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那一年似乎特別漫長,因為那是我的兒子艾德里安短暫一生的最后一年。
在那段日子里,坐火車到倫敦的滑鐵盧車站下車,然后再步行20分鐘穿過滑鐵盧大橋,到位于大奧蒙德大街的兒童醫(yī)院去看望我那生病住院的兒子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步行去醫(yī)院并不是完全沒有樂趣的,因為我渴望再次看見兒子,而且每一次都懷有一種無法扼制的希望,以為他會奇跡般地恢復(fù)健康。但是,每天晚上從醫(yī)院返回火車站的途中,我都心情沮喪,意志消沉。事實證明并沒有什么奇跡發(fā)生。那些夜晚,簡直就是無法忍受的。
每天晚上,我把小兒子放回到病床上,用胳膊摟著他,聽他喃喃地祈禱,看著他慢慢入睡之后,我通常還會有足夠的時間返回車站。因此,我經(jīng)常在橫跨泰晤士河的大橋上停下來,扶著欄桿俯視奔騰不息的河水滾滾流入寬廣的大海。
一天晚上,我正恍惚地注視著漆黑而光滑的河面,一點也沒發(fā)覺有個女人已經(jīng)來到我身邊。后來,我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了她。她站得離我很近。我以前曾在街對面的隱蔽處看見過她,并且知道她就是人們通常稱之為“夜間女郎”的那種人。
“晚上好,先生?!彼f。
“晚上好?!蔽一卮?,對于她的出現(xiàn),我的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凝神注視著泰晤士河?!澳闳ミ^兒童醫(yī)院了?”她說。
“是的,去過了?!蔽腋嬖V她,對她的關(guān)心覺得迷惑不解,“我的小兒子在那里住院?!?/p>
“情況很糟,對嗎?”她說。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蔽一卮?。然后,我像是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想的確是這樣的?!?/p>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胳膊。我能看見她的眼睛里貯滿了淚水?!拔液茈y過,先生?!彼p聲說。然后她迅速縮回手,轉(zhuǎn)身走開了?;丶业穆飞希乙恢痹谙胫@次偶遇,心里有一種奇怪的受到激勵的感覺。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有規(guī)律地在醫(yī)院和家之間往返奔走,我的感情在盲目的希望和徹底的絕望之間來回變換著。在此期間,我經(jīng)常會在橋上遇到她。
“他怎么樣了?”她每次都會這樣問我,“有什么變化嗎?他是在龐奇先生的病房,對嗎?”
“是的。”我承認道,同時心里奇怪她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他還是老樣子?!?/p>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卻讓我叫她羅絲。“我的朋友們都這樣叫我?!?/p>
“我的兒子叫做艾德里安,羅絲,”我告訴她,“他的頭發(fā)是金色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快4歲了?!?/p>
我漸漸開始期待這種偶遇了。一天晚上,我把艾德里安的一張小照片送給了她。這張照片和放在我錢包里的那張一樣。我在照片的背面寫了“謝謝你,羅絲?!钡淖謽印K刈⒁暳四菑堈掌荛L時間,然后才鄭重地把它用手帕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手提包里去。
可怕的一天終于到來了。那天,醫(yī)院打來電話說:“你最好立刻到醫(yī)院來?!?/p>
艾德里安躺在那里,顯得那么小,他的灰色眼睛真誠地望著我。我俯下身子,用手替他揩去額頭上的汗珠。
“爸爸,你為什么哭呀?爸爸,我害怕。噢,爸爸,我會好嗎?”
“親愛的,爸爸在這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感到握在我手心里的那只小手松軟下來。
一切都結(jié)束了,兩位好心的護士扶著我,把我領(lǐng)出了房間。我走到倫敦的大街上。那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
第二天晚上,在辦完了醫(yī)院里的手續(xù)之后,我再一次來到滑鐵盧大橋上停了下來,俯身扶住橋欄桿。我的眼睛雖然注視著水面,卻沒有注意到橋下的河水,我在努力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羅絲正站在我的身邊。她溫柔地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和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一樣。
“給你,”她說著遞給我一個用棉紙包裹著的東西,“這是給他的。你愿意替我把它放在他的墓地上嗎?”她說著把一小束鈴蘭塞到我手中。接著,她的喉嚨里哽咽了一下,轉(zhuǎn)身跑開了。
墓地上鋪滿了鮮花。在這片花海的中央,放著一小束鈴蘭,它與周圍顏色鮮艷的玫瑰、水仙、郁金香和銀蓮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家的時候特意把時間定得很遲,這樣我就能在深夜的時候經(jīng)過滑鐵盧大橋了。我想告訴羅絲,我已經(jīng)把她的花送給艾德里安了。但是我沒有看見她。我想像不出她會發(fā)生什么事。
我鼓起勇氣,到最近的警察局去,那兒離此地只不過幾個街區(qū)。英國警察素來享有殷勤禮貌、誠懇助人的盛譽,我所遇到的這位警官也不例外。他認真地聽我說明來意。在弄明白我正在找一位朋友之后,他的眼神有點古怪地注視著我。
“是的,先生,我想我知道你所指的那個人是誰,”他說,“她經(jīng)常到滑鐵盧大橋附近轉(zhuǎn)悠??梢哉f那是她經(jīng)?;顒拥牡胤?。她的名字叫做羅絲,對嗎?”“是的,是的,”我說,“她正是我要找的人?!?/p>
“我很遺憾,先生,”他平靜地告訴我,“她已經(jīng)死了。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們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了她。顯然是因心臟病突發(fā)而死?!?/p>
“她有家屬或者什么親人嗎?”
“先生,我很遺憾,”警官說,“我們搜查過她的手提包,但是那里沒有任何有關(guān)她身份的證明,只有一些化妝品、火柴、香煙、手帕和兩張照片。此外,什么也沒有。”
“你們還保留著她的手提包嗎?”我問,“能讓我看看嗎——我是說,看看里面的東西?”
警官猶豫了一下?!班蓿壬?,那不符合規(guī)定?!?/p>
“你瞧,警官,”我說著拿出錢包,抽出我兒子的照片,“這是我的兒子。如果你們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真的是我正在找的人,那么她的手提包里就會有一張與此相同的照片?!?/p>
“請等一下,先生?!本僬f著就到里面的辦公室里去了。幾分鐘后,他手里拿著一個系有一張大卡片的褐色手提包回來了,那張大卡片顯然是手提包里的物件清單。他看起來有點兒興奮。
“是的,先生,”他肯定地說,同時用手指著卡片上的清單?!袄锩嬗袃蓮堈掌!?/p>
他打開手提包,把兩張照片遞給了我。其中一張正和我手中拿著的一模一樣。我把它翻過來,讀我自己寫的字:“謝謝你,羅絲?!绷硪粡堈掌且粋€黑頭發(fā)的小女孩。
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第二天我坐上開往倫敦的火車,去了兒童醫(yī)院。我記得羅絲曾經(jīng)說過她有一個叫做“本”的朋友,他是兒童醫(yī)院的看門人。我到門房去詢問。一個神色友善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是的,”他說,“我認識羅絲。她過去經(jīng)常來這兒,你知道,她是來了解你兒子的病情的。我過去常把有關(guān)他的病情的消息告訴她?!?/p>
“你知道,她以前并不做這個,”本繼續(xù)說,“她過去是一個女招待。只是在失去了女兒之后,她才到街上來做這行。那個小女孩就是在這里死的,你知道,當(dāng)時她才6歲。那大約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遇見羅絲的時候——她過去常來這兒看望杰德爾。杰德爾是她女兒的名字。在她死后,羅絲就再也沒有回去做女招待了?!?/p>
“本,你能告訴我羅絲葬在哪兒嗎?”
“先生,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孩子葬在哪里。羅絲過去每個星期天下午都要去那兒,鋤鋤墳頭上的野草,并且給她帶些花去。我跟她去過一兩次。”
我跪在那個小小的土墩兒旁邊。沒有剪刀,我就用手去拔那長得長長的雜草。我在公墓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水龍頭,把放在墓前的那個藍色花瓶重新貯滿水,放回原處。
我把手中那束用棉紙包裹著的鈴蘭解開,插進花瓶里,把包裝紙塞進了雨衣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匆匆地走開了。
[編譯自美國短篇故事網(wǎng)]