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電影大師基斯洛夫斯基講過一個喜歡唱歌的女孩的故事。故事的名字是《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又名《兩生花》、《雙面的薇洛妮卡》,有的譯者還將“雙重生命”翻譯成“雙重生活”,我倒認為“雙重生命”更符合電影的內(nèi)在本質(zhì))。這部作品似乎沒有獲得著名的戛納、威尼斯、柏林電影節(jié)大獎,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影響還不及表現(xiàn)人性、隱私及個人倫理層面上的《藍》、《白》、《紅》和《十誡》。但在我所收藏的眾多碟片中,這張碟片始終是我的最愛之一。
濕潤的歌聲
人人都愛唱歌,何況是聲音優(yōu)美濕潤的女孩。她的名字都那么富有詩意——維羅尼卡,是波蘭克拉科夫一位美麗的姑娘。說來慚愧,我最先并不是被故事感動的,而是那DVD片頭的歌聲。讓人倍感幸運的是,在西寧這個城市,大概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看過這部影片,聽過那樣的歌聲。你知道,此時歌聲已漫向我的耳際。歌聲是從具有中古遺風的建筑前傳來的,清麗、透明、濕潤、高亢,還有只有靈魂才能體會得到的虔誠。我不清楚歌詞是什么意思,但那旋律、那維羅尼卡在雨點中朝向天空的吟唱,仿佛是與上帝親切的交談,抑或是最真摯的問候,每當歌聲響起,都讓我非常感動。說實話,我反復看片頭,聽歌聲,現(xiàn)在已不下一百次,今后必定還會繼續(xù)上升。這歌聲如有魔力,竟然讓我如此貪戀!
在電影音樂當中,有很多歌曲都十分出色,比如,《似是故人來》的主題曲《分手》,情真意切,唱出了相愛的一對男女在正義與道德面前的艱難抉擇;《獅子王》的主題曲《今夜你會寂寞嗎?》,抑揚頓挫,讓人感到無限溫暖;那讓上百人自殺的《憂郁星期天》,更是充滿了憂傷、絕望的情緒。即便如此,這些音樂仍然不能讓我忘記并極度喜愛《維羅尼卡的雙重生活》中獨特的歌聲。
噢,你們坐著小木船
因聆聽我的歌聲,
尾隨我在歌聲中駛向彼岸的木筏,
請回到你熟悉的故土,
不要隨我冒險駛向茫茫人海,
因萬一失去我而迷失,
……
沒有故事中女主角激情的吟唱,僅看歌詞,很難想象歌聲怎么能夠擊中心臟,穿越靈魂。不過,我們知道,這歌詞是與眾不同的,它來自但丁《神曲》“天堂篇”,名字叫做《邁向天堂之歌》(第二歌)。作曲者也并非無名之輩,而是來自科羅拉多的配樂大師普雷斯那。提起他,我們就不能不想起基斯洛夫斯基的許多電影音樂,如大家熟知《藍》、《白》、《紅》三部曲的音樂,在三部電影中都引用了范·德·巴頓馬加的作品,他是十九世紀以來人們最喜愛的荷蘭作曲家。實際上,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真實人物,巴頓馬加就是普雷斯那。三部曲的音樂相當出色,尤其是《藍》,在基斯洛夫斯基看來,其音樂“甚至比《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還厲害”。(達紐西亞·斯多克編《基斯洛夫斯基談基斯洛夫斯基)普雷斯那的音樂創(chuàng)作不僅是電影故事的補充,有時它是獨立于敘事,或者說就是敘事的本身。故事在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是外在客觀的導演視角,而音樂卻使人物的命運與靈魂更加豐滿起來。我基本不相信基斯洛夫斯基所言,《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中的歌詞與主題完全沒有關(guān)系。最簡單的疑問是,既然如此,普雷斯那為何偏偏要選《神曲》中的《天堂篇》,歌者卻是維羅尼卡,究竟是誰要邁向天堂?
“原則上,《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也是一部關(guān)于音樂的電影,或者說是一部關(guān)于唱歌的電影”(基斯洛夫斯基)。如果僅僅只是音樂或者唱歌倒也罷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許許多多人都喜愛唱歌,有關(guān)音樂的電影也是不計其數(shù),如《迷墻》、《門》等等。從小就愛唱歌的維羅尼卡,在母親魂歸天堂后,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她畢業(yè)于克拉科夫音樂學院,天生具有圓潤、甜美而細高的嗓音,一直夢想有一天能像演員一樣站在舞臺上,讓自身唱歌的熱情與天賦充分展現(xiàn)。誰也不會想到,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情不自禁的哼唱,特別是她在高音區(qū)的豐滿、空靈的嗓音,給樂團指揮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種嗓音和維羅尼卡的天賦,在指揮家家中的試唱讓指揮家十分滿意,只是專注歌者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指揮家未曾注意到,在維羅尼卡唱到最高音的時刻,為了保持平衡與完美,她很隱蔽但又非常使勁地拉緊了手中的鞋帶。
維羅尼卡的心臟有問題?基斯洛夫斯基說:“我們知道維羅尼卡的心臟有問題,那個鞋帶暗示了這一點。如果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么心電圖上的線條就是直的。”這真是一個天才的想法,我們看到,維羅尼卡在心臟病發(fā)作的瞬間,一定會把鞋帶解開,或者是拉直鞋帶,而不是像一般患者那樣手撫胸口或握緊拳頭。看過醫(yī)生的維羅尼卡,是知道勸告的,她先天不適合唱歌,尤其不能唱高音。上帝真夠陰險,讓維羅尼卡擁有絕世嗓音的同時,又給予她單薄且不勝歌聲穿越的心臟,這還遠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最為要命的是,維羅尼卡極其熱愛唱歌,偏偏最喜愛的就是難度極高的《邁向天堂之歌》,似乎只有唱這樣的歌才能給她帶來在世心靈的“高峰體驗”。然而,秩序的失衡,使維羅尼卡的生命充滿了悲壯的氣息,正如著名學者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說:“薇娥麗卡遇到的自己生命的在世負擔,就是身體的單薄同唱歌的個體熱情的不平衡?!边@種不平衡不僅宣判了個體熱情的死刑,而且對單薄的生命個體無疑同樣作出了死亡的判決?;蛟S我們不應該這樣悲觀,在維羅尼卡那里,天生的身體缺陷與藝術(shù)追求、生命熱情的緊張并不是問題,那怕經(jīng)常要忍受心臟絞痛,但放松鞋帶就可以達到平衡,得以緩解。我不知道維羅尼卡是因為試唱時心臟不堪重負,在走過黃葉散落的水坑的風中,而表情痛楚,還是她的心臟原本莫名其妙也會突發(fā)疼痛,而不得不斜臥長椅。我清楚,這是導演用意,維羅尼卡的心臟面對她熱愛唱歌的生命熱情是有障礙的。凄涼的是,天性不可違背,心靈的自由與解放使維羅尼卡生命熱情放任,甘愿選擇一條可能幸福但異常冒險的路。她通過音樂評委們的認可,第一次走上心愛的舞臺,在樂團與合唱團優(yōu)美的旋律中,唱起了《邁向天堂之歌》,然而當音階上升到最高時,她手中的鞋帶被緊緊地拉直。
平衡終于坍塌,那高音似乎變成了一支銳利的劍,猛然擊穿維羅尼卡的心臟,維羅尼卡像斷線的風箏,在邁向天堂之歌中飛向天堂。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而又自然的結(jié)局,導演講述的天鵝之死,十分符合悲劇的審美原則。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心臟的劇烈疼痛正是維羅尼卡獲得幸福高峰體驗的條件。實際上,維羅尼卡通過歌唱,在嗓音爬到最高時而恍兮惚兮,她靈魂隨歌聲上升,上升,而最大限度地接近了天堂。波蘭的維羅尼卡死了,但愿在歌聲中通往天堂的路能如天堂之歌那么美好。
身體的影子
第一次看《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我就被電影中不同尋常的神秘氣氛深深吸引。在法國與波蘭兩個不同的城市,生活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她們有著同樣的名字,雖然在不同的時空,但卻是同一天出生,都沒有母親,與父親生活在一起。更為神奇的是,兩個維羅尼卡都有著同樣的音樂天賦,都愛唱《邁向天堂之歌》,并且都患有相同的先天性心臟病。世間竟然有如此巧合而又不可思議的事情。在著名學者劉小楓看來,她們“好像相互是對方的影子和身體”(見《沉重的肉身》)。貼切又深入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劉小楓博士反復講,這是基斯洛夫斯基講的,我反復看作者的自傳,卻沒有看到這種說法。也許這確實是基斯洛夫斯基講的,他的故事不正是講一個人身體的兩種屬性嗎?
用身體的影子或影子的身體來描述,是相當深刻與迷人的概括,我更關(guān)心的是,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預感、直覺、夢等非理性的東西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本影片中,導演用了相當多的筆墨來表現(xiàn)這種人物精神與內(nèi)心的真實。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如果有一天,你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猛然看見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人,會激起你什么樣的情感?當維羅尼卡與自身的影子不經(jīng)意相遇在革命熱情高漲的科羅拉多廣場上,波蘭的維羅尼卡驚呆了,甚至有些恍惚,看著法國的維羅尼卡意氣風發(fā)地與志同道合者乘車遠去,就像看著自己的靈魂離開自己的身體去遠行一樣。難道只有這種身體與靈魂迎面相遇,才使維羅尼感到在世界上還存在一個從未晤面的自己嗎?當身體撞見自己的影子,只是證明了感覺的正當性。其實,波蘭的維羅尼卡早就感到了,有一天,她對父親說:“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并不孤獨,這世界上不止我一個人?!痹陔娪疤角蟮乃囆g(shù)境界,產(chǎn)生這種感覺并不奇怪,然而基斯洛夫斯基把它上升到一種形而上的高度,并形成一種特征,卻是一種了不起的眼光。我相信,這來自于作者對生命神秘境界的沉思,也來自于主人公對逝去已久的童年回憶。法國的維羅尼卡曾經(jīng)聽她男朋友講過一個兩個女孩相互感知的故事:“兩歲時,一個女孩的手指被火灼傷,另一個女孩見到火就會把手收回”。聽到這,維羅尼卡淚如雨下。她為何如此傷感,因為她深刻地體驗過,身體與影子的“十指連心”,那火雖然在另一個空間,但灼傷的卻正是自己的心呀。感知自己的身體(影子)的受傷,影子(身體)怎不痛苦?或許,維羅尼卡是被自己感動了,在世生死兩茫茫,那在遠方漂泊的另一個我,惟有一個親人,她此時正回頭凝望。維羅尼卡一定覺得,這個故事就是自己的故事,那個小女孩正是自己童年拉長的影子。
其實,感應無處不在,隨著敘事的層層推進,我們看到,當波蘭的維羅尼卡死在舞臺的時候,法國的維羅尼卡正在與一個男子做愛。在那樣幸福與快樂的時刻,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憂傷,男友不知緣由,他哪里知道,維羅尼卡已感到與她同屬一個靈魂的另一個身體已經(jīng)邁向天堂。因為歌唱?或許維羅尼卡在冥冥中有預感,那太危險,生命如詩般美好,她不想步波蘭維羅尼卡的后塵,這樣,她找到了自己的音樂導師,毅然決定放棄自己心愛的歌唱事業(yè)。放棄唱歌,就等于是放棄了對生命的熱情,注定維羅尼卡只能過一種靈魂回歸自身的生活,有時可能還是一種沒有靈魂生活。這種生存方式是遠離天堂的世俗化選擇,在這種方式中,我們聽不到教堂的歌聲,卻百分之百地能清楚地感知我們身體的欲望。
欲望來自于靈魂與肉身的雙重渴求,渴求導致靈魂與肉身在世的相互尋找,生命由此變得十分的沉重。但是,當身體失去影子之后,就很容易輕飄起來。法國的維羅尼卡是一所音樂學校的教師,在某一天帶孩子們?nèi)タ茨九急硌莸臅r候,她看到了幕后操控木偶的藝人,就那么瞬間的對視,使維羅尼卡涌起身體的激情,她愛上了他。亞歷山大從此進入維羅尼卡的生活。不過,波蘭的維羅尼卡靈魂的身體死后,靈魂還得尋找居所,這就是說,法國的維羅尼卡今生擺脫不了在世另一個影子的糾纏。她時常收到陌生的包裹、雪茄盒、鞋帶以及一盤錄音帶。她迷惑,必須搞清真相。按照錄音帶聲音和郵戳的提示,維羅尼卡找到了火車站,讓她未曾想到的是,亞歷山大在咖啡店已等她兩天了。事實上,維羅尼卡自己并不知道,她搞清真相的過程,就是找回自身,接收靈魂的過程,她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接近靈魂留下的痕跡。亞歷山大告訴她現(xiàn)在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木偶劇,講兩個女孩相互感知的故事,希望從她身上獲得靈感。維羅尼卡在亞歷山大的邀請下,來到一個陌生的房間。在這里,他們做愛了。事后,亞歷山大看到維羅尼卡在克拉科夫廣場上拍攝的照片,發(fā)現(xiàn)了她的“副本”,問這就是你,維羅尼卡看了失聲痛哭。后來,木偶師亞歷山大請維羅尼卡參觀他新制作的木偶,維羅尼卡看到兩個一個模樣的維羅尼卡,上面凝固了維羅尼卡的憂傷。
凝固的憂傷必然是冷漠的,木偶師亞歷山大喜歡的不過是維羅尼卡的性感憂傷的身體,他成功了??墒蔷S羅尼卡濕潤的靈魂卻是亞歷山大不能了解,也無法進入的。
“我想像中維羅尼卡沒有同亞歷山大生活在一起。到最后,你會看到她哭泣,當他突然把他的書讀給她聽時,她哭了,而她看他時沒有絲毫愛意。因為他實際上是利用了她的生活,為達到自己目的,他利用了他知道的關(guān)于她的一切?!保ā痘孤宸蛩够劵孤宸蛩够罚?/p>
在基斯洛夫看來,亞歷山大在利用他的時刻,維羅尼卡便明白了他不是自己在世俗生活中苦苦等待的那個人。維羅尼卡拒絕了亞歷山大愛的請求。是啊,當維羅尼卡兩重生命中,失去一極時,就注定在世只有孤獨和憂傷了。她這樣對父親說:“前不久,我有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很孤獨?!备赣H告訴她:“因為有個人從你生命中消失了。”
生命與死亡的顏色
金黃的色調(diào),交錯的時空,天使般的女子和空靈尖銳的歌聲,基斯洛夫斯基為我們編織了一個充滿詩意、唯美的生命世界。為了更好地營造這種氛圍,基斯洛夫斯基在電影中采用了金黃色的濾光鏡。“多虧了它,《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的世界才完整,是一個整體”?;孤宸蛩够J為,在《謀殺短片》的外景中使用濾光鏡和那些非同尋常的冷色調(diào)使得世界變得比實際更加冷酷,華沙變得更加丑陋。同樣的原則使用在本片中,效果正好相反,世界變得更加美麗。為什么會這樣?因為“《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是用熱情刻畫的”。熱情無疑是生命最基本的色彩。
波蘭的維羅尼卡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她必須作出選擇——繼續(xù)唱歌,不顧唱歌對心臟的損傷和壓力;或者放棄歌唱,過平常人的生活。顯然,維羅尼卡選擇了熱情,那怕要冒生命的危險。在維羅尼卡眼里,沒有熱情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正因為對歌唱的執(zhí)著,才使她能慷慨赴死。
強大的女神們,請賜予我一個夏季,
還有一個秋天,唱那美妙的歌曲,
這樣我的心更樂意裝滿
音樂新鮮的甜蜜,然后逝去。
……
那么歡迎沉默,歡迎冰冷陰郁的世界!
我將心滿意足,即使必須把里拉琴遺下,
并且無歌地寂然而行,因為一旦我
像神祗一樣生活,便再也無所需求。
——荷爾德林:《致命運女神們》
在生命熱情與單薄身體的沖突中,波蘭的維羅尼卡毅然選擇勇往直前,無所畏懼,“這是向愛及跟愛有關(guān)的一切屈服”。她清楚,惟有如此,滿足生命的熱情,才可能獲得最大的幸福?;孤宸蛩够J定,“在《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中,我激起的純粹是情感”。這也成為他眼里藝術(shù)質(zhì)量的一個標志:“如果我讀到、看到或聽到一些東西,我會突然間強烈而清晰感覺到有人在表述一些我經(jīng)歷過、我想過的東西、完全一樣的事情。”這些東西就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就是我們熱情的動力之源。忠于內(nèi)心的事實,是個體生命倫理最起碼的要求。
但是倫理只對人們行為的對與錯作出符合規(guī)范的價值判斷,而生命倫理不同于社會倫理,它可能不會顧及個體存在的社會性的一面,這就意味著生命往往在滿足真實體驗的合法性時,會付出沉重的代價。向熱情屈服的結(jié)果,就是波蘭的維羅尼卡死于熱情中。正如夸爾斯在《人生之迷》的詩中寫道:“你自身的毀滅,就在于你的欲望”。當然,熱情與欲望是有區(qū)別的,但它們卻同出一源,并且有著相同的行為指向。從某種意義上說,波蘭的維羅尼卡就是死于自身實現(xiàn)熱情的欲望,她的死卻牽動了法國的維羅尼卡的感覺神經(jīng),她感到了莫名的憂傷。我們知道,死亡是生命付出的不可回避的代價,是人類基本的本能之一,問題是,在神秘氣氛籠罩生命,確定性無法尋求的間隙,法國的維羅尼卡怎會知道自己的身體已死,或者說她的身體如何確定影子已經(jīng)遠去?
愛欲。愛欲同樣屬于人類的本能?;孤宸蛩够褪峭ㄟ^這樣的視角來描述生命與死亡的色彩的。波蘭的維羅尼卡死了,在下葬告別人間上升到天堂之際,鏡頭切換到法國,另一個維羅尼卡正在與一名男子做愛。一個在死,一個在生。生的極致,就是死亡。死的結(jié)束就是生的開端。愛欲與死亡,早就是一個古老的話題,愛欲高潮,恰恰就是對死亡本能的肯定。保羅·維霍文在電影《本能》中就已經(jīng)作出過深刻的探討。法國的維羅尼卡對自身影子或者說靈魂的體認,也是通過愛。她對父親說:“我戀愛了?!备赣H問:“你了解他嗎?”維羅尼卡搖頭。情節(jié)的發(fā)展表明,她與木偶藝人亞山大相愛的過程,恰恰就是了解自己另一個身體已死的過程,正是戀愛,她進入愛欲,發(fā)現(xiàn)了真相。用基斯洛夫斯基的話來說就是:“亞歷山大讓她明白了還有別的東西存在,的確存在另一個維羅尼卡”。
人必定會死,就像我們必然會面對黑暗一樣。死亡是讓人憂傷的,這是人的宿命,那么活著的生命個體是否就始終充滿幸福了?基斯洛夫斯基顯然沒有如此樂觀。在刻畫熱情與死亡的感覺中,他用鏡頭語言講出了生命與死亡的第三種色彩——孤獨與憂傷。波蘭的維羅尼卡原來不覺得孤獨,在于她感到世上不止她一個。法國的維羅尼卡感到孤獨,是波蘭的維羅尼卡已死。因為孤獨,維羅尼卡喜愛唱歌;因為孤獨,維羅尼卡要尋找自己身體的靈魂;因為孤獨,維羅尼卡談起了戀愛;也是因為孤獨,維羅尼卡感到了憂傷,有時還會哭泣。亞歷山大正是覺察到了維羅尼卡的孤獨,才那么容易利用他的發(fā)現(xiàn),從她的憂傷中偷竊性感??梢姡陋氄诔蔀橐粋€人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現(xiàn)象。其實,在剛剛拍攝本片的時候,基斯洛夫斯基在爵士樂中給影片曾找到一些富有詩意的名字,其中有一個就是《孤獨人在一起》,后來他認為“有點矯飾”,才放棄了?;蛟S,人類的孤獨與憂傷是在于人類只有一個地球,我們的孤獨與憂傷是因為我們身體至多只住著一個并不能被人完全了解的靈魂,并且不管我們是多么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總有一天我們必將告別人世。
的確,總有一天我們會死。1996年3月13日,基斯洛夫斯基在生命的時鐘走到第55個年輪時,便匆匆離開了我們。耐人尋味的是,他也死于心臟病。很遺憾,我們無法看到他計劃要拍攝的《地獄》、《煉獄》、《天堂》三部曲了。但我將永遠銘記,一個15歲的巴黎女孩跟他說她看過《維羅尼卡的雙重生命》,她去了一次,兩次,三次,她終于認識到真有靈魂這樣的東西存在?;孤宸蛩够f:“工作了一年,花了許多金錢、精力、時間和耐心,折磨自己,消耗自己,做過上千個決定,而這一切能使巴黎的一個女孩認識到存在靈魂這東西,真的很值?!蔽衣犚娏耍藭r,我耳邊又想起了《邁向天堂之歌》,歌詞是但丁的詩句:“既然我只能用邁向天堂之歌來呼喚你,就讓我們在天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