在山林中唱得太晚了,便在瓷的冷輝里露宿而眠。
遠行未歸的浪子啊,今天簡化為一雙風蝕的芒鞋,一截雨侵的禪杖。還有,就是晨曦里叢生的長發(fā),被某個朝代靛藍的風,紛紛吹亂。
不知是為了什么,日子被他輕而易舉地走了進去,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又輕而易舉地留在了昨天。多少朝代的士子佳人,和他對酌了多少陽光。
我說,也許要杜撰一朵青梅竹馬瓶外桃花,他才肯親口說話。
那畫里頭的昌江水,分明是飄起了稻香和民謠,那和瑤溪一脈相承的水,不媚不俗地淌著,多硬的歲月都被它沖過。浪子,不管你走過哪里,你那一雙露出腳趾的鞋底,印在地上,步步都是故鄉(xiāng)。
像那些高古的景瓷,總想找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找一個只有夢做鄰居的地方。像一位淡定的君子,沉穩(wěn)地在浮躁的后世面前講述,講述急功近利的手,可以仿出精美的古瓷,卻永遠不能復制歷史。
許多東西被歲月無情地毀滅,歲月在走,他卻時時現(xiàn)身說法,教后來的我們對優(yōu)秀要倍加珍惜。
把簫送與鹿品,把琴贈給鶴行,把茶倒入青瓷杯,把酒留滿玲瓏盞……。紅塵里,他放下了許多,只攜一雙芒鞋,一截禪杖去走。
不知何時,能否走出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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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評譚》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