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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學(xué)

        2005-04-29 00:00:00王曉儉
        三角洲 2005年3期

        本來父母說,我年底出生,應(yīng)該晚點上學(xué),怕我跟不上同齡的孩子??墒俏移邭q那年,受了背書包小孩的誘惑,吵鬧著也要上學(xué),于是便跟葉阿姨家的兒子輝一起,成了一年級的小娃娃。

        葉阿姨家就住我家隔壁,我們住的是糧站的職工宿舍大院??缮蠈W(xué)之前我好像根本不認識輝。不止是輝,七歲那年我不認識許多常年在家的鄰人。輝看起來虎頭虎腦的,其實蠻文靜,即使偶爾興起耍幾個武打動作也僅局限在房間里。輝的爸是個大麻臉,嗓門奇大,長著全宿舍大院最高的個子。他是海防派出所民警,每天開著“突突”怪叫的摩托車上班、下班,我害怕摩托車啟動前的嚎叫,也害怕輝的爸,他那威風(fēng)凜凜、又高又大的樣子會覺得自己很小,得把頭仰到后面才看得到他。輝的爸一看見我就喜歡用他一雙溫?zé)岷駥嵉拇笫终婆踝∥业哪槪缓笠皇箘?,我雙腳就離了地。我的手和腳只能老老實實地垂著,像一只待斃的小鳥。我不敢用手去抓他的胳膊,也不敢蹬腳,更不敢亂喊。我的眼睛從被他捧擠得扭作一團的五官中掙出,羞澀而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然后輝的爸哈哈大笑著放下我就回家去了。

        輝的爸每天起得最早,他的派出所在海邊,要走好幾十里路。每天早上,那摩托車凄厲的長嚎刺破微明,傳遍整個宿舍大院。這時候我媽就披衣起來,對我爸說,該起來了。又用雙手捂住我的耳朵,再睡一會兒,她對我說。摩托車成了我們宿舍大院的起床鐘,然后爸媽就摸摸索索都起來。我媽是糧站的開票員,每天一早就得去菜市場收糧、賣糧。我爸也在糧站工作,他上班晚一些,這時便會打開蒙著紗巾的紅燈牌收音機聽一會新聞和音樂節(jié)目。什么《軍港之夜》、《牡丹之歌》,我就是在那時聽到的。然后爸也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像小老鼠一樣在黑暗里睜大眼睛等待天亮。家里早晨從來不點燈。

        這個時候房里顯得很安靜,給我產(chǎn)生諸多幻覺。比如窗簾上的花紋,我會從中看到很多頭像,包括死去的外婆的瘦臉;房里的家具此時在靜默中顯出它們的生命,我一直認為它們是自己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走進我家里來的;天花板上掉了幾塊石灰,像詭異的眼睛,有時我甚至感到整個天花板都要向我砸下來……這樣的幻覺錯錯落落地編織成一張網(wǎng),有時候我會在這張網(wǎng)里又睡了過去。

        回籠覺都不會很深,媽上完早班進門的輕輕的腳步聲就把我弄醒了。她眉眼里隱著笑意,神秘兮兮地給我看她手里端著的一只碗,碗里臥著兩個煮熟了的雞蛋,光潔溜溜地冒著熱氣,我急忙伸手去抓,媽不讓。上一年級了,自己穿衣服,媽說。

        等我吃完早飯背上媽親手縫制的綴著荷葉邊的花布書包時,輝正從我家門口一溜煙走過,身后傳來葉阿姨的喊聲:“你也等等妞一起上學(xué)呀!”但輝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媽問要不要送我,我向她怯怯地笑了一下,很堅決地搖搖頭。走出家門的時候,我摸了摸書包里那兩個光滑圓潤的煮雞蛋,心想,到學(xué)校后給輝一個吧。

        我的學(xué)校,在鎮(zhèn)子的最東邊,有兩扇漆成綠色的大厚門。我沿著前一天媽帶我去報名的路,拐過一條小河,經(jīng)過一小塊田野,接著是紡機廠一條長長的后圍墻,沿著圍墻拐過去,是一條弄堂。走在寧靜的弄堂里,我從沒有想到它是這樣深長,一個岔口套著一個岔口,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東突西奔,像走迷宮一般。四周死一般靜寂,太陽高起來了,遠處轉(zhuǎn)來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暎疑踔炼寄苈犚姾⒆觽兒魢[地涌進教室的聲響,可是,我突然找不到去學(xué)校的路了,哪怕它近在咫尺。我極力回憶著昨天跟我媽經(jīng)過弄堂時的一切特征,但恐懼一步步向我逼近,我禁不住害怕起來。突然,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妞”!猛回轉(zhuǎn)頭,我看見媽微笑著站在陽光里,她垂著兩條麻花辮,襯衣白白的,從旁邊院落高高長出來的一棵合歡樹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我第一次感到媽媽是如此美麗而不真實,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而我卻被拋棄了。我不可遏制地大哭起來,不只是發(fā)脾氣,還是傷心欲絕。

        我是抹著眼淚被我媽牽進一年級教室的。教室里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其中也有輝,他臉上有種鄙夷和滿不在乎的神情,我感到很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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