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后面是風,天空的上面是天空。
小舒曾經(jīng)玩笑似的對我說。
我的房間里掛著很多我和小舒的合影,一幅連著一幅。在烈日澆灌過的午后,陽光蔓延,明亮了我們的眼、我們的顏。我通常是喜歡在這時候注視它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照片有些模糊,我想要找回那些清晰的面龐,于是我用微濕的手心拂去上面的塵。可是那似乎太遙遠,我滿手的灰。
和小舒分開已經(jīng)三年了,天各一方,我依然住在這個落滿塵埃的江南小鎮(zhèn),而他不知道隨風去了什么地方。
三年的時光是如此的迅捷,令人無法作出該有的反應。世界變得更加恍惚和不真實,就像誰說過的:誰是誰生命中的過客,雖然擦肩卻注定要錯過。我能做的只有懷念加懷念。
記得那時候小舒就坐在我的旁邊,我們整天的無所事事。腦子里總是意猶未盡地想一些下課鈴聲響起時的畫面,可大部分的時間我們只能是在上課時看到老師飛快地寫板書,像在寫掉我們櫻花傷逝般不再輪回的青春。
放學不知道是不是我們最好的解脫,等到人去樓空,我和小舒才慢慢地穿越教室的門檻,穿越安靜的校園,推著我們的單車繼續(xù)穿越無聲的黃昏。我們從未想過要如此倉皇地在青春里走下去,世俗早已將我們刻意裝扮得不離不棄。
我和小舒就這樣游蕩在黃昏的街道上,他安靜我也安靜,眼睛里卻掉進了太多落日的蒼茫。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這樣,一起騎車,一起回家,路上的法國梧桐見證著很久的回憶。雨大的時候,分岔路口那個很急的轉(zhuǎn)彎曾經(jīng)讓我無數(shù)次地摔倒,小舒總像個長者似地將我扶起來,濺滿泥水的褲子讓我看起來很是難堪。每次小舒都能夠輕易地察覺到我的窘迫,知道我回家會挨罵,所以每次都是很平靜地和我換了褲子。那條校服褲子就被我們換來換去。所以我到現(xiàn)在也無從知道那條塵封了四年的褲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在不下雨的時候我們會很安靜地度過一個又一個孤寂的夜晚。第二天小舒總是起得很早,然后到我家樓下一遍遍叫我,我匆忙地洗漱,然后又匆忙地跑下樓,小舒在遠處笑,我低下頭看發(fā)現(xiàn)我把衣服穿反了。一路上小舒總是安靜地騎他的單車,我問過他,他說他也記不得單車上到底刻下了多少黎明的光亮。行至學校門前的那條馬路,我們停下來走進熟識的面館,那個老板總是很熱情地對我們笑,接著從里面端出早已準備好的兩碗牛肉面,這是個一成不變的規(guī)矩。在我們細細咀嚼面條的時候,經(jīng)??梢钥匆娨蝗罕任覀兊秃芏鄠€年級的學生,在空蕩的街道上瘋狂地騎車,玩著很花哨的動作,這使我不免再次想到那些經(jīng)久不衰的痕跡。
當時學校的門開得很早,低年級學生背著很重的書包在我們面前走過,瘦小的面龐上面刻滿了脆弱,輕輕一碰像是會碎掉。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我還會去看一眼學校門前紅色的長毯,褪色的布料如同我們褪色的記憶,才恍過神來時光已經(jīng)將我們帶得很遠。
時光在塵世的喧囂中靜靜流走,學校門前的那條馬路上主色調(diào)也一直地變。時間過得真的很快,快得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
冬天的時候,我和小舒都買了一件毛衣。記得只穿過一次,后來就一直不穿了,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盡管在當時那是很流行的款式。那件毛衣在我的衣櫥里無聲地掛了這么多年并將一直地掛下去。衣服已經(jīng)過時,人也已經(jīng)過期。我不知道小舒是不是還記得那個陰霾的下午,我們穿著新買的毛衣在山上的小亭子里看落日,毫不在意第二天將要期末考試,晚霞的光亮掉進我們紛亂的眼睛里,頓時這個世界就變得很不真實。考試結(jié)束后,我們拿著全年級一二名的成績單滿世界瘋跑,沒人知道在紛亂的足跡下我們付出了多少努力。
直到很多年后我們唱著已經(jīng)蒼老的校園歌謠,循著我們來時的呼吸,想要找回那些稀疏的記憶時,才明白曾經(jīng)承載著我們走過的路已經(jīng)徹底失落。
不管我如何地小心翼翼,在我所經(jīng)歷的十七年里,我的手還是被凍得很厲害。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圣誕的時候,小舒送了我一雙手套,我保留至今,經(jīng)過一次搬家之后,這應該是唯一留下來小舒所送的禮物。
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那些開滿劍薇草的日子就是永遠,時間像是被凍住一直跨不過去。那些劍薇草一直開一直謝,掉進我和小舒的發(fā)梢里,像是陽光。一切蔥郁傾覆在無邊無際的雪地下,一片單調(diào)的白色如同我們冬季里單調(diào)的心情,在整個冬天里,我就生活在等待云開日出的情緒里。
大寒,雪下得很大,窗戶上的冰花布滿每個角落,開窗能看到一望無際的白。我和小舒都不喜歡在這么冷的天氣里出去,我們彼此打電話問候彼此。雪地上來去匆匆的足跡,就像我們的記憶,我們在青春的路上不斷行走,不斷留下足跡,但光風霽月后依舊是一場虛幻。雪花落地的聲音不斷減小直至最后無聲,那一年的雪就這么停止,我跨著飛快的步子跑下樓,那些玩伴早已開始打雪杖,我從不斷變幻的人群中一下子就看到了小舒,穿著紫色的風衣在雪地里不停奔跑,那天后來的情形我不再記得,直到很晚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我曾經(jīng)一度試著把我的流連寄于那場雪仗中,但我發(fā)現(xiàn)不能,在滄海解凍的日子里,氣溫很低,干燥的空氣將我的一切意念凍結(jié),包括記憶。
那個冬天剩下的時光里,再也沒下過雪,我望著天空荒涼的云彩,期望何時再輪回那片雪地。我站在高樓上,風吹過,凍結(jié)了我的淚痕,我懷念那個冬天,和那片劍薇草的香。
第二年的風刮出了我薄弱的心跳,小舒告訴我春天到了。
那些拔萃的高草記述了那個年代一切的草長鶯飛。當我和小舒脫下厚厚的風衣時,一直會心地笑,如釋重負,溫郁的空氣將校園再次定格為濃重的翠綠。在教室里我依舊習慣坐在窗戶旁,而小舒依舊習慣坐在我旁邊,上課的時候陽光充足,空氣里溢滿倦意,風吹草動的低鳴像一支支安魂曲,飄進了我們已經(jīng)枯萎多時的靈魂。我一直很想伏在桌子上睡一覺,小舒卻說我們不能如此肆意地揮霍我們的青春,我點頭同意。窗外不斷有候鳥飛過,它們帶回了霧靄的氣息,也帶回了遷徙的思念。古老的歌謠不斷被傳唱,喚醒了隱忍的草木,喚醒了凍結(jié)的飛花,喚醒了沉淪的桑田,喚醒了安厝的容顏,喚醒了世界上失落的一切昏昏欲睡的游魂。
現(xiàn)在,那些遷徙的飛鳥依舊在三月?lián)P花的季節(jié)里歸來,而小舒已離開我,不再回來。我站在天涯邊一直地等,等站在海角上的小舒歸來,可是我一直等不到。我終于明白,小舒已經(jīng)永遠不會回到我身邊,和我一起揮霍青春。
江南的水異常寧靜,流水氤氳了幾千年的蒼涼。我一直有著一個夢境,我和小舒坐在木船上,星空明亮,霓虹貫月,一切都很安靜,周圍聽不見欲望,在一條河流里搖著槳穿梭,不知道河流的盡頭究竟有什么在等待我們,蒼山抑或洱海。我之所以一直有這樣一個幻色的夢境,是因為我和小舒喜歡去學校后的那條河中劃船,那條船來自于在河邊居住了幾十年的一個很老的漁夫。我們小的時候,他很喜歡我們,給我們講傳說的故事,帶著我們一起劃船,唱古老的漁歌。那條河很長很長,我和小舒曾經(jīng)決定一起出發(fā),去尋找河流的盡頭。直到有一天,那條船突然沉沒,我們不知所措地就在岸邊看著,一瞬間我們的夢想也隨之沉沒,凜冽的河水給我們的童年畫上了一段又一段的斑駁。
我和小舒喜歡隨風一起在三月的野草中游走,風吹過來和我們的面頰摩擦出激烈的春意,風一直吹,吹過參天光亮下斷層的森林,吹過幽昧黯色中古老的塔樓,吹過亙古長逝里不息的河流,吹過我們夢深初醒時旖旎的錯覺。風吹過了明媚的天空依舊萬里無云,我們踩在野草上,耳邊都是脈絡(luò)撕裂的聲音,我們的白褲子上浸滿了野草青色的折痕,卻還是不停地奔跑,最后跑不動了,我們就一起躺在三月的風中,仰面朝天,眼睛睜開,陽光和浮云紛紛掉進去,天空中的流云就像游魂,死亡呼吸過的空氣窒息了一種見證,風停了野草依然搖曳,濃重的翠綠凝結(jié)了空氣,于是世界變得無比安靜。
世界光亮之前我在看天,世界光亮之后我依舊在看天。
我和小舒都執(zhí)著地熱愛繪畫,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座山,我們曾經(jīng)一起去寫生,我房間里有很多張合影就是在那兒拍的,看到那些照片,我能回憶起我和小舒在山坡上架起很寬的畫板畫我們童年時的山山水水;我能回憶起在山頂上我們各自買了一個掛墜,站在陽光下都很耀眼;我能回憶起我們背著很重的旅行包在山谷里行走,走累了躺在光滑的大石板上說笑談天;我能回憶起我和小舒下山時走過的那座橋,不息的河水流走了一個又一個安靜的黃昏?,F(xiàn)在我也時常去那座山上走走,可是再也沒有當初和小舒同游時的那種感覺。世界盛開,然后頹敗,我很想用我的畫筆畫盡繁華,畫盡落寞,畫盡塵世間一切美好恩怨和與魑魅魍魎,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色彩遠沒有我的文字那般利落。
小舒曾經(jīng)來信告訴我,他仍然在畫畫。他是個做事從來都很認真的人,我深信他的畫已經(jīng)畫得很好。小舒曾在信中說,他現(xiàn)在住的那個小鎮(zhèn)南邊有一座叫勐沙的山,在周末的時候他總是背著畫夾出去寫生,勐沙山水、風吹鳥鳴、霜天霧隱,一切的景象在他的筆下沒了雀躍、沒了喧囂,他會很安靜地把它們刻畫得很安靜,他每次都畫很多的畫,我可以想象在陽光傾覆大地的地方,他是怎樣用畫筆見證著飛逝的流光。
我每天生活在眼神和額發(fā)的形影相吊中,用我的筆記錄形形色色的青春瑣碎。我記得小舒離去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們總在說話,小舒看著窗外對我說,世界這么大,我們會不會再見面?我說會的一定會的,我說完他就幸福地笑了,笑完之后我們決定在一起過完最后的夏天,那個夏天不是很熱,但我們能做的永遠是那么幾件事,一起在樹下聽無邊無際的蟬鳴直到緋亂的晚霞映紅我們的白襯衣;一起懷念那些被肆無忌憚?chuàng)]霍掉的回憶直到我們笑得實在說不出話來;一起坐在樹干上看日出直到黎明的霧氣打濕我們凌亂的短發(fā);一起在古老的塔樓里躲雨直到湛藍的湖面再也掀不起漣漪;一起躺在樹蔭里無憂慮地睡去直到再次被黃昏的落日劃破我們靜寂的夢。兩個月的時間真的很短,短得讓我們感不到苦楚,我們依舊以為這個夏天如冰淇淋般的甜,但在最后一個黃昏落幕后空氣終于變得澀而苦。我們最后一次看天的時候飛鳥開始向南遷徙,于是我們最后的夏天就這樣結(jié)束。小舒走的時候我去送他,我們彼此的祝福在沉重的行李下蕩然無存,我們相視然后就都別過臉去,我看著天他看著地,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離別的眼淚最灼人,我沒說什么,眼淚滑過我的指尖時我清醒地感到真的很燙。小舒就這么離去,和那些候鳥一起南飛。
有時候我會拿出相冊翻來翻去,重溫一遍殘存的記憶,那些飛揚的眉依舊飛揚,那些憔悴的眼依舊憔悴。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信了,每次把信紙鋪開,握著筆的手就浮在空中一直落不下去,和以前的朋友關(guān)系越來越遠,我不知道在信紙上該寫些什么,在朋友的眼中我或許已經(jīng)沒了悲和喜。偶爾也會寄出幾封信,我能想象那些信在空氣中劃出柔軟的弧線,罅隙中散滿了冷清,但我卻感受不到朋友們在拿起信的一瞬間手指是否冰涼。夏天出門時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朋友,在路上交視著走過,我從他們淡淡的眼神中一下子就看到了距離,我突然很想知道距離是什么形狀,是否也如歲月般不可磨滅。記得小舒走后將近半年的時間里。我和他寫了很多信,有什么不開心的事總是通通告訴對方,看到熟悉的字跡心里就很欣慰??墒乾F(xiàn)在小舒似乎絕了音訊,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只會意他像一株無根的忘憂草,在世界的角落四處流浪。或許他已經(jīng)無法從我的文字里看到我的快樂、我的憂傷,于是這種愿望就漸漸被封閉在我記憶的深處。
舒,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幻想在夢中給你寫信,我不知道寫完信看見你的那一刻,已經(jīng)流走了多少時光?我看見我們簡單地站在城市的大廣場上,周圍雨滴透明,呼吸干凈。時間就是一扇窗戶臨向天空,云與云像心跳,每一秒都是年華的沖撞。在虛構(gòu)中找你的影子,草生草滅,都不以為然。
我想:眼中、心中、世界的迷離中,總有一個地方,我會找到你。
作者系江蘇省無錫光華學校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